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頤
日俄戰(zhàn)爭與辛亥革命
○雷 頤
自鴉片戰(zhàn)爭起,中國國門被列強暴力打開,中國開始“被”納入全球化進程,內(nèi)政不能不深受國際形勢、環(huán)境的影響。在中國國土上進行的日俄戰(zhàn)爭,對后來中國歷史的發(fā)展自然影響更為深刻。在一定程度上說,辛亥革命也與此有關。
日俄戰(zhàn)爭是日本和俄羅斯兩個帝國為擴大自己的勢力范圍,侵略、爭奪我國東北,在我國領土上進行的一場帝國主義戰(zhàn)爭。
由于與我國東北接壤,近代以來沙俄一直將東北視為自己的勢力范圍,不斷擴大對東北的侵略。而經(jīng)過明治維新、實行君主立憲的日本帝國剛剛崛起,正在走向軍國主義。它制定的所謂“大陸政策”,其戰(zhàn)略目標是首先吞并朝鮮,然后侵占中國東北,并以此作為進一步侵略中國、稱霸東亞的基地。這樣,中國東北成為日俄兩國矛盾的焦點。甲午戰(zhàn)爭中中國大敗,中國政府簽訂了割地賠款的《馬關條約》,其中將中國的遼東半島割讓給日本。對此,企圖獨霸東北的沙俄大為沖動,聯(lián)合法、德要求日本“還遼”。日本自知實力不能與這三國對抗,于是被迫同意將遼東半島“歸還”中國,但向中國索取了三千萬兩白銀作為“贖遼費”。因此,日俄矛盾更加尖銳。
1900年八國聯(lián)軍侵華期間,沙俄乘機派十幾萬軍隊侵占我國東北。1901年初,俄國外交大臣提出約款十二條,規(guī)定俄國有駐兵東北“保護”鐵路權(quán)、出兵“剿撫”權(quán)、要求革辦中國官吏權(quán),而中國卻不能在東北駐軍、不得運入兵器、不能修造鐵路等,實際是全面剝奪了中國在東北的主權(quán)。在民眾的抗議下,清政府拒絕在此約款上簽字。
1902年4月,清政府與俄國訂立《中俄交收東三省條約》,規(guī)定俄軍分三期在18個月內(nèi)撤走,但1903年春規(guī)定撤軍時間即將到期時,俄國不但沒有撤軍打算,反而增兵東北并向中國政府提出由俄國獨占東北等七項無理要求,想把我國東北變成“黃俄羅斯”。這樣一來,俄國獨占東北的計劃就與日本奪取東北的戰(zhàn)略發(fā)生嚴重沖突。經(jīng)過幾年積極準備,日本自忖實力大增,決定與俄針鋒相對,爭奪中國東北。從1903年8月起,日、俄兩國為宰割我國東北進行了多次談判, 但一直未能達成分贓協(xié)議。在談判的同時,雙方實際都在積極備戰(zhàn),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1904年 2月6日,日本對中國旅順口的俄國艦隊發(fā)動突然襲擊,日俄戰(zhàn)爭實際爆發(fā)。10日,雙方正式宣戰(zhàn)。對這場以中國領土為戰(zhàn)場、使我國東北居民飽受戰(zhàn)爭禍害的戰(zhàn)爭,清政府竟然在12日宣布自守“局外中立”,甚至聲稱“彼此均系友邦”!
