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 斌
《紅樓夢》是曹雪芹在一個特定的時代,在經歷了一番特殊的經歷之后,用獨特的藝術手法,寫出來的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偉大作品。當這部作品還在以手抄本的形式在少數人中流傳時,就有人開始對小說人物、故事情節、思想內涵進行品評;對《紅樓夢》“本事”進行索解,試圖解開曹子之言與《紅樓》之味。到了清嘉道年間,士大夫階層更是爭相傳抄閱讀《紅樓夢》,“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是枉然”,閱讀、評點《紅樓夢》成為一種時尚與學問。這種早期對《紅樓夢》“本事”的索解被后來的紅學研究者稱之為“舊紅學”。
1921年,胡適《紅樓夢考證》發表,他運用大量的曹雪芹家世材料考證《紅樓夢》是作者曹雪芹的“自敘傳”,一反蔡元培提出的《紅樓夢》是作者在“悼明之亡,揭清之失”的牽強附會之說。《紅樓夢考證》的發表標志著“舊紅學”的終結和“新紅學”研究時代的到來。時至今日,“新紅學”研究剛好走過了90年的歷程,回顧這段漫長的“研紅”之路,不難發現這段歷程并非一帆風順,而充滿了風雨。但可喜的是在一代代學者的共同努力下,“新紅學”研究在風雨中前行,取得了驚人的成就。
紅學史上影響最大、實力最雄厚的紅學派別是考證派紅學。考證派紅學的創始人是胡適。在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紅樓夢考證》一文中,胡適得出以下六條結論:
(1)《紅樓夢》的著者是曹雪芹。
(2)曹雪芹是漢軍正白旗人,曹寅的孫子,曹頫的兒子,生于極富貴之家,身經極繁華綺麗的生活,又帶有文學與美術的遺傳與環境。
(3)曹寅死于康熙五十一年。曹雪芹大概即生于此時,或稍后。
(4)曹家極盛時,曾辦過四次以上接駕的闊差;但后來家漸衰敗,大概因虧空得罪被抄沒。
(5)《紅樓夢》一書是曹雪芹破產傾家之后,在貧困之中做的。年代大概當乾隆初年到乾隆三十年左右,書未完而曹雪芹死了。
(6)《紅樓夢》是一部隱去真事的自敘:里面的甄、賈兩寶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甄、賈兩府即是當日曹家的影子。
這六條結論成為90年紅學研究中的核心問題。
胡適賦予了紅學考證以特殊的研究對象、研究范圍和研究方法。他認為:“我覺得我們做《紅樓夢》的考證,只能在這兩個問題上著手,只能運用我們力所能搜集的材料,參考互證,然后抽出一些比較的最近情理的結論。這是考證學的方法。”所謂需要做考證的“兩個問題”,是作者和版本,這就是胡適為《紅樓夢》考證界定的對象和范圍。
1923年俞平伯的《紅樓夢辨》發表。在研究方法上,《紅樓夢辨》和《紅樓夢考證》有共通之處,都用的是考證學的方法,但所選取的內容、側重點,卻大為不同。胡適的考證基本上屬于歷史考證的范疇,側重點在《紅樓夢》的作者和年代,俞平伯的《夢辨》,重點在辨析《紅樓夢》本身的內容。內容上突出了原書的特點,即研究的重心是《紅樓夢》的內容和有關版本。研究方法雖然是考證學的方法,但和作品聯系很密切,是與文學鑒賞結合起來的文學考證。
一個是歷史考證,一個是文學考證,這是俞平伯的研究與胡適的考證的根本不同之處。
1953年,周汝昌的《紅樓夢新證》由上海棠棣出版社出版。這部書奠定了他在紅學考證派中的盟主地位。周汝昌所搜集到的史料比以往任何人都要豐富,他憑借這些史料,運用嚴格的考證學的方法,建構自己的紅學體系。
周汝昌紅學考證的重點,在于曹雪芹的家族歷史和作者的生平事跡(也就是胡適強調的時代和作者),同時兼及《紅樓夢》的版本、脂硯齋的批語、后四十回續書與曹雪芹和《紅樓夢》有關的文物等,周汝昌都試圖考其源流,辨其真偽。最終將胡適提出的“《紅樓夢》是一部隱去真事的自敘”發展成“《紅樓夢》是曹雪芹的自敘傳”。
吳恩裕和吳世昌,是考證派紅學的兩顆耀眼的星星,在上世紀,與周汝昌形成三足鼎立之勢。但他們的研究對象和范圍基本沒有超越胡適提出的作者和版本。吳恩裕以搜求曹雪芹的生平事跡見長,比如曹雪芹的另一部著作《廢藝齋集稿》就是吳恩裕一手發掘出來的。吳世昌以研究《紅樓夢》的版本和成書過程為主,主要成果體現在他的《紅樓夢探源》及《紅樓夢探源外編》中。
考證派的功績是把《紅樓夢》研究從過去單一的“本事索解”中解脫出來,用科學的方法對《紅樓夢》解讀,把紅學研究推進了學術研究的殿堂。
但是,紅學考證的基礎是材料,而材料的發現有很大的偶然性,當材料不再出現時,考證就難以繼續。考證紅學經過90年的發展,如今正面臨著材料危機,幾乎到了“山重水復”之境。那么,考證紅學該如何發展,走出困境,走向“柳暗花明”呢?
