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行記

馮一凡

飛機降落在胡志明市，透過舷窗，可以看到機場旁邊用高壓電網隔離開一片開闊的空場，上面停著幾架破舊的戰斗機和十幾輛裝甲車，偶見武裝嚴謹的越南士兵穿梭其中，橄欖綠的軍裝上印有火紅的國旗，這樣的場景和氣氛在世界上很多國家或許都難以見到，但對一個中國人來說，卻似曾相識。

踏著耐克鞋騰飛的“小中國”

當西方公眾還視越南為一方貧困潦倒、布滿戰爭傷疤的窮鄉僻壤，當學界還普遍認為這是個拘泥于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無法提供市場化商業環境的國家時，一些國際商業巨頭已開始對這個亞洲板塊上的新興經濟體蠢蠹欲動，并形象地稱之為即將騰飛的“小中國”。

1995年耐克公司(Nikc)開始在越南設立專賣店，同時與5家越南制鞋工廠簽訂生產合同，正式將這個共產主義國家納入該公司的全球供應鏈。不到十年，耐克公司已將其生產合同擴大到9家制鞋與30家服裝生產廠家，越南一躍成為僅次于中國的第二大耐克品牌產品生產基地。目前約有16萬越南人在從事耐克產品的生產，產量約占這家美國企業全球供應量的30％，出口額約占越南制造業出口總額的9％。

連越南人自己都不得不承認，越南正沿著中國的改革軌跡大步前進。從1979年到1986年，越共開始從中央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變，并最終在越共六大時承認了市場經濟的客觀存在；1989年越共六屆六中全會提出“發展多種所有制經濟是一項長期政策”；越共八大更進一步指出“商業化生產與社會主義沒有沖突，是人類取得的成就，在建設社會主義的過程中和之后都有存在的必要”；到2001年越共九大，最終出臺了越南的“社會主義定向的市場經濟”概念。在面向市場經濟的改革中，越南可謂中國的“最佳學徒”。

隨著越南加入世貿組織(WTO)，國際企業紛紛效仿耐克公司，不約而同地看好越南的廉價勞動力及快速發展的本土市場，帶著他們“耐克夢”蜂擁趕往這個未來的“小中國”。2001年至2005年，越南的出口量急劇增長，胡志明市年平均GDP約為11％，周邊港口的出口量占越南出口總量的73％。汜者在胡志明市近郊見到多個新建的大規模工業園區，盡管部分設施還在建設中，但大量紡織、服裝及橡膠加工工廠為求更好的交通與供電設施已提前遷入園區。據不完全統計，僅2010年上半年，越南的紡織和成衣制造業出口總量同比增長了17％，達到58億美元。

越南加工和制造業近年來的蓬勃發展依賴于其低廉的勞動力成本。即使是在2010年，隨著中國華南制造業的勞工糾紛，越南工人薪酬有所上漲，但其總體水平仍遠低于中國和其他東南亞國家。(見右表)記者在越南了解到，胡志明市當地一位紡織工人的最低月收入僅約合84美元。盡管廉價的勞動力能夠吸引大批海外投資，但隨著制造和出口的規模不斷加大，眾多問題開始暴露出來：港口擁堵、電力短缺、道路交通不便及其它基礎設施嚴重不足。僅記者在越南停留的短暫一周時間里，就體會頗深。即使是在胡志明市。一頓飯的時間內經歷數次停電也是不足為奇的。除此之外，交通問題也是讓投資者們苦不堪言。從胡志明市出發向北200公里的路程，需要行駛5～6個小時，軌道交通也極為不便捷。讓人感到矛盾的是，政府為了扶植貧困地區，將部分重要產業移向中部欠發達地區，例如越南唯一的一家石油精煉廠，設在了中部的廣義省，地理位置上與任何油井或大型工業城市都不臨近，交通不便則成了最讓人頭疼的問題。而更讓人擔憂的是，殘余的中央計劃經濟體制、行動遲緩的政府官僚作風和日益增長的勞動力成本能否使越南跟上海外投資者蜂擁而至的步伐?

