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亞先

白泥湖之戀 彭東明畫
仿佛是1987年,彭東明在《湖南文學》發表了中篇小說《故鄉》。這部作品,出乎意外地好,讀后,半天回不過神來。一個二十幾歲的平江縣山里伢子,一出手就像老江湖,小說寫到那樣深沉,那樣有靈性,用趙本山小品的話說,這事兒,上哪兒說理去?
劇作家吳傲君也是平江人,想是認得彭東明的,我向他打聽,他立刻癟起嘴巴笑話我太不了解平江人,少見多怪,見了駱駝馬背腫,平江伢子鬼怪靈光,要么不寫,要寫就是超級棒的好東西。他還說彭東明有個哥哥也是寫小說的,你應該知道他是誰。我立刻想到了好朋友彭見明,他的小說《那山那人那狗》得了全國大獎,正在如日中天,敢來搶他風頭的,卻是他的親弟弟!對于彭東明的橫空出世,他那位作家老兄看來也沒什么思想準備,因為最初,東明把自己的習作拿給兄長斧正,見明看后,板起一張臉問,東伢子,你從哪里抄來的?
此后,我便對東明的作品抱有期待,他也果然不辜負黨和人民的期望,每篇作品都很有質地,很值得一讀。但是只聞其聲未見其人,我與他一年多時間未謀一面。后來知道了,這哥們混到武漢大學作家班讀書去了。作家班是怎么回事?書當然要讀,課當然也要上,但是一伙自命不凡野心勃勃的年輕作家湊成一個班,決不會是規規矩矩的大學生,文人的落拓與無形,自是題中應有之義。比方說喝酒吹牛,夜不歸宿,打撲克(賭飯票)。據說畢業的時候,他們還在校園所在的珞珈山埋下一壇酒,約好二十年后再去開壇痛飲。塵海蒼茫,白云蒼狗,二十年也算得恍如隔世了,誰知道會發生些什么,我真希望他們那班同學聚會的時候還會一個不少。至于東明在武大作家班功課好不好,我沒有問過,也不重要,作家不是大學讀出來的,先有作家,后有班。林語堂還是哪個說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有許多牛津劍橋的留學生,不過是在英國租個房子煮幾年牛肉回來了。這個,東明比誰都清楚。但他讀完作家班,道行是明顯地深了不少。作家班理應是最令人心儀的大學,如同舊時代的書院,文人學者相互影響,彼此砥礪,自會靈光迸射。吹牛爭吵間的頓悟;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的快意,此中妙處,不可與人言說。還有一個好處是,東明有了正途出身,蓋了鋼印的畢業證書前可以證明他不是野路子。這方面,我很羨慕他,我填在履歷表上的“高中畢業”實在上不了臺面。
大學的成績按下不表,彭東明的寫作成績實在是牛得很。這些年來,他發表中篇小說38部,短篇小說和散文100多篇,長篇小說3部,還有4部長篇報告文學。前面提到的《故鄉》被編入中國優秀中篇小說叢書,長篇小說與報告文中有兩部獲省五個一工程獎,小說《茶妹》獲冰心文學獎,中篇小說《秋天》改編成戲劇獲得了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小說集《大日子小日子》由作家出版社“文學新星叢書”出版,順手還拿了湖南省青年文學獎。
這是很驕人的成就,但東明似乎沒把這些當一回事,因為他從來沒有向人炫耀過,要不是寫這篇文章,刨根究底地問,我還真不知道他寫了這么多,得了這么多獎。現在,他筆下是越來越老到了,少年才氣的鉛華悄然洗盡,煙火味也已褪去,拿出手的都是極有份量極耐讀的文字。
我的理解,文運和官運不是數學上的同類項,不可以合并。而東明卻硬是合并得很好。我界定他的本職是國家一級作家,岳陽市作家協會主席,而他卻做過縣委副書記,雖然是兼職,可一兼就有職有權地兼了四年。后來又當了報社總編,現在正在當的是岳陽市委宣傳部副部長。這樣,就不由分說地擴大了他的社交圈子,除了朋友交往,他還有一大堆官場應酬。他家里的廚房沒有了實際意義,大半時間在外面吃飯,家里很少開火。所以,打死我也想不明白,他那么多作品,那么大的文字量都是什么時候寫出來的?我輩愚鈍,真要寫作,必須有專門的時間。實在不行,關了手機像老和尚閉關一樣,悶了頭寫去。如果天天呼朋喚類,哪里熱鬧哪里湊,那是斷斷乎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彭東明是高人,他能在日理幾十機的忙碌之中不耽誤寫作,這是一功!
記得當年,他從武大學成歸來,調入岳陽市文化部門工作,一時分不到房子,寄住在我供職的戲劇工作室一間破屋子里,那時他正是翩翩美少年,戀愛當然是談過了,但沒有正式搞定女朋友。有時面對蕭然四壁,他難免寂寞。我和他恰好是鄰居,免不得隔籬呼取盡余杯,一包花生米對付半斤酒是常有的事,我們的友誼就是那時奠定的。我們談趣聞逸事,談朋友交情,談女人,就是不談文學。東明說起人生快意之事,不是他的作品發表和得獎,而是兩次路見不平出手打架的重大勝利。其實不關他屁事,有時候,他就是咽不下一口惡氣。我出門在外日子久了,岳陽有擺不平的事,打個電話請他幫忙,他會幫得貼心貼意。像這樣把朋友的解放事業當成他自己的事業,很讓人感動。如果不是打起牌來偶爾有一點痞,他這人在道德上基本就是個完人了。
不用電腦寫作的時候,他的小說手稿很難看,說狗爬字,那還是抬舉他,因為他純粹瞎寫。比如寫個口字,他是畫圓圈,逆時針畫,他兒子瓜瓜的作業本讓他簽字,簽了幾次之后,瓜瓜忍無可忍地提抗議——爸爸你把字寫好一點,不然老師以為我自己簽的。就這樣的書法道行,東明居然花兩萬多塊錢買了塊據說很貴重的大木板,弄成一張大案子,潑墨揮毫,研究起書法來。我說他這是農業學大寨的經驗,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他根本不服氣,還勸我趁早收藏他的字,說將來潤筆費就貴了。這還不算,前不久他又畫起國畫來了,還像真的一樣,弄些鏡框把他的畫作裝裱得有模有樣。許多有名望的朋友索了他的畫掛在自家新裝修的房子里,很是得意。老實說,我很驚異于他對國畫領悟的神速進展,但口頭上還是打擊他。他好像有點生氣,也當然應該生氣,像他那樣的化學腦殼,對文學藝術那樣透徹的悟性,一不小心搞成個很有賣點的國畫家真的難說,正像當初,他沒有寫《故鄉》的時候,誰相信他會成為有廣泛影響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