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武昌
方濟眾(1923-1987),筆名雪農,陜西漢中勉縣人。著名山水畫家,長安畫派的代表人物之一。生前曾任中國美術家協會常務理事、中國書法家協會理事、陜西美術家協會副主席、陜西國畫院院長、第六屆全國人大代表、第四屆全國文代會代表、陜西省第六屆政協常委。
活躍于20世紀50年代未至80年代中期的方濟眾,其人生旅程、藝術行為與當代長安畫壇有著承前啟后的意義。歷史跨躍到21世紀,在西部大開發的今天,我們重新審視方濟眾的藝術生涯,有助于我們重溫長安畫壇的過去,梳理長安畫壇的現在,展望長安畫壇的未來。同時,方濟眾創造性的藝術風范,又為其故鄉漢中的泥土和漢水文化賦予了新機。因此,從文化視角出發,探尋、標識方濟眾,對開掘、研究西部地域文化及漢水文化有著特殊深遠之現實意義。
70年代后期,方濟眾攜全家重返西安。其時先生已過不惑之年,真可謂“十載先勞目在前,重來須鬢己蒼然。”回歸故鄉漢中生活近十年,雖為下放,卻真正地讓先生徜徉于家鄉山川的感懷里獲得精神空間在藝術本體的縱深拓展,實現了心靈物我之洞然了悟。先生人格愈顯純正崇高,畫風已見清新成熟。
而此時陜西美術界可謂滿目瘡痍,昔日那種銳意進取,蓬勃向上充滿生機的精神已淡然消盡。長安畫派那種“豪放酣暢的筆致與雄壯奔騰的氣魄”,則只能成為一種無法喚回的歷史印痕與精神象征了。趙望云遭受非人折磨不甘心地離去,石魯于精神肉體所受的極大摧殘已到無法支撐之地步;而畫壇其他主將的先后離開客觀上已使陜西畫界喪失核心凝聚力而無軸心運轉。作為“長安畫派”主將的方濟眾,由于其在畫壇的威望以及人們所敬仰的人格魅力,為了“使過早夭折的長安畫派的藝術精神繼續,面對人去樓空的嚴峻形勢[1],強烈的責任感使其不得不承擔起重振長安畫壇昔日雄風的歷史使命。方濟眾主要做了以下工作:主持陜西省美術家協會日常工作,與修軍一道為恢復美協正常工作秩序,不辭辛苦;多方奔走反復呼吁申請資金,先后主持興建了省美術家畫廓、省美協家屬樓;于省政協大會上與羅銘先生共同提案,后經省政府批準于1 980年親自主持創建了陜西國畫院,并首任院長。在創作隊伍建設方面,先生“真對畢業于藝術院校的中青年畫家強于素描基礎,而弱以筆墨為象征的中國藝術觀念和繪畫功底的現狀”[2],親自制定計劃并促成一系列有戰略遠見計劃之實施。最引人屬目者當如,征得省政府支持舉辦了規模空前的并具有極高學術品味的“中國畫研究進修班”,親自出面從全國各地請來一大批文藝界名人比如吳冠中、何海霞、劉文西、陸儼少等,為畫院和來自全省的中青年畫家義務講課。先生本人更是經常性地演講示范,“培養大家習慣于用一個中國畫家的眼睛去看,頭腦去想,用中國畫的獨特語言系統去表達”[1]。由于先生的卓越努力和辛勞付出,短短幾載,長安畫壇再次顯示出一股清新的活力,具有了良好、平和的創作氛圍。繁忙瑣雜工作之余,先生夜以繼日地創作,以自己的藝術實踐延續“長安畫派”的精神脈絡,用那質樸自然,清新婉麗,墨濃色飽的筆墨,構建起那一幅幅蘊含著深沉人生感悟,充滿平淡、恬靜般田園詩化的意象世界。“1987年夏天,當一代新人漸漸成熟,挑起大梁,新老交替工作有了好的結局的時候,這位傳薪者燃盡了手中最后一點火,告別了他一生為之奉獻的長安畫壇”[2]。
