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永

自從小學三年級開始,我就沒有用心聽過一堂課,我把時間都花費在武俠小說上去了。在我所生活的地方,武俠小說是我能夠接觸的主要課外書籍。當我把金庸的所有長篇看完時,才驀然發現,我的小學生涯已經接近尾聲。升學考試來臨那幾天,我惶恐不安,因為荒廢學業,我害怕自己無法邁進中學的門檻。
考試的時候,卷紙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讓我感到非常頭疼,如果不是害怕遭到父母的毆打和咒罵,我肯定會臨陣脫逃。我在氣氛緊張的考場枯坐半晌,然后開始做題。起先,我依靠猜測,把問答題和選擇題填完,接下來再去抄襲別人的答案。就這樣,居然讓我混進了初中的教室。
對我來說,初中同樣一無所獲。我們學校基礎設施落后,連操場都沒有,于是,在老師的唆使下,我們自帶工具,上午讀書,下午勞動。我們不僅修建了一個操場,還在旁邊栽滿了小樹。后來,校方弄來兩塊簡易籃板,有的時候,我們還會抱著籃球在上面進行比賽。當我離開學校時,并沒有帶走任何知識,只帶走一層厚厚的老繭。
我們那里屬于高寒地帶,土地貧瘠,水源缺乏,不利于農作物生長。學生離開學校,多半不肯回家務農,差不多都到發達省份打工去了。當時,我沒有去打工,而是選擇當兵,這是我逃離家鄉的辦法。
為了當兵,我吃盡苦頭。我知道自己血壓低,于是天天請人輸液,試圖盡快提高血壓,以達到體檢標準。沒想到,輸了幾次液后,藥物過敏,身體奇庠。那些天,我看到墻壁就想往上靠,然后像豬一樣在上面蹭來蹭去。后來在墻壁上蹭不過癮,我就不停地用手抓,把身上的皮膚全抓破了,這里幾條浸血的傷痕,那里幾條浸血的傷痕,身上就像披著一張魚網,簡直慘不忍睹。受了一陣折磨之后,才知道那些藥物根本不能提高血壓,只是無良醫生想賺我幾塊錢罷了。憤怒之下,我抱著一塊石頭扔進那家診所,砸毀一些藥品。
我不僅血壓偏低,體重也偏瘦。體檢那天早晨,天氣極冷,然而為了增加體重,我抱著一個大西瓜,拼命地啃。體檢的時候,一個醫生對著我的肚子,讓我不要鼓氣。我說沒有鼓。我的肚子從小就硬如石塊,我還經常為此得意地和別人開玩笑,說我在練氣功!醫生聽了我的話,嚇了一跳,對我的肚子仔細研究起來,他敲打半天,最后嘆了一口氣,說小伙子,當啥兵啊,快點醫病去吧。醫生的話沒有讓我感到事情的嚴重性,我告訴他,我去一下縣醫院,還要回來體檢。沒想到,我去了縣醫院,那里卻說病情嚴重,他們設備落后,沒辦法診斷,必需馬上去省級醫院。
我沒有去省級醫院,而是去了云南一個叫昭通的地方。我家在云南和貴州的交界處,離云南較近。在昭通醫院住了兩三個月,醫生說應該是脾臟增大,但也不敢確定,需要到昆明再檢查一下。到了昆明,還沒有走到醫院,就碰到了騙子,被騙了五百塊錢。后來作了檢查,病情確定無疑。考慮到省級醫院收費較高,家里難以承受,于是返回昭通。不想,回來后醫生仍然遲遲不肯做手術,理由是這個手術危險性大,沒有把握。在我的苦苦糾纏下,醫生終于點頭答應。手術當天,我的父親以為我有去無回,悲痛得臥床不起。而我活蹦亂跳去推著手術車去了。我到了手術室,醫生還到處找病人。我說我就是啊!醫生吃了一驚,照慣例,病人都是奄奄一息動彈不得,只能由家屬推進手術室的。
雖然大難不死,卻沒有后福。離開醫院后,父親給我買了一輛農用車。因為身體和記憶都不好,所以被它折磨得痛不欲生。那輛農用車和我一樣體弱多病,動不動就在路上拋錨。有的時候我饑渴難奈,又找不到食物,于是趴在路邊,就去喝那渾濁的水。我實在無法忍受開車的痛苦,在駕駛的過程中,曾多次產生自殺的念頭。為了逃離農用車,我另愿選擇死亡。經過那幾年的艱辛,胃病神不知鬼不覺地鉆進了我的身體,它像特務一樣潛伏,隨時準備對我下手。
后來,我多次央求父親不要再讓我開車了,但他是個頑固的家伙,雖然點頭同意,卻直到我把農用車開得破爛不堪,他請的司機還是沒有出現。父親有一個讓我不能忍受的特點,就是喜歡開空頭支票,但從來不會兌現。盡管我對他痛恨不已,但仍然只有聽從他的指揮。當我把那個農用車開成廢鐵之后,我以為得到解放了,萬萬沒有想到,父親居然把第二個農用車買來了。終于忍無可忍,憤怒之下,我和父親翻臉。差不多有兩年的時間,我們基本不說話,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卻形如陌路。
毫不夸張地說,在二十四歲之前,我從不違抗父親的命令,不管是對是錯,只要父親吩咐了,我從無二話。但翻臉之后,我拒絕接受他的指令。為了和他賭氣,我請鐵匠打了幾把大刀,常常率領一群小混混打群架。差不多有兩年時間,我走到附近的任何一個鄉鎮,當地的地痞流氓都會設宴接待。
過了一些日子,我對此索然無味,于是脫離流氓團伙。忽然有一天,我莫名其妙地冒出寫小說的想法。我這樣想,也就這樣做了。我緊閉大門,埋頭寫作。其實我當時對小說一無所知,我并不知道自己寫的到底是什么東西。寫完之后,我把它投給幾家內部刊物,但一直沒有回音。后來我干脆投給兩家省刊,沒想到,這一次很快就發表了。那個時候,我才確切地知道,原來自己寫了兩個中篇。
我當時非常興奮,不停地寫作,盡管什么是小說都沒有搞清楚。但奇怪的是,我寫出來的作品,不管好壞,從來沒有發不出來的。那些日子,泥沙俱下,我大約發表了近二十個小說。就這樣,寫作把我帶離了原來的生活軌道,讓我暫居貴陽。到貴陽住下后,我反而停筆了,因為某一天,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制造了大量垃圾,不得不趕緊停筆。
這一次,一停筆就是兩年的時間。當我打算繼續寫作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力不從心。但以后還會不會再寫呢?我想大約是會寫的,因為我出身農村,如果不寫小說了,我還得回去種地。我不想再回去扛著鋤頭和土地打交道了,所以我必須寫作,對我來說,這似乎是一條不能回頭的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