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楚
第一次見到那個叫曹永的小伙子時,他面黃肌瘦,一雙大眼骨碌碌亂轉,貌似精明強干。他和長得頗像豪豬的虹虹都是貴州人。那是魯院報到的第二天,我們隨便找了個小飯館,曹永帶了瓶昂貴的貴州酒。把酒勻好,他卻口口聲聲說不喝。他說自己的胃不好,滴酒不沾,也不能吃辣。和那個嗜辣嗜酒如命的同鄉相比,曹永似乎不怎么愛吭聲。當我們高談闊論七葷八素時,他只是安靜著聽,嘴里細細地咀嚼著青菜和大米,仿佛一位清心寡欲的老和尚。偶爾他會插兩句話,語速奇快,兩眼暴出精光,厚厚的嘴唇歡快地翕合,瘦削的肩胛骨則不時聳動一下。等話說完,他的眼神重又暗下去,繼續肅穆地咀嚼食物。
上課不到一個禮拜,他就失蹤了。誰也找不到。同學和老師們都很焦急。后來他又出現了。原來是生了大病,一個人去中日友好醫院住院了。作為鄰居,我常去探望他一下。他的房間里是那種藥片的氣味。他熱忱地給我倒水,又忙去洗水果給我吃。我仔細翻看著他的診斷書,看到一些嚴重的醫學名詞。說實話,我都替他出了不止一身冷汗。可曹永說,沒事的,做了一個小手術而已。他說這話時,語氣清淡,似乎只是得了一場感冒。畢業之后我偶然看到一篇關于他的報道,才曉得他身體一直斷續出問題。早在幾年前,他就把脾臟切除了。在云南昭通醫院做的手術,醫生說,這個手術的成功率最多只有百分之三十。他父親聽了差一點病倒,而曹永卻沒當一回事。到了做手術那天,心情抑郁的父親睡倒在病床上,曹永自己推著手術車進了手術室。醫生到處找病人。曹永就說:我就是啊!我就是啊!還好,手術很成功,切除下來腫大的脾臟據說是昭通地區的醫院有史以來切除的第二例大的脾臟。
這個沒有脾臟的人,在魯院的最初那段時光里,安靜得像老人。作為不稱職的鄰居,我們聊天的機會也不多。他不喝酒,不吸煙,每晚早早睡下,如果翌日無課,通常上午十點才起床。記得偶爾一次,我們談到讀書的話題。他說,他長這么大,只讀過金庸的小說和余華的《活著》。他這番話讓我很詫異。我那時剛看過他那篇《生命薄如蟬翼》,語言簡練筋道,敘事濃淡相宜,訓練有素又鮮活的樣子,哪里是不讀書的人寫出的?我說,一個作家不讀書怎么能行呢?不讀書的作家就是在慢性自殺啊。也許我當時說話的口吻頗為正經,他有點惶惑地盯看著我。過了段時日我去他宿舍,發現他的書桌上堆了成摞成摞的書,有古典的,有現代的,有散文,也有小說,散發著油墨香。他說,剛買的,不過很多書看不下去。我說,慢慢看,別急……等畢業時,曹永買的書大抵是同學里最多的,裝了四五個紙箱,劉浪幫他扛著,一前一后趕往芍藥居的郵局。
感謝歷久彌新的殺人游戲吧。感謝那些陪伴我度過無數個不眠之夜的兄弟姐妹和侄子侄女吧。曹永的房間也曾經是我們“殺人”的主要戰場。一張床上最多的時候竟然坐上六個人。曹永通常被安排在床的最里側,因為他枯瘦,占地方小,又不吸煙。可以說,曹永是我們殺人游戲里最失敗的殺人者。他喜歡把肥大的枕巾系在頭上,像是一個偷地雷的。你說,旁人看到他大眼睛骨碌碌亂轉、賊眉鼠眼的樣子,能忍心不懷疑他嗎?而且他有個習慣,游戲第一輪通常先把“豪豬”虹虹干掉(后來虹虹又有了個著名的綽號“首輪紅”)。所以曹永總是先被踢出局。被踢出局的曹永并不甘心,經常擠眉弄眼地暗示他的同黨,誰是潛伏的警察。有時候面部表情不夠用,他就索性偷偷伸出纖細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指給同黨看。當然,免不了被火眼金睛的我們察覺后一通“暴打”。說實話,他的俏皮樣兒,真的宛如八九歲頑童。
就是這個安靜又俏皮的少年,在他的小說里,死亡總是如影隨形。《兩棵姓曹的樹》中,曹永對鄉村生活中趟不到底兒的黑暗和荒誕的人性描述讓人心生戰栗。生活的困頓無望讓兄弟間的手足情抵不過一棵核桃樹。曹大樹生性懦弱,對待鄉村強勢(村長、醫生、二流子、“破鞋”)力量時只會唯唯諾諾,而對親他愛他的人則總是抱以粗暴、蠻橫、偏見和驕傲之心。這種懦弱和粗暴鮮明的對比,讓人的靈魂顯得微如塵埃,不足疼惜。《憤怒的村莊》,則將一個普通村民的生活推入絕境。曹樹根的兒子死了,他要向傷害兒子的人討個說法,在討說法的過程中,曹永給主人公設置了很多障礙。先是村長不主持公道,曹樹根連農活也不做,就到村長家門口蹲著,用曹永的話來說,就像尊石獅子。