對這場在中國領土上進行、直接關系中國利害甚至命運的戰(zhàn)爭,國人當然極為關注。但有意思的是,國人雖然譴責這場使東北居民慘遭兵燹之禍的戰(zhàn)爭,對國家衰敗如此、遍地生靈涂炭深感痛心,但相當一部人卻對這場戰(zhàn)爭的勝負更感興趣,紛紛預測戰(zhàn)爭進程、結(jié)局及其對中國的影響。特別是此時仍十分弱小的立憲派敏銳地感覺到這場戰(zhàn)爭有可能使國人的思想發(fā)生有利于政治改革的變化,自然關注異常。
自1898年戊戌維新失敗后,康有為、梁啟超流亡海外,繼續(xù)進行立憲運動。但其活動和影響主要是在海外,對國內(nèi)的影響十分有限。對這場兩個列強在中國大地上的廝殺,立憲派當然十分憤怒。同時,他們又做出判斷,認為實行君主立憲的日本可以戰(zhàn)勝仍行君主專制的沙俄。就在日俄宣戰(zhàn)后的第三天,立憲派的《中外日報》即發(fā)表社論,認為長期以來都是白種人打敗黃種人,白種人對非白種人進行殖民統(tǒng)治,而這次戰(zhàn)爭將使人認識到“國家強弱之分,不是由于種而是由于制”,明確提出國家強弱的關健在于制度,而不在其他。還有文章預料日將勝俄,而此戰(zhàn)之后“吾國人之理想必有與今天大異者矣”。甚至還有人認為這次戰(zhàn)爭將使國人“悟世界政治之趨勢,參軍國之內(nèi)情,而觸一般社會之噩夢,則日俄之戰(zhàn)不可謂非中國之幸”。他們說得很明白:“蓋專制、立憲,中國之一大問題也。若俄勝日敗,則我政府之意,必以為中國所以貧弱者,非憲政之不立,乃專制之未工?!边@樣,中國的立憲改革將更加困難。
與立憲派預料并希望日本獲勝相反,清廷和守舊派則預料并希望俄國獲勝,而且已經(jīng)具體制定了親俄外交方針。他們認為日本為一小小島國,遠非地大物博的俄國的對手。他們還認為日本實行君主立憲是“以權(quán)與民”,這樣士兵在戰(zhàn)場必然會“各顧其命”,難打勝仗;而俄國是君掌大權(quán),軍隊一定令行禁止,因此必然是俄勝日敗。對此,立憲派反駁說,國家的強弱不在大小,而在精神。日本雖小,但經(jīng)君主立憲后精神蓬勃,“俄國雖大,而腐敗之氣象與我國等”。另外,民權(quán)乃天賦之權(quán),“故立憲國民每至戰(zhàn)陣之場,各以保守天權(quán)為務,生死不計也”,而這是“專制之國以軍令示威者所可同日語耶?”

清軍訓練內(nèi)容:馬步弓刀之一。選自《影像辛亥》,閔杰著,福建教育出版社2011年6月版
戰(zhàn)爭的發(fā)展證明立憲派預料正確。從1904年2月到8月,雙方艦隊在旅順口附近多次海戰(zhàn),俄艦受重大損失。同時,日本陸軍從新義州渡過鴨綠江,突破俄軍防線。1905年1月,旅順口俄國守軍投降。二三月間,雙方以60萬兵力展開沈陽會戰(zhàn),俄軍敗北。為挽回敗局,俄國從歐洲調(diào)艦隊東駛,結(jié)果于5月在對馬海峽被日軍全殲。歷時一年多的日俄戰(zhàn)爭,終以日本大獲全勝告終。
平心而論,立憲派一年前作出日本必勝的結(jié)論相當大膽,甚至有些冒險,更多地帶有價值取向的成分。因為近代以來的所謂“公例”是黃種人被白種人打敗,而且以兩國的幅員、實力來看,當時公認俄國遠在日本之上。所以此時日勝俄敗的結(jié)果一出,立憲派當然借此大作文章,宣傳說這場戰(zhàn)爭“非軍隊之競爭,乃政治之競爭。卒之日勝而俄敗,專制立憲,得失皎然”,“此非日俄之戰(zhàn),而立憲、專制二政體之戰(zhàn)也”,“以小克大,以亞挫歐,赫然違歷史之公例,非以立憲不立憲之義解釋之,殆為無因之果”。
由于國家一直處于亡國之危,而且中國完全沒有立憲傳統(tǒng),所以多數(shù)國人并不關心限制皇帝權(quán)力的“立憲”、保護公民的“權(quán)利”等,而縈繞心頭的是國之興亡。此次日本在打敗君主專制的中國后竟又打敗公認強大的也是君主專制的俄國,似乎以具體直觀的事例告訴國人,立憲可以強國、救亡。所以此前十年的甲午戰(zhàn)爭使一些先進者感到中國的富強在于維新,但有此認識者畢竟少而又少,而此時的日俄戰(zhàn)爭再次給國人以強烈刺激,促人猛醒,社會輿論和觀念發(fā)生了相當大的變化,越來越多的人相信立憲可以富國強兵、可以救亡圖存,甚至某些原先反對立憲的守舊人物也轉(zhuǎn)而傾向支持立憲。這樣,原本影響不大、只是少數(shù)人的立憲活動因此影響大增,開始“復蘇”,不久就迅速高漲,對全國性立憲運動的形成起了有力的推動作用。
“強國”是“立憲”的重要動因,無此動因,立憲在中國很難啟動,這是中國與西方“憲政”的啟動非常不同的地方。
