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鴻巍
(美國山姆休斯頓州立大學刑事司法學博士,日本龍谷大學矯正保護研究中心博士后)
美國少年司法之風風雨百年
文/張鴻巍
(美國山姆休斯頓州立大學刑事司法學博士,日本龍谷大學矯正保護研究中心博士后)

在加州拉康達市的一所少管所內,在進行“邊緣少年”思想教育同時,幫教者還會指導他們參加社會服務(右圖),并注重開發這些少年的藝術潛力。(圖/CFP)
1899年,美國伊利諾伊州制定了世界上第一部少年法——《少年法院法》,以一套完全不同于成人刑法的規則處理少年案件,這標志著現代少年刑法的誕生。
從“國家親權”思想興起,少年法院漸呈燎原之勢,到如履薄冰間,仍堅持擴展問題少年之正當權利,直至矯正思想與傳統司法理念雙重壓力下,少年法院的存廢之爭……梳理美國少年司法百年,演進脈絡百轉千回。理念與實踐的錯落交織,相生互長,美國的少年司法制度的脈動、嬗變,對于少年司法制度尚屬起步階段的中國不失為一種啟迪。
直至19世紀末,在美國,7歲以上的問題少年仍可在刑事法院受審,檢察官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與其檢控成年被告人無異。
1776年,第一家針對未成年人矯正的拘留所建立。1825年,紐約率先成立了首家庇護所。而從1846起,少年感化院也在美國各地建立起來。由于這些拘留所、庇護所及感化院的設置,很多問題少年可以在一些與傳統監所不同的處所進行有效的反思和矯正。目的是讓那些犯有過失、對社區造成危害,但卻有改好傾向的問題少年施以特殊處分,讓他們盡快得到有效的矯正。
在教育和保護理念指導下,1899年,伊利諾州議會通過了《伊利諾州少年法院法》。該法案體現出濃郁的“國家親權”(parens patriae)思想,亦即政府職責所在是以“國家父母”身份出現,為那些行為有偏差的少年提供適當處分,以便這些問題少年得以矯正并早日回歸社會。
發生在1899年的少年亨利·坎布爾一案或應是該法案一個很好的詮釋——
當年僅11歲的亨利·坎布爾出現在位于芝加哥市中心的庫克縣廳舍三樓的法庭時,恐怕無從知悉該案給其自身及家庭所帶來的后果,更不知曉有多少人在幕后付出艱辛的努力。
這個案子是由坎布爾母親提起,她指控自己的兒子犯有盜竊罪。立案之后,主審法官與緩刑官們進行了多次非正式溝通,理清案情,并分析適當的處分措施。而在正式庭審時,被告人父母卻又反復澄清兒子秉性良好,之所以作奸犯科完全是受到其他壞孩子的蠱惑。他們再三懇請法官手下留情,不要讓坎布爾遭受牢獄之災,建議選擇把他送到紐約的祖母家中,嚴加管教。最后,法官同意這一請求,并做出相應的非正式處理結果。
這一判例對催生美國少年司法制度意義重大,開庭的這一天是1899年7月3日,坎布爾的案件也成為歷史上第一所少年法院正式開庭審理的首例案件。該案所反映的深層次意義在于它全新的運作理念,以及由此反映出的審判方式與處理方式變革。它點燃了少年法院運動的星星之火,審理問題少年的全新途徑與程序很快蔓延至其他州,少年法院運動發展漸呈燎原之勢。更為重要的是,未成年人從此在司法體系中可以以獨立身份出現,具有完全法律人格。到1950年,美國各州都設立了少年法院。
以維護未成年人權益最大化之名,當時法官在處理未成年人案件時擁有幾乎無限制的自由裁量權或酌處權。這一時期,少年法院通常被視為非法律機構或社會服務機構,所以并不需要受過專業法律職業訓練的檢察官。在法官們看來,既然少年法院化身為未成年人的“替代父母”,被委以教化問題少年的重任,那么賦予未成年人過多程序權利純粹多此一舉。在這種非對抗制訴訟模式之下,早期的美國少年司法往往缺乏擔負檢控責任的檢察官,也同樣缺乏擔負辯護職能的律師。