通脹禍起FDI

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在過去的幾年中越南經濟始終呈飛速增長態勢，GDP一度超過8％。這與境外直接投資FDI(Foreign Direct Investment)的爆增密不可分。為了拉動經濟增長，越南展開了極具擴張性的財政和信貸政策吸引境外投資。據越南計劃和投資部外來投資局公布的數字顯示。2007年越南全國共向1406個外資項目頒發了投資許可證，協議外資額為176億美元。在這些新批準的外資項目中，不乏金額高達數十億美元的大項目。進入2008年后，FDI猛增的勢頭仍然在繼續。據2008年越南國家統計局發布的統計數字，僅上半年時間，境外直接投資的意向投資金額就達到了150億美元。其中僅2008年玥，越南政府就批準了130個項目、高達75億美元金額的境外直接投資意向。

然而為保證越南經濟的安全，越南政府規定，對于重大項目的開發和重要的企業，必須由越方控股51％以上。因此，這些FDI資金進入后，大多數投資者會采取與越南政府控制的國有企業共同合作項目。盡管越方控股在多數以上，但其實際資金除了少量的企業自有資金外，絕大多數都來自于政府預算和銀行信貸。隨著流人的境外直接投資金額不斷增加，政府財政預算支出也節節攀升，銀行信貸空前膨脹。據越南財政部官方統計，僅2010年1～8月越南政府的財政赤字已逾20.5億美元。

洶涌而至的境外投資狂潮再配合極具擴張性的財政和信貸政策，最終匯合成一股極其強大的貨幣供應，導致資產價格和通貨膨脹不斷走高。盡管新一代領導人表示要在2011年將通脹控制在7％以下(上一年為11.75％)，但農歷新年剛過，越南官方統計通脹指數又躍升為兩位數字。從越南國家統計局公布的數據來看，2011年1月的CPI指數比上一年增長了12.17％。CPI高企，直接反映在食品價格、建筑及紡織業原材料價格以及教育經費的高漲上。

貿易逆差癥結

最讓人匪夷所思的是，隨著越南國內市場開放度越來越大，國際投資者蜂擁而至、盡管出口額逐年增加，但越南卻正一步步陷入貿易逆差的深淵。由于本國的工業基礎長期乏善可陳，越南出口商品局限在四類產品：以大米和蔬果為主的農產品出口，狹長的海岸線帶來的豐富的水產品出口，橡膠、原油等初級資源類產品出口以及大量低成本的鞋業、紡織和服裝制造業產品出口。而相反的是，現代化生產所必須的大量的工業原料和制成品則必須長期依賴進口。這導致的結果是，越南的國際貿易收支長期失衡。

舉一個簡單的例子，由于缺乏基奉的煉油工業，越南一直屬于長期出口原油的國家，其成品油加工業迄今仍然是一片空白。以至于只能長期依靠廉價的原油出口來換取成品油的進口，以滿足國內基本的需求。隨著國際油價的暴漲，僅成品油進口一項，越南每年要承擔的貿易逆差就不下數十億美元。根據越南國家統計局的數據，在2007年的大宗進口商品

中，列前三位的是機械設備(103億美元)、成品油(75億美元)、鋼鐵(48億美元)；大宗出口商品中列前三位的分別是石油(84.7億美元)、紡織品(77.8億美元)、鞋類(39億美元)。

經濟結構的不合理使越南始終處于低成本輸出的貿易劣勢，政府過渡依賴于拉動境外投資，在面對通脹壓力來襲時并未選擇銀行加息，而是希望通過外匯政策促使越盾升值來暫時緩解通脹壓力。然而外匯儲備中的美元不足卻一直被忽視，以至政府在越南盾兌美元的匯率浮動區間被放大后，短時間內迅速流出的越盾由于缺乏足夠數量的美元宋對沖和平衡，引發了一場嚴重的美元支付危機。在市場預期貿易逆差繼續擴大，通脹難以遏制，緊縮政策即將來臨的心理影響下，必然有更多的越盾渴望換成美元以尋求保值，致使越盾持續跌落至外匯官價以下，黑市上的美元和黃金空前繁榮。可見，經濟結構的弊端導致越南貨幣和金融市場的連鎖反應。

當下世界經濟局勢尚未走出低谷，新興經濟體正面臨著大規模的結構調整和轉型，環境和資源問題成為全球關注的焦點，在這樣的時局下，越南信任政府或將反思，單純依靠外資拉動經濟增長，仰仗低附加值的加工業是否能夠讓越南實現騰飛?在今年1月，越南共產黨第十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中，越南前中央總書記農德孟(Nong Due Manh)表示：“新型的經濟增長方式和結構調整勢在必行，越南應當在乎穩發展中加快工業化和現代化進程。”

胡志明市街頭遍布著代表農民和工人的紅色鐮刀錘子黨旗，路口顯眼的位置也經常可見大幅政治宣傳海報，但民眾更關心的是新一任領導人能否采取更有力度的財政和貨幣政策抵御通脹壓力，扭轉貿易逆差，并在其承諾的十年內實現經濟結構的轉型。