由勉縣西行二十里,便是聞名遠近的武侯鄉。武侯鄉因諸葛亮而得名。武侯鄉方家壩那是養育方濟眾的家鄉。方家壩依山傍水,幾百戶人家松散地分布于一個由北而南漸次而下的山坡上。這里青山綠野,景色誘人,周圍層層梯田環抱,郁郁樹林合圍;山腳下一條清澈的小河,蜿蜒曲回由西而東默默地流向漢江。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和諧、雅靜,如若不是遠處川陜公路那偶而漂來的汽車鳴叫聲,還真能讓人品味到一番“詩意桃園”來。這也許便是方先生作品中根性所寄寓的精神棲息地了。1923年7月,方濟眾在這里出生。其時方家大小十幾口人,居住在一個不算寬裕的四合院里。方濟眾三歲時,其父因病去世,于是全家生活重擔壓在叔父方錫德身上。方錫德溫良謙恭,勤儉樸素,廉潔自重,飽覽群書,其從辦教育起家,為人正直,思想進步,是地方名副其實的開明紳士,晚年還被推薦為縣參議長。方家也因此成為勉縣四大名望家族之一。方錫德同時還治家有方,這治家不是體現在田財的聚斂,而是體現在培養子女、智力投資上。在方錫德的教養下,方家堂兄姊妹不但能和睦相處,而且均受過良好的教育,可謂書香世家。方濟眾堂兄方濟勝、方濟浦、方濟英還執迷繪事,其中方濟甫早年畢業于武漢美術專科學校。方濟眾從小自然內秀、溫良、聰慧,在家庭的影響下,年少志高,勤勉好學,習詩作詞。而于畫事特別鐘愛。先生一生接受教育的最高學歷為高中,學校即在家門前,乃叔父創辦。因而可以說,其接受文化教育的直接信息來源于父兄,根系于家庭。先生之青少年時代,勉縣相對于古城漢中,亦無古時戰事之喧囂。“故鄉的清風明月與山林農舍,凝結在他的血肉軀體中,而那田園般的境界及那種與世無爭的耕讀之情,與他那天授的怡然寧靜之淡泊一道,注定了他的藝術因緣”[3],年少故土于方濟眾,正如一條長河的源頭,一座大山的根基。青少年時代之生活環境及成長過程,無疑是促成其個性人格、畫風形成之基礎。

1947年,方濟眾懷著求學的目的來到了古都長安。家鄉的山川林泉給予了他胸中的自然丘壑,點播下他軀體中生命渴求美的原始基因,父兄、師長的潛在影響不斷孕育著他靈魂中于藝術的原生律動。流連于長安街頭趙望云先生的畫展前,方濟眾硬是把望云先生的畫作全部描摹了下來。于是,方濟眾憑著血液里所浸蘊的于藝術的蠕動和骨體里依附的于繪畫的粘連,終于迎來了他一生中藝術生涯的重要轉折期。趙望云先生接納了他。認識望云先生乃方濟眾的幸運,趙先生的人格、氣質正好暗合了方濟眾血液里潛流著的家鄉父兄傳承給他的個性基因。生命本體對藝術的渴望使他從趙先生身上看到了張揚個性的精神契合點。1946年9月以后,方濟眾和趙望云全家生活在一起,成了望云先生家庭的一員。趙先生那慈父般的關愛,于人生藝術獨特的超前的見解,于國畫本體語匯嫻熟精湛的把握,特別是那“從生活中找出路”、“真正的藝術家,不是產生在象牙之塔,而是產生在十字街頭”的藝術主張,深深地烙印于方濟眾的腦海里,給這個年輕學子以最初的啟蒙……誠如他自己所說:“從師學畫,我已在西安生活了1年零8個月。一年多來,我至少看老師畫了400余幅作品,從構思到構圖,從觀察生活到藝術處理,從藝術見解到從藝生涯,總算比較深入地了解了我的老師。而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另外一個問題”你為什么畫畫?”[4]趙望云是方濟眾眼前的一盞燈,這盞燈指引方濟眾跨越最初對藝術的原始律動,直接觸摸到藝術人生的精髓與本真;這盞燈同時點燃了方濟眾精神堂廡的熾熱和藝術靈性的融動。熾熱催化藝術的激情,融動消解了筆墨視覺的陌生。于是,在方濟眾眼前展現出了一片藝術人生中最純至美的春天。這一年,方濟眾25歲。