此外,不定期刑也是這一時期少年法院發展的另一令人矚目之亮點。適用不定期刑可將問題少年的矯正直接納入少年法院的視野之下,以判定該少年是否已然棄惡從善。

直至20世紀60年代中期,因缺乏較系統縝密的法律程序,在處理問題少年的非正式形式以及對正當程序的忽視等方面,美國少年法院逐漸招致各方面廣泛批評。
1966年,聯邦最高法院在“肯特訴合眾國”一案中,申明了在未成年人訴訟程序中,程序正義的重要性與“國家親權”并無矛盾之處。
1961年9月,16歲的小莫里斯·A.肯特(因涉嫌侵入私宅、搶劫與強奸罪而被拘捕。作為未成年人,他應受哥倫比亞特區少年法院管轄;除非該法院在進行完全調查后放棄管轄,才可以將他移送至聯邦地區法院的哥倫比亞特區法庭(刑事法院)審理。肯特律師向該少年法院提交書面動議,要求就案件移送并調閱肯特先前的緩刑資料進行聽證。在拒絕該項動議后,少年法院并沒有和肯特律師談及移送安排,更未曾提供有關文件,而是直接將案件移送至前述刑事法院。隨即,聯邦地區法院對該案進行審理,并認定肯特六項侵入私宅和搶劫罪成立。聯邦上訴法院哥倫比亞特區巡回法庭在二審中支持原判,其后該案上訴至聯邦最高法院。
1966年3月,聯邦最高法院認為,未成年被告人正生活于水深火熱之中,既“無法獲得標榜于成人的保護”,又“不能享有兒童保護應有的摯愛與更生重建”。有鑒于此,聯邦最高法院在終審判決中判定,少年法院放棄其管轄權而將肯特移送至聯邦地區法院的裁定無效,并發回少年法院重審,重新決定是否移送。在判詞中,最高法院認為少年法院所依仗的“國家親權”并不忽視程序正義對問題少年的重要性。繼而主張,相關管轄權的放棄與移轉必須考慮“正當程序”與“公平對待”。
一年后,聯邦最高法院在“戈爾特案”中對少年訴訟程序再次判定,涉案少年應享受聯邦憲法第十四條修正案權利。
而幾年后的少年戈爾特案,則成為美國憲政史上劃時代的重要案件,是縮小刑事法院和少年法院間差異的破冰之始,少年福利司法理念益顯動搖。
1964年6月8日,時年15歲的杰拉爾德·戈爾特因涉嫌向隔壁女鄰居撥打猥褻電話而與其玩伴一同被拘捕。警方在拘捕其時,并沒有告知其父母。其兄長在玩伴家尋找戈爾特時,父母才得知戈爾特被警方帶走。次日審理中,該案關鍵當事人,即報警的女鄰居并未出庭作證。不僅如此,庭審中,無證人宣誓,亦無法庭記錄。戈爾特堅稱自己只不過撥通電話而已,是他的同伴將污言穢語泄于通話之中。此外,也沒有其他證據佐證戈爾特及玩伴是否確切撥打猥褻電話。然而這些關鍵爭議焦點因兩次庭審中女鄰居的缺席以及程序上的瑕疵無疾而終。
少年法院認定,戈爾特系“習慣性不道德”,最后判決戈爾特需赴州習藝所直至其成年為止。而該州法定成年年齡設定為21歲,這意味著戈爾特將與家人分離近6年之久。與此鮮明對比的是,觸犯類似罪行的成年犯卻僅需接受兩個月監禁和50美元罰金而已。根據《亞利桑那少年法典》中未成年人案件不得提起上訴的有關規定,該判決即為終審判決。其父母隨后以其子名義向聯邦法院提起人身保護之訴,認為《亞利桑那少年法典》違憲,且該案中戈爾特數項程序權利被剝奪。
1967年5月15日,聯邦最高法院推翻亞利桑那州法院對本案的判決,發回重審。最高法院認為,盡管少年法院因性質特殊而可實行與刑事法院有所不同的程序,但是一些最基本的正當程序還是應該貫穿訴訟始終。聯邦最高法院還詳細列舉了問題少年應當享有的若干程序權利:一是問題少年及其父母應獲得適當書面通知,該通知應涵蓋的具體內容包括前者因涉案將會遇到的各種問題;且下發通知應當及時,并為問題少年出庭預留充裕的準備時間;二是問題少年及其父母應被通知有權獲得律師幫助;如無力聘請,法院將為其指定律師;三是有免受自證其罪的權利;四是有對質證人及對他們交叉盤問的權利。
既然被指控的未成年人有律師辯護權,大多數司法區便順理成章地確定檢察官在少年司法中的存在與作用。通過檢察官與律師在法庭上的抗辯訴訟,未成年被告人的相關憲法性訴訟權利才得以實現。