越南民生寫照

記者在胡志明市下榻的酒店旁邊，是一家經營傳統越南米粉的小店。店主阮景平是個道地的越南人，2001年他帶著妻子和剛上小學的女兒從鄉下來到了胡志明市，開了這家小米粉店，全家人就住在店鋪的二層，到現在已有整整十年光景。每天清晨，天還沒亮，阮景平就要起床煮上咖啡，并開始忙碌準備當天的湯粉。由于店面太小，他的妻子要將一些做好的主食擺在一個有玻璃罩的推車上，把推車推到店門口的街邊，然后再臨街支起一些桌椅，一天的生意就算正式開張了。阮景平在廚房忙碌，妻子負責招呼客人，三歲多的小兒子，打著赤腳踩在沒有粘合好的瓷磚地板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聽說我們一行人來自中國，阮景平高興極了，特地在碗里多放了兩塊牛肉，用生硬的中國話跟我們說“你好，China，你好!”。我們邊吃米粉，邊和阮景平的妻子閑聊了起來。由于在店面外擺攤賣早點是沒有“營業許可”的，阮景平的妻子時刻都小心謹慎，每說幾句就要四處張望一番，有任何風吹草動，都要趕快把推車推回店里。她擦了擦推車上的油漬，用她極不熟練的中文對記者表達著她的擔憂，大米和食用油的價格瘋漲，使得她不得不提高了粉面價格，但這樣一來，客人相對就減少了，收入還不如從前。阮景平的米粉店地理位置非常優越，距離市中心的范五老街只有幾步之遙。每天有很多游客光顧，但由于市中心的租金越來越高，他們正考慮著要搬去其他地方。

阮景平有一兒一女，女兒7歲跟隨他們來到胡志明市，讀完初中就去工廠謀生了。全家除去房租一個月的收入只有約合人民幣不到1000塊錢。因為手頭拮據，阮景平現在每周必須要去更遠的市場采購，說著他給我們指了指自己剛剛買來的一輛二手摩托車。盡管物價不斷上漲，但得益于近十幾年越南經濟的飛速發展，即使是拿最低工資的貧民，物質生活也大幅地在改善，基本都可以擁有電飯煲、手機、電視、摩托車等生活必需品。阮景平看著他的小兒子在車邊跑來跑去，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越南官方語言為越南語，但在越南街頭隨處可見中文漢字。在胡志明市立博物館里展出的1975年以前越南民主共和國的貨幣上還印有漢字“越南民主共和國”。大部分越南人都會說幾句中文，他們喜歡中國文化，不少越南建筑上還有醒目的“福”、“德”等漢字，也有一些越南人家門口，貼著有“恭喜發財”、“富貴平安”等字樣的對聯。越南電視臺上播放的中國電視劇最多，這些電視劇并沒有越南語配音，而是在保留原有聲音的同時，多了一個女聲同聲翻譯。當聽到包青天操著一口地道的越南“吳儂軟語”判案時，多少讓我們這些中國人感到有點哭笑不得。

阮景平家的米粉店旁邊，就是越南旅游局的咨詢處，每天陸陸續續有來自世界各國的游客，到這里訂車票、酒店，和領取地圖。咨詢處前臺的服務員和我們介紹，越南每年約接待330萬外國游客，大部分是來自中國和韓國的旅行團，也有來自歐洲和美國的“背包客”。越南旅游業目前只有占5％的返越旅游者，大多數游客都是一次性旅游，這與同處東南亞的旅游國家泰國50％的比例大相徑庭。據旅游咨詢處相關人士介紹，1986年越南才重新對世界敞開國門，旅游業尚處在“青春期”，目前返越游客比例低主要是由于越南旅游業在宣傳和服務上仍不到位，很多旅游項目多年來一成不變。他們希望能夠在近幾年內有所改善。越南人愛喝咖啡，到處都可以見到貧民咖啡店，與阮景平家的米粉店類似，這些咖啡店的店面都很小，桌椅也一樣被直接擺放在街邊。騎著摩托車經過的客人，不用耽誤太長時間。就能享受到一分悠閑。他們坐在臨街的折椅上，看著小電視里正播放的球賽，或聽著古老播音機里放出來的越式音樂。咖啡店是沒冷氣的，盡管天氣炎熱，但這似乎更迎合了那種慵懶的熱帶風情。越南咖啡是滴露式的，又黑又苦，其實沒什么香味，但加上煉奶的味道馬上不同。貧民化的咖啡是庶民的飲料，無論越南的國民所得如何低，都能有一杯堪稱他們自己愛喝的特色咖啡悠然地啜飲。

在越南停留了短短一周時間，留給我們最深的印象不是杜拉斯筆下湄公河的風光，也非在大國夾縫中尋找生存空間的越南經濟，在這個南海邊上如一根絲帶般的狹長國度里，最讓人感動的是在歷經戰火、飽受磨難后仍香火不絕，在金融動蕩和通脹來襲時仍能保持微笑和希望、安然度日的普通民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