20世紀40年代,一代大師趙望云定居西安。趙先生以其對勞苦大眾的深切關注,描繪關山高原山川粗獷、雄渾質樸的獨特畫風,再次令沉寂了3000年的長安畫壇醞釀著更大的輝煌。1949年10月,隨著新生政權的確立,中國迎來了經濟建設和文化建設的新曙光。“社會主義需要在更高層次上展現自己的文化成就,時代迫切需求著把發揚民族傳統風格,具有中國氣魂的形式與社會主義的革命理念、情感內容有機結合在一起的作品”[5]。社會主義建設的需求,對共產主義理想的向往,令置身其中的藝術家骨子里充斥著一種浪漫主義的情調,筆底下生發出清新的感覺。從50年代起,身為長安畫壇風云人物的趙望云,以其崇高的威望,寬厚樸素的人格,團結新老美術志士并得以溝通和融合;以石魯為首的來自“圣地延安”的藉借昔日圣地理想延伸到靈魂棲地所固守的信念,對弘揚延安精神所表現出的摯熱、眷戀、贊美,以及憑借雄壯奔騰的“怒吼吧、黃河”式的革命英雄氣概的支撐,從而使當時的長安畫壇由兩股力量的交融而充滿無比生機。以趙望云開拓性創造的反映西部沉雄、蒼厚、渾樸并孕育著濃烈的長安文化精神的畫風作為基奠,有石魯那寄托崇高革命理想并充滿“陽剛之氣”的精神來張揚,終于使長安畫壇迎來了新時期明媚的春天。1961年初,當一切醞釀成熟之時,西安美協中國畫研究室成員,趙望云、石魯、方濟眾、何海霞、康師堯、李梓盛攜作品在新落成的中國美術最高殿堂——中國美術館展出。展出作品整體風格“氣魄雄偉”且“充滿時代新情新意”,因而很快飲譽京華,令中國畫壇震撼。人民日報以《長安新畫》為題刊發了他們的作品并發表了評論文章。此次展覽的成功促成了“長安畫派”的來由。王朝聞先生當年高度贊譽道:“這個展覽集中表現了一種新氣象,在我國繪畫創作中有種看來還不太普遍但卻很重要的特色……”他認為“西安在中國畫方面的成就很顯著”[4]。
長安畫派是時代的產物,是個體意識自覺地融入群體意識并依靠集體智慧精神驅使實現其個體精神動力所寄寓的社會理想之外化結果,因而藝術家的個體風格是隱性的并處于從屬地位。也即是說,長安畫派于當時形勢支配下,注重開掘時代生活之客體特質,在筆墨趣味上強調服務于客體,服務于內容,強調功能對形式的決定性,因而不自然地忽視了藝術之本體、藝術家之主體精神。但長安畫派“一手伸向傳統,一手伸向生活”的藝術主張,以及站在藝術革新前列的超前逆向取值意識和探尋“野、怪、亂、黑”生辣獨標風骨的膽識,卻永遠地給后來者以跨越時空的有益啟示。方濟眾因長安畫派而成名,長安畫派產生的巨大且強烈深遠的影響由此也奠定了方濟眾在陜西畫壇的顯著地位。但圈內明眼人已經感到,作為“堅守人民性、自然生態性和平易含蓄性”[4]之長安畫壇奠墓者趙望云及其得意弟子、性格平和溫厚的方濟眾,二者個性成分中的精神氣質,與長安畫派的旗手石魯那“真理高于美術,行動高于文墨,內容高于形式,這一點始終貫穿”的精神氣質有比較大的反差[6]。長安畫派倡導“雄強博大”的風格中所隱喻出的生活載體,乃是黃土高原典型之自然物象,所依托的精神載體乃長安豐厚的人文資源;而其內核風骨中折放出的“陽剛之美”卻讓生性平和溫良的方濟眾多少有些局促和勉強。劉熙載《藝概》云:“筆性墨情,皆以其人之性情為本”,方濟眾生命本真中所期的于藝術本體的根性挖掘、樸素內秀的品格中所注重的于藝術本心的自然抒發,顯然是無法在長安畫派這個集體陣容里求得共鳴,繼續延伸乃至定位。
