萊 笙

通讀完這部中國作家出版社出版的40多萬字長篇小說,給我印象深刻的是:《永安筍商》復活了一段重要的閩人歷史,集中展示了福建母親河上游的沙溪民俗。
這段復活的歷史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福建抗戰前后的普通人物畫卷。綠笙通過塑造池家兩代筍商、描繪筍幫公棧一批筍商命運變遷來復活這段歷史。在福建近代歷史上,省會所在地有過兩處,一處是福州,一處是永安。永安成為福建省會,是由于日本入侵,福建省政府的內遷。主人公池加林在福州的愛情單純以及在永安的愛情復雜化,揭開的是犧牲小我成就大我的理念;筍商們從窩里斗到一致對外投身抗戰,揭開的是舍棄商家利益維護國家利益的精神。《永安筍商》從這種個人命運的微妙變化中展現出國家與民族的精氣神,立意崇高,這其實也是受命文學與作家個人思想風貌的巧妙結合。假如僅僅就這樣把如此宏大的主題給喊出來,《永安筍商》可能就會成為一只簡單的傳聲筒,綠笙的可貴在于,他并不正面描繪筍幫公棧的整體層面,而是剖開了筍幫公棧之中池、姜兩派對立筍商的命運變遷,以人物內心的沖突來組織世事的變遷,以人物性格的演化來推進這段歷史。綠笙的可貴還在于,以志書與學術方式展現的永安抗戰文化被他以文學的手法進行了活靈活現的表達,永安抗戰文化是全國抗戰文化之中為數不多的重要代表之一,至今,文學界對它的具體傳達還是少見的,《永安筍商》的這種描繪,使歷史具有了文學的生動性,使文學具有了歷史的厚重感。最重要的是,這不是一種簡單的歷史再現,而是民族氣節的揭示。
讀《永安筍商》,仿佛是在品味民俗盛宴。綠笙在這部長篇小說里集中了大量的沙溪流域的風土人情,隨著情節的演繹,一種又一種的民間傳說和特色習俗逐一呈現,石馬、旌鼓舞、燕子窩、太保公、黃石仙師、公平石……閩中西部鮮為人知的民俗在《永安筍商》中引人入勝,使整部小說變成了一簇民間傳說的活化石。這樣一種對神秘的沙溪流域文化遺產的描繪,是通過揭秘討筍與販筍的現象展開的。綠笙的聰明就在這里,他不是單純地將筆觸局限于筍的范疇,而是以筍為媒,串起這一帶的民俗與歷史事件;通過大量的神秘民俗與歷史事件,烘托閩筍的神秘。在這樣的彼神秘與此神秘的相互呼應中,小說的文學性得到了美妙的抒發。值得注意的是,假如僅僅收羅大量的民間傳說加以堆砌,綠笙就可能平庸成一臺復印機,對民俗與傳說的簡單復制是作家的絞刑臺,綠笙的又一次可貴就在于,他對這些神秘民俗的解讀是帶有文明價值取向的。比如,他對太保公的大量描繪,有一副楹聯很有畫龍點睛的出彩,那就是沙溪流域眾多太保廟可見的楹聯:“為人奸邪對我燒香何用,做事剛正見吾不拜無妨。”還有小說中展現的一系列有關筍的生動民謠,倡導的都是正義與勤勞。正是這樣的文明價值取向,使眾多的民俗與傳說在《永安筍商》中產生了健康的審美效應。
《永安筍商》是第一部三明本土作家描寫三明本土文化的長篇小說。從《永安筍商》,我們可以得到許多同類小說的創作啟迪,就作家如何化解素材而言,我感到以下三個意識是值得具備的:
第一,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