3年后,聯邦最高法院在“溫士普案”中又判定,聯邦憲法第十四修正案中的正當程序條款要求對部分問題少年的審理亦應采用“超越合理懷疑”證據規則。
1967年,時年12歲的塞繆爾·溫士普被指控因偷竊112美元而觸犯《紐約家事法院法》。隨后,家事法院依據該法所規定的“優勢證據”原則,判決溫士普至少需在少年矯正機構住上18個月。溫士普向初審法院起訴,認為《紐約家事法院法》違憲。因為,該法案要求家事法院援用比“超越合理懷疑”的刑事證明標準要低許多的“優勢證據”原則,影響到其正當程序方面的憲法性權利。在訴求被駁回后,溫士普繼而上訴至紐約上訴法院,而后者支持下級法院的判決。
在否決紐約上訴法院判決的同時,聯邦最高法院強調兩點:其一,“超越合理懷疑”根深蒂固,是正當程序所要保障基本自由的有機組成部分,對于無罪推定的落實意義不可低估。其二,“超越合理懷疑”并不一定僅限于刑事案件之中,而可以被援用至任何可能會剝奪生命、自由以及財產之訴訟中。家事法院的判決將溫士普拘禁于少年矯正機構的時間可能會長達6年之久,直至其年滿18周歲,而通常這樣長時間的監禁與隔離只是被用來懲處那些成年犯。在聯邦最高法院看來,這樣做并非不可取,不過一旦問題少年可能被處以類似成人刑罰時,就必須提供與成年犯相同的程序與機制保障,包括以“超越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來實施無罪推定原則。
通過上述判例,問題少年的權利不斷被擴展,少年法院在許多方面愈發呈現出刑事化的特點,也使得“國家親權”有漸行漸遠之嫌。美國檢察官在未成年人案件中的身影隨處可見,且頻率愈來愈高,并最終促使檢察官取得了對未成年人檢控的控制權。但聯邦最高法院在擴展問題少年權利上如履薄冰、謹小慎微。法官們大都不愿意將少年司法過度成人化,以免過猶不及,損害少年司法存續的理念基石與操作。
與上個世紀60、70年代注重保障與擴張問題少年的憲法權利不同,緣起80年中期以來的少年司法變革又轉而全力限制其權利。“國家親權”角色逐漸褪色,強調適用正當程序及少年辯護。法官們不再吝嗇適用諸如“刑罰”、“可責性”等術語,并強調應追究問題少年偏差行為的犯罪本質。與不定期刑和更生重建息息相關的矯正制度被認為在減少未成年人犯罪方面進展不佳,而要求“嚴打”的聲浪卻此起彼伏。檢察官乘勢而上,繼續擴大其在少年司法特別是未成年人檢察中的發言權。
在此情形下,美國開展了對少年司法大刀闊斧的改革計劃:擴大預防性拘留、將少年犯罪人移送至刑事法院、對未成年犯實施強制與定期刑、加大對少年的拘禁以及對極端惡劣少年實行死刑等五個主要方面。考察美國近年來少年司法的變革,美國犯罪學家埃里克·費根諾認為,該國少年司法出現了四大動向,即正當程序(due process)、轉向(diversion)、除機構化(de-institutionization)以及除罪化(decriminalization),即所謂的“4D化”。
美國刑法學家馬丁·嘉納就未來少年司法趨勢指出,少年司法面臨不可知的未來。在嘉納看來,少年司法系統本身正處于一艱難境遇之中:一方面極力固守矯正思想,而另一方面又不免受到傳統刑事司法理念的沖擊,甚至有兩者合二為一的壓力。即便是目前未成年人暴力犯罪增速已經大大減緩,但它的影響仍然侵蝕著現存少年司法體制的基石和原則。不過,這并不是說少年司法原有宗旨被廢棄,這卻恰恰表明少年法院仍然在社會生活中扮演著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美國少年司法上述變化正是其努力適應社會變遷及社會需要的反映。■
(限于篇幅,原文中的參考文獻一并從略。本組未標明作者的圖片,均系上海市人民檢察院未檢處提供)
編輯:盧勁杉 lusiping1@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