(1)繼續發掘新材料。“e時代”的到來必然會打破傳統的材料搜集方式,利用網絡信息發掘材料將是考證紅學走出困境的必經之路。如新成立的北京曹雪芹學會就是通過網絡信息發掘出了極具研究價值的李煦《虛白齋尺牘》。
(2)舊材料的新解讀。新材料的發掘固然可期,但對舊有材料用新的方法,從新的視角進行新的解讀對研究者來說將更為實際。
(3)用科學鑒定方法對材料進行真偽鑒別。
索隱派紅學的勢力沒有考證派紅學大,但出現的時間比考證派早,幾乎統領了“舊紅學”近200年。索隱紅學的產生,有來自作品本身的動因,也有當時時代背景和文化背景的因素。
《紅樓夢》開卷第一回即引用作者的話說:
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余,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并使其泯滅也。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者。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閱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
這就是索隱紅學賴以存在的基礎。一般讀者都很想通過解讀這段話,找到最終打開《紅樓夢》之謎的鑰匙。
早期索隱紅學的主要觀點有三種:明珠家事說、清世祖與董鄂妃故事說以及蔡元培提出的排滿說。
“明珠家事說”是指《紅樓夢》的本事源自納蘭明珠的家事。這種觀點的依據是一則因為《紅樓夢》里賈府的遭遇與大學士明珠一家的榮枯有相似之處,二則是納蘭公子的性格才情,使人聯想到賈寶玉的性格特征。“清世祖與董鄂妃故事說”是王夢阮和沈瓶庵在《紅樓夢索隱》中提出的,主要認為《紅樓夢》寫的是順治皇帝與董小宛的愛情故事。蔡元培的“排滿說”主要觀點是,《紅樓夢》是一部清康熙朝政治小說也。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
索隱紅學雖然在上世紀初遭到了考證紅學的沉重打擊,但并沒有消亡,仍然以頑強的生命力與考證紅學抗爭。其后鄧狂言《紅樓夢釋真》、壽鵬飛《紅樓夢本事辨證》、景梅九《紅樓夢真諦》、潘重規《紅樓夢的發端》、杜世杰《紅樓夢原理》、李知其《紅樓夢謎》的出版與發表,將索隱推向了極致。
但是索隱紅學發展到今天,所面臨的問題是:索隱已經脫離了中國傳統學術研究軌道,逐步走向庸俗化、娛樂化的境地,以致到了談索隱而色變的地步。這主要有兩方面的原因。
一是在考證紅學的籠罩下,索隱紅學一直被視為“洪水猛獸”,不被認可。
二是索隱方法的錯誤。索隱者把索隱變成猜謎,把《紅樓夢》變成了一部“謎書”,把偶爾的會心獨得敷衍成宏論巨著,使索隱漫無邊際,喪失了必要的規定性。
因此,索隱紅學在今后要想得到發展就必須爭取一個合法的身份以及解決自身的研究方法中的錯誤。
早期索隱者是采用注經的方式尋求《紅樓夢》的微言大義,這屬于中國傳統學術研究的范疇。這一點是索隱紅學賴以存在的基礎,必須要獲得紅學研究者的認可,索隱紅學才有出路。對于索隱紅學自身來說,必須規范研究方法,建立范式索隱,用范式規范自己的研究,這樣索隱紅學才能往前發展。另外,索隱紅學在遭遇沉重打擊后,仍然頑強存活著,這一點值得研究者去思考。
1904年,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發表,這不僅在紅學史上,在整個學術發展史上都有重要意義。他是第一個運用西方哲學和美學觀念,從文學批評的角度來衡定《紅樓夢》藝術價值的人。