誰都知道,生活是創作的來源,忠實于生活是文學的基本準則。但是,照搬生活并不能產生優秀的文學作品。作家的本質才華絕對不是僅僅從語言上表現的。如何從浩瀚如海的生活中選擇成功的創作素材?這才是檢驗作家創作才華的本質所在。對素材的嗅覺,是作家的首要才華。就綠笙《永安筍商》的創作而言,其實也是來自他的生活。綠笙在童年時期就接觸閩筍,這是他寫作閩筍的生活基礎,再加上創作前期的大量采風,綠笙有了很好的生活來源。但是,閩筍產地眾多,閩筍事件繁雜,寫怎樣的閩筍呢?這就有一個取舍了。永安筍干在歷史上有“福建八大干”之一的名譽,上世紀九十年代永安又獲取了國家級“筍竹之鄉”稱號,加上抗戰文化,選擇永安筍商為創作素材,顯然比起選擇其他更能起到事半功倍之效。基于這樣的素材形成的小說,一旦得到認可,小說作品對于閩筍特別是永安筍竹產業的品牌傳播功效,那是顯而易見的,文學作用于生活的功能也就可能得到更好的印證。我以為,作家不能僅僅停留在有感而發。作家要善于在自己的感覺與社會公眾的關注之間找到共同點,要善于對那些能夠推動社會進步與文明發展的素材產生感覺。假如費神于那些與大眾不關痛癢的題材之中,那么,下的寫作功夫越多,精神與體力的浪費也就越大。
第二,源于歷史而鮮于歷史。
文學本來屬于虛構范疇,小說的基本文學特征就是建立在虛構基礎之上的。而當下世界文學發展中有一個普遍熱點,那就是非虛構文學包括非虛構小說的寫作。許多國家的文學研究資料表明,在媒體化的年代,非虛構文學的寫作對于彰顯文學功效有著強大的力量,是大眾閱讀的廣泛需要,而如何在非虛構文學中兼顧真實性與文學性,則是創作能力的體現。歷史題材的創作就是置于這樣一個真實與虛構的坐標之中展開的,既要尊重歷史又不能受困于歷史。那么,作家應當怎樣處理好這對矛盾呢?從《永安筍商》來看,這是一部取材于歷史事件的小說,作品中的時間與地點都是真實的,綠笙在這里的歷史再現老老實實地照搬了史料;而對于人物與事件,則有許多無從考證之處,其實這類寫作是有一個不成文的準則的,那就是主要人物與重大事件不能虛構,否則就有歪曲歷史之嫌,但是,史料沒有記載的具體細節和場景卻需要虛構,沒有這樣的虛構就沒有文學性,綠笙聰明地做了虛構潑墨,使歷史復蘇。這是創作歷史小說需要有機把握好的一個度。我以為,復活歷史的催生劑是作家的想像力,入乎歷史之內又出乎歷史之外,使陳年往事變得鮮活。
第三,源于民俗而優于民俗。
世界各地大量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大多數是從文學作品中保存下來的,文學留住了民俗的生命又從民俗中得到了滋養。在過去文學西化的橫向移植中,不少作家曾經一度沉迷于哲學式的精神高蹈,仰視意識流的高空,以致無法俯下身子關注足下的文化土壤。其實,那是一種文學異化。即便在西方,對本土文化的關注也是很受重視的。令眾多中國作家很不服氣的諾貝爾文學獎,那些獲獎理由的陳述也有相當內容是針對了作家對本民族文化的精妙敘述。中國文學傳統其實也是一條人文關懷的歷史長河。當然,作家發出的聲音確實只是個人的聲音,甚至十分微弱,但是,作家一旦深入民俗之后再發出的聲音卻會更加洪亮與親和,民俗會讓文學更加精彩。就我個人閱讀而言,《永安筍商》對民俗與傳說的描繪比人物性格的描寫更加吸引我,我驚訝于那些神秘的民俗竟然得到這樣精彩的再現,精彩的不單單是民俗內容的細膩敘述,還有著作者入情的理解。我認為,作家的文學境界是飽含著思想的美,不少小說家都在追求構筑一個自己的特色世界,把筆觸伸進民俗有利于這樣的追求。只是,民俗之中沉淀下來的既有精華也有糟粕,作家要用自己的思想去剪裁它們。作家不能成為民俗的俘虜,作家應當成為民俗的主人,要讓民俗在作家的筆觸中得到新的生命,這樣的民俗才是文學意義上的民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