如果說“立憲”的復蘇是日俄戰(zhàn)爭的一個重要后果,那么一些青年由“愛國”走向“革命”,則是另一個重要后果。
早在1901年初俄國外交大臣提出全面剝奪中國在東北主權(quán)的約款時,愛國民眾在當年3月就兩次在上海張園集會,譴責俄國侵略,要求清政府拒絕簽字,得到全國及海外華人廣泛響應,他們還致電督撫,呼吁拒俄。這次集會以士紳為主,對政府頗有期待,有人稱為“尊君愛國有同心也”。正是在這種壓力下,清政府未敢與俄簽約。
1903年4月,俄國拒絕按約撤軍的消息傳來,4月27日,在上海的十八省各界愛國人士第三次在張園集會,聲討俄國侵略中國的野蠻罪行,并一致議決發(fā)出兩個通電:一個致各國外交部、一個致清政府外務部,抗議俄國侵略,并成立了領導運動的中國四民總會。4月29日,在日本東京的中國留學生集會,與會者群情激憤,決議成立拒俄義勇隊,黃興等130多人簽名入隊,陳天華等50余人簽名加入本部。4月30日,在蔡元培的主持下,四民總會、愛國學社等1200余人在張園舉行第四次拒俄大會。蔡元培首先發(fā)表演說,當他讀到“俄禍日急,留日學生已電北洋主戰(zhàn),結(jié)義勇隊赴敵,望協(xié)助”時,群情激憤,會議議決改名為國民總會。鄒容等1600余人先后簽名入會。同日,北京的京師大學堂學生集會,抗議俄國侵略。5月中旬,拒俄義勇隊改為“軍國民教育會”。在很短時間內(nèi),以青年學生為主體的拒俄愛國運動在大半個中國轟轟烈烈展開,尤其是留日學生,更加激烈。
面對獨立的學生愛國運動,清政府認為是“反清革命”。駐日公使蔡鈞在奏折和給兩江總督端方的電報中都將“拒俄義勇軍”與從前的唐才常武裝勤王的自立軍相比,“名為拒俄,實則革命”。對此時尚屬“保皇立憲”陣營中的“拒俄”學生,清政府一開始是嚴令禁止,禁而不止之后,干脆堅決鎮(zhèn)壓。正是清政府對學生拒俄運動的嚴厲鎮(zhèn)壓,促使學生迅速激進化,開始轉(zhuǎn)向革命。蔡元培是“辛亥元勛”之一,但在1903年底,在他參與創(chuàng)辦的《俄事警聞》上發(fā)表《告革命黨》等文,還勸立志“反滿革命”的革命黨人在盜賊“盜劫吾物”的時候,不應該“不追盜而徒責吾仆通盜之罪”,應與清政府共同抗俄。日俄戰(zhàn)爭爆發(fā)后,《俄事警聞》???904年2月底改為《警鐘日報》出刊,蔡元培任主筆。正是在這期間,蔡元培變得更加激烈,在1904年還參加了軍國民教育會的“暗殺團”。轟動一時的鄒容的《革命軍》、陳天華的《警世鐘》都出版于拒俄運動高潮中,影響之大難以估量。1903年7月,“軍國民教育會”將原定宗旨中的“實行愛國主義”改為“實行民族主義”,此所謂“民族主義”,即反對滿清之革命是也。
此前,孫中山的活動重點是會黨,在留日學生中并無“市場”,甚至將他視為“盜寇”。但日俄戰(zhàn)爭期間,同情革命的學生迅速增多,孫中山的活動重點就由會黨轉(zhuǎn)為留日學生,“革命力量”開始形成,“革命”與“改良”道分兩途,“革命”雖仍弱小,但已有資格與“改良”展開理論論戰(zhàn)。拒俄運動、日俄戰(zhàn)爭,使學生將“國家”與“朝廷”區(qū)分開來,從“愛國”走向“革命”。
日俄戰(zhàn)爭使立憲風潮初起,革命派開始形成力量。在中國政治舞臺上,清政府、立憲派、革命派這三種政治力量究竟如何分化演變、究竟誰消誰長,最后是立憲避免革命、抑或革命壓倒立憲,還是既不立憲又無革命而維持現(xiàn)狀,端看哪方能洞察時勢、乘時運勢了。
在這三方力量中,占主導地位的是居統(tǒng)治地位的清政府。如果清政府能因勢利導、主動變革,則由上而下的和平立憲可能是未來的選項;如果清政府拒不妥協(xié),則由下而上的暴力革命就難以避免。
但是,雖然清政府也做出某種妥協(xié),表明要“預備立憲”。但是,它的所作所為使一直反對暴力革命、主張自上而下革命、非常溫和的立憲派終于也非常激烈地批判“政府寧肯與人民一尺之空文,不肯與人民一寸之實事”,開始號召“人民與之爭者,宜與爭實事,而不與爭空文”。從1907年起,立憲派就發(fā)起和平請愿,要求開國會。這樣,革命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因為由上而下改革的理論前提是清政府在壓力下必能“讓步”,實行立憲。如果這個前提不存在,則無論說得多么“有理”,終將無濟于事,“有理”會被人認為“無理”,這事實上就為一場革命的到來準備了條件。
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員
(本文編輯 謝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