王國維所援用的哲學和美學觀念是德國哲學家叔本華的理論。叔本華的美學觀點和他的哲學觀點是一致的,即認為美感的來源在于擺脫生活的欲求,在于逃離痛苦之后的怡悅和恬靜。
王國維認為,這部著作描寫了人生的苦痛及解脫之道。人生的苦痛是多方面的,尤其是男女之間的情愛所釀成的悲劇,更具有無限的永久的意義。如果與飲食之欲相比,男女之欲表現得更加強烈,因而不陷入則已,一旦迷眩纏陷于其中,便不容易解脫。《紅樓夢》之可貴,在于不僅寫出了生活的苦痛,而且指出了解脫的途徑,即作者是“以生活為爐,苦痛為炭,而鑄其解脫之鼎”。
王國維揭明這種悲劇的特點是:隨時都可以降臨,每個人都會遭遇,而且身受其害,卻又無法說出,所以是天下最殘酷的悲劇。《紅樓夢》就是這樣,既沒有蛇蝎一類人物左右全局,又不是由于出現了非常的變故,不過是“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為之而已”,結果卻產生了大悲劇。他指出《紅樓夢》是“徹頭徹尾之悲劇”,是“悲劇中之悲劇”。
但《紅樓夢評論》在當時并沒有引起讀者的注意,小說批評紅學也沒有多么大的反響,這種局面直到1923年俞平伯《紅樓夢辨》的出版,才有所改觀。
俞平伯的研究是文學考證,而且是與文學鑒賞結合起來的文學考證,一開始就包含有與小說批評派紅學合流的趨向。《紅樓夢辨》有考證,有批評,但都不離開“本文”,考證和批評的重點,是后四十回續書。
王國維的小說批評,主要是側重從美學的角度說明《紅樓夢》的悲劇意義,俞平伯的批評則是鑒賞式的,有理論闡述,卻不離開本文,重視從整體藝術風格上把握作品。
1920年,吳宓的《紅樓夢新談》發表,這篇文章也屬于小說批評范圍,而且直接援引西方小說觀念。吳宓根據哈佛大學教授麥戈耐狄爾(G.H.Magnadier)分析菲爾丁的《湯姆?瓊斯》時提出的小說理論,認為“凡小說之杰構,必具六長”,即宗旨正大、范圍寬廣、結構謹嚴、事實繁多、情景逼真、人物生動。
1942年,李辰冬的《紅樓夢研究》中文版出版。書中以《紅樓夢》與西洋文學名著如但丁《神曲》、莎士比亞悲劇、巴爾扎克《人間喜劇》、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等作比較研究,開創了中國古典小說比較文學研究之先河。從小說批評的角度看,第五章最值得注意,因為這一章充分評估了《紅樓夢》在藝術上的價值。作者寫道:“文學是藝術,無論用什么主義或眼光來研究文學,末了,必得探討它的藝術價值,由這種藝術價值,決定它在文學中的地位。”
李辰冬對曹雪芹的文學成就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他說:“中國整個文化的精神,都集于曹家,而曹家的靈魂,又集于曹雪芹一人。因此,由曹雪芹一人,可以看出中華民族整個的靈魂。如果要說,但丁是意大利精神的代表,莎士比亞是英格蘭的代表,賽爾望蒂是西班牙的代表,歌德是德意志的代表,那末,曹雪芹就是中國靈魂的具體化。”
小說批評派紅學的主要特點,一是要求從作品出發,二是在進行批評時要有文學觀念和文學理論的依據。應該說小說批評紅學是最注重文本的,這是小說批評紅學能在紅學領域占有一席之地的基礎。問題是,在進行批評時要有文學觀念和文學理論的依據,是不是所有的文學觀念和文學理論都可以引入到小說批評中來呢?這個問題也是值得研究者思考的一個問題。
《紅樓夢》在以手抄本形式流傳時期,就有脂硯齋、畸笏叟等人對其進行評點。這應該算是紅學評點派的萌芽;但評點派真正作為一個流派活躍在紅壇,則應該是道光以后的事了,當以王希廉、張新之、姚燮三家評為代表。