為了給村長送禮,曹樹根把耗子般大小的豬崽賣掉,由此導致了老婆上吊自殺。曹樹根就天天磨刀,要干掉兩個仇家……最后他真的把刀子捅入了醫生的身體。《生命薄如蟬翼》中,孩子的父親開車時被鄉政府追趕墜入山澗。叔叔陪侄子討要公道。這個過程曲折心酸荒誕,當賠償款終于要回時,卻被叔叔拿去賭錢輸掉。孩子最后殺了叔父。在故事推進過程中,我能時時覺察到一種慵懶的緊張感。而這些小說中,主人公最后總是把一把刀子捅進“他者”的身體。也許,那些生活在黑暗世界的人,唯有聽到金屬刺穿肉體之音,才能讓他們即將爆發的憤怒找到一個微小切口,讓他們的生命有一點尊嚴、有一點價值?而這些鄉村生活中最底層、最卑微的靈魂讓人憐憫,又讓人痛恨,更多的,則是嘆息。無疑,曹永在他成功構建的小說世界里,原汁原味地向我們展示了何謂鄉村權力、何謂農民式懦弱、何謂集體性靈魂麻木、何謂民主缺席、何謂真正之鄉土中國。在主人公照例把刀子捅進那些“死魂靈”的身體時,我們的靈魂,則被曹永用刀子清晰地割了一刀。那一刀的疼,足以讓我們感受到作為一個作家的曹永獨有的力道。和他同齡的作家里,少有人身懷如此之硬功夫。
有時候我想,或許是曹永的閱歷,讓這個瘦瘦的人在用文字構建自己的精神世界時,顯示出他獨有的審美趣味和悲憫情懷。初中畢業后,他曾經在家務農多年,幫他父親開農用車,運煤炭、運貨物,三年多的時間里竟然開報廢兩臺農用車。在鄉下的山路上開車是我們無法想象的,經常在懸崖邊開,隨時有車子拋錨的情況和生命危險。有一次,他開車運了三噸煤炭,走在大山深處已經半夜,突然車子在泥濘山路上拋錨,四野漆黑,他一個人將煤炭一點一點卸下車,將車子發動,再將煤炭裝上車,此時天已放亮。我想象不出,這個體弱多病的鄉村少年,在夜色里的盤山道上修理車子、卸煤裝煤時,是如何的心境?焦慮、緊張、恐懼?抑或是其他?或許,他小說里主人公獨自面對困境(守護父親腐爛的尸體、霍霍磨刀向仇人、無望地蹲在村長家門口)時的窘迫、孤獨、無望、荒涼、虛澀,和他獨自面對被黑夜蠶食的群山時,是一樣的心境?
去重慶和赤水社會實踐時,我們一幫同學坐在大巴上,窮極無聊,就開始給同學起綽號。這種只有孩童時才玩的低俗把戲,讓我們這些不惑之人老忍不住“哧哧”竊笑。曹永也是積極的參與者。我們起的綽號,大都跟動物有關。我們都覺得,任何一個人的相貌,總是多多少少能提煉出一種動物特性。比如,楊遙的須髯之與貓頭鷹、鄭小驢的眉鼻之與狐貍、鬼金的臉盤之與野豬、朱子青的眼睛之與駱駝……當我們盯著曹永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約而同喊出一句“獼猴”!是啊,他瘦弱的四肢、骨碌碌亂轉的眼睛、時而安靜時而活潑的個性,倒真和獼猴有一比。當然,獼猴里最有名的就是六耳獼猴了。這樣他的名號就定下來。當然,他極力反對,可是作為這個游戲的始作俑者,反抗是無效的。說實話,我覺得這個名號并不恰合。如以江湖人相喻,我覺得曹永更像是古龍小說里那種黑夜中負劍前行的少年游俠,貌似體弱多病不堪一擊,實則武功蓋世,彈指間能滅殺綠林大盜。當然,這樣的人注定是孤獨的、隱忍的、游離的,在出世和入世間孑孓徘徊。
魯院畢業的時候,曹永送了很多同學,瘦肩之上扛著他人行李。當最后我們把曹永送上出租車時,他從窗口不停揮手。我看到一大串一大串的淚珠從他的大眼睛里滾出來。我記得他說過,畢業時他肯定不哭。可他還是忍不住哭了……說實話,畢業之后,我時常想起淚水從他眼里流出的模樣,內心里是擔憂和懷念:這個瘦巴巴的兄弟孤身一人住在貴陽的出租房里,睡覺沒規律、飯餐不定點,身體是否無恙?他沒有固定工作,又要經常看病買藥,生活是否拮據?這樣胡思亂想后,又會如是安慰自己:他肯定會沒事的,他有著和同齡人迥異的歷程,必定有著不同于同齡人的精神世界,在他的世界里,必定五谷豐登、鮮花盛開、光影和諧。
前兩天接到曹永的信件,說工作可能將有著落,讓我不禁為他舒了口氣。即便是冷酷仙境的創造者,總要衣食無憂、老有所依才好。此刻是凌晨一點零八分。我在唐山,曹永在貴州。想必他會聽我們這些中年人的嘮叨,每日好生休息、好生寫作吧?窗外蟋蟀鳴叫,野貓夜游。那么,晚安,我的兄弟曹永。晚安,夜色中的六耳獼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