1971年,方濟眾全家被遣放回到家鄉漢中。離開了長安,使方濟眾避開了文化中心地帶蠻橫的文化專制帶來的令人窒息的精神束縛,避開了“文化革命”狂潮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帶來的對人格主體和肉體的扭曲殘害,避開了趙望云、石魯兩棵參天大樹之蔭遮所帶來的藝術再造空間的狹小,避開了長安文化博大雄渾厚重的精神外力時時壓抑帶來的個體風格的抑弱和藝術追求的被動。于是,流放便成了一次回歸一一回到生他養他的家鄉,回到生命意義中根性所在的精神家園。流放再次使方濟眾回歸到自然,精神靈魂與故鄉山川的重逢,使先生重新追覓到失迷許久的精神基點。這正好恰合了老莊之道。當時乖運蹇之際,先生不得不在這“道”的“見”“藏”之中作自我調節控制,“無為而無所不為”。于是,主觀上遁世完成個人價值的感悟,從而實現精神失落后的再復位。通過復歸自然實現精神上的自我調節和價值上的自我確認。復歸自然最終導向追求自由創作精神和人之主體意識而進入“無所不為”的自由境界。
方濟眾全家最初被安置在洋縣白石鄉。此間,先生布衣素食,躬履清儉,清心寡欲,和鄉親勞動在一起,他感到無比之暢快和放松。勞動之余他“居山林間,常危坐終日,縱目四顧,以求其趣”(范寬《畫跋》)致身于故鄉山川林泉中,先生之心境自然平淡,“淡是文之真性靈”,《莊子·刻言》“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先生畫了大量人物、山水速寫,研習書法,精讀詩詞,感悟筆墨,品味人生。無職無位,生活清苦,但他很樂觀。雖居陋室每天卻能執筆繪事。臥居山林,先生精神上得到了極大滿足。1973年,方濟眾被借到地區文教局上班。當時的漢中文教局專門讓先生去北京購置了一批畫材,劃撥二間房子用于先生畫室,行政上沒有安排任何職務。詳和的氣氛,相對良好的條件,充足的時間,平淡的生活,家鄉人的熱情坦誠,使先生真正地感覺回到了家;歲月輪回幾載春秋,先生之足跡踏遍故鄉的山山水水。他以獨特的思維品味著故土山川的質樸、平淡、寧靜。“漢水巴山乃舊鄉,筆硯生涯忘愁腸,最是江村堪眺處,稻谷叢里魚米香”[7]。故鄉漢中天時、地利、人和,真正地使先生心靈獲得自由灑脫;時空的推移,故鄉山水的靈秀滋潤,讓先生真正地完成了生命主體里精神家園的回歸。筆的靈動所生發出來的畫韻,已無昔日之霸氣;墨的激情所抒發的已是質樸自然、清麗明快、充滿機趣、靈性的新山水畫風。先生由此完成了生活與藝術的自然融合,完成了藝術對生活真實和人性真實的價值回歸。方濟眾之人格與畫格已渾然一體。
[1]程征,朱衛兵.前言[A].長安中國畫壇論集·上卷[M].西安: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1997.
[2]光輝歷程[N].文化藝術報,1999-07-18.
[3]陳綬祥.方濟眾畫譜序[A].榮寶齋畫譜[Z].北京:北京榮寶齋,1997.
[4]王寧宇.論“長安畫派”[A].中國畫論集·上卷[M].西安: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1997.
[5新意新情——西安美協中國畫研究室習作展座談會記錄[J].美術,1961,(6).
[6]劉驍純.在歷史的轉折點上[Z].手稿復印本,1990.
[7]方濟眾題習畫詩[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