早期的評點主要有四種表現形式:
一是在正文中加圈點、重點、重圈及行間評。嘉慶十六年(1811)東觀閣重刊的《新增批評繡像紅樓夢》中的評點就是這種形式。
二是評批和圈點附在正文上。影響最大的是道光十二年刊的王雪香評點《新評繡像紅樓夢全傳》和道光三十年張新之評點的《妙復軒評石頭記》,王雪香、姚燮合評的《增評補圖石頭記》(上海廣百宋齋本、古越誦芬閣刊本、光緒十二年、十四年上海石印本等),以及王雪香、張新之、姚燮合評的《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鑄記書局鉛印本、同文書局石印本、上海書局石印本、求不負齋石印本、上海江東書局石印本、上海桐蔭軒石印本等)。
三是乾隆后期開始的脫離正文而獨立的評《紅》專著。如乾隆五十九年(1794)周春寫的《閱紅樓夢筆記》,嘉慶十九年(1814)至二十五年間(1820)成書的思元齋主人裕瑞寫的《棗窗閑筆》,嘉慶十七年(1812)成書的二知道人寫的《紅樓夢說夢》,道光元年刊青浦明齋主人諸聯撰的《紅樓評夢》,道光六年(1826)成書,光緒二年刊行(1876)的“晶三蘆月草舍原本”《紅樓夢偶說》,道光二十二年(1842)養余精舍刊的涂贏著的《紅樓夢論贊》,同治八年(1869)刊江順怡撰的《讀紅樓夢雜記》,光緒十三年(1887)刊,解盦居士撰的《悟石軒石頭記集評》,光緒十三年(1887)刊夢癡學人撰的《夢癡說夢》,光緒三年刊話石主人撰的《紅樓夢精義》,光緒十七年(1891) 以前成書,民國二年(1913)刊行的武林洪秋蕃著的《紅樓夢抉隱》,光緒二十八年(1902)刊青山山農撰的《紅樓夢廣義》等。
四是以詩歌形式對《紅樓夢》作評論。如明義的20首《紅樓夢絕句》就是已知最早的“題紅詩”。
早期評點派對紅學研究的貢獻,馮其庸先生曾從十一個方面加以闡釋:
(1)關于《紅樓夢》作者的闡述;
(2)關于《紅樓夢》是一部“別開生面”的書的問題;
(3)關于《紅樓夢》“總綱”的討論;
(4)關于全書的結構層次問題;
(5)關于《紅樓夢》的人物論;
(6)關于《紅樓夢》的藝術描寫;
(7)關于發憤著書說和自敘說;
(8)八關于后四十回是否是前八十回一人的手筆的問題;
(9)關于《紅樓夢》的抄本問題;
(10)關于《紅樓夢》八十回后的情節的問題;
(11)關于《紅樓夢》索引的問題。
這11個關注點,不但在評點紅學中意義重大,就是在考證紅學、小說批評紅學中也會產生深遠的影響。過去,許多學者對小說評點評價不高,但清代的《紅樓夢》評點有那么大的影響,他們不僅擴大了《紅樓夢》的流傳和普及,也確實有許多精彩的見解,可以幫助讀者更深更細地領會作品的意蘊,這些方面的貢獻是不能否認的。
曹雪芹是中國文化的巨人,《紅樓夢》是中國文化的瑰寶,是我們中華民族共有的財富。讓這筆財富發揮出它的價值,是紅學研究者共同的使命和責任。因此,作為研究者首先應發揚求實精神,樹立一種實事求是的態度。
在今后的紅學研究中,我們更應該強調這樣一種學風:踏踏實實,力戒浮躁。對《紅樓夢》這部偉大作品的分析,既不要將古作今,任意拔高,或將無作有,極力褒美;也不要故作驚人之論,制造奇談“以震其艱深”。而應該作客觀、科學的評價。同時,更應該認清,《紅樓夢》的思想和藝術,首先體現在故事構思、情節安排、人物性格塑造之中。因此,應該關注文本、細度文本。近年來,紅學研究中出現了娛樂化、庸俗化、低俗化,作為一個有學術人格的研究者應該勇于對這些現象進行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