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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尚永亮
唐代詩人白居易是一個易于引起爭議的詩人①參見尚永亮:《“白俗”論之兩宋流變及其深層原因》,《學術研究》2010年第5期。,金源一代則是一個常被人忽略的朝代,而當經過考察,發現這位受爭議詩人在此一被忽略朝代竟獲得了遠超前代的接受境遇,并在詩學史上顯示出特殊意義時,令人感到的便不只是一種簡單的發現,而且是一種饒有余裕的興趣了。
作為女真族建立的政權,金源一代(1115—1234)在思想文化方面有其特殊性。因其地域在北中國,其民族早期漢化程度有限,故與宋朝相比,文化水準相對低下。誠如《金文雅》編者莊仲方在序言中所說:“金初無文字也,自太祖得遼人韓昉而言始文;太宗入汴州,取經籍圖書。宋宇文虛中、張斛、蔡松年、高士談輩后先歸之,而文字煨興,然猶借才異代也。”②《金文雅》卷首,光緒辛卯江蘇書局重刊本。由于“借才異代”,不能不受到宋文化的深刻影響;更由于金初統治者采取了與北宋后期統治者實行的元祐黨禁相反的文化政策,“褒崇元祐諸正人,取蔡京、童貫、王黼諸奸黨,皆以順百姓望”③[金]劉祁:《歸潛志》卷一二,中華書局,1983年,第136頁。,遂造成“蘇學”北行的盛況。一時間,推崇宋詩,尤重蘇東坡、黃山谷,成為其詩學的一大特點。
在經過四五十年的發展,進入金世宗大定(1161—1189)和章宗明昌、承安(1190—1200)年間之后,隨著早期由宋入金者的漸次辭世,新生代開始步入文壇,也隨著整個社會“文治已極”④元好問:《通玄大師李君墓碑》,《遺山先生文集》卷三一,四部叢刊初編本。局面的日漸形成,金源詩風開始擺脫宋人影響,而向唐及唐以前回歸,以致被稱為“有周成康、漢文景之風”①[明]王磐:《大定治績序》,《國朝文類》卷三二,四部叢刊初編本。。當然,由于文學傳統的影響,前期形成的崇宋之風并未完全消退,用元好問的話來說,便是“百年以來,詩人多學坡、谷”②元好問《趙閑閑書擬和韋蘇州詩跋》,張金吾輯《金文最》卷二五,光緒二十一年重刻本。,只是比起早期學宋一邊倒的情形,此時已有相當數量的詩人向唐詩回歸,并形成崇宋與崇唐兩股詩學思潮的抗衡。而對白居易的接受,便在這樣一個大的詩學背景中漸次展開,白詩的淺白語言和平易風格,也開始擺脫宋人所謂“俗”的批評,成為對抗本朝尖新浮艷詩風的一件利器。
爭論是由追步蘇、黃的代表人物王庭筠(1156—1202)引起的。庭筠字子端,號黃華山主,其“文采風流,照暎一時。……詩文有師法,高出時輩之右”③[金]元好問:《中州集》卷三,中華書局,1959年,第145~146頁。。在當時頗具影響。王氏作詩尚奇險尖新,最尊黃庭堅,而對白居易詩則顯加排斥。曾有詩云:“近來陡覺無佳思,縱有詩成似樂天。”④見王若虛《王子端云近來陡覺無佳思縱有詩成似樂天其小樂天甚矣予亦嘗和為四絕》詩題所引(《滹南遺老集》卷四五,四部叢刊初編本)。意謂因無佳思而寫不出好詩來,縱勉強寫得詩成,也只與輕俗淺易的白樂天詩相似。表面看來,似在為自己解嘲,但字里行間流露的,乃是對白詩頗不以為然的態度。
王氏這種輕視白詩的態度,倘稍加尋繹,即可看出其遠源所在。早在北宋中期,伴隨著蘇軾“元輕白俗”論的流行,白居易詩即受到眾多評家的批評和輕視,其中尤以陳師道、魏泰諸人為最。陳氏《后山詩話》有言:“學詩當以子美為師,有規矩故可學。退之于詩本無解處,以才高而好爾。淵明不為詩,寫其心中之妙爾。學杜不成,不失為工。無韓之才與陶之妙,而學其詩,終為樂天爾。”魏泰《臨漢隱居詩話》亦謂:“白居易亦善作長韻敘事,但格制不高,局于淺切,又不能更風操,雖百篇之意,只如一篇,故使人讀而易厭也。”⑤《歷代詩話》(上),中華書局,1981年,第 304、327頁。這就是說,白居易詩既乏心中之妙,亦無橫放之才,既局于淺切,又缺少變化,只能算是等而下之的角色。了解了宋人這種態度,便不難理解王庭筠何以會將自己無佳思時的作品比作白詩了。
王庭筠輕視白詩也有其現實原因。一般來說,金源詩人崇宋一派大致形成尚自然曠放與尖新奇險兩種傾向,而尤以后者影響為大。這股追逐尖新奇險的詩學思潮最早由詩學黃庭堅的蔡珪發其端緒,而至王庭筠、李純甫、雷淵等人達致高潮。由于王、李諸人才高名重,在當時極具影響力,遂導致詩壇爭險逐奇,從者如風,劉祁《歸潛志》卷八所謂“明昌、承安間,作詩者尚尖新”,“其詩大抵皆浮艷語”,便是時風的真實寫照。這里存在一個有趣的現象:最初是幾位詩壇大佬倡導并推動了某種詩風,但當這種詩風成為一時的潮流后,遂使得早先的大佬也受其裹挾而難以自主了。換句話說,由于詩尚尖新浮艷,自然瞧不起平易淺白,但尖新之作不挖空心思便難以獲得,而平易之作相對容易一些。只是要將這樣的平易之作拿出手去,便必須對尚尖新的自己和流俗有一個交待,于是就有了王庭筠借白詩來自嘲的詩句。
對王庭筠這種尚尖新、輕白詩的態度,首先是趙秉文予以明確批評。秉文(1159—1232)字周臣,號閑閑,金代文壇舉足輕重的大家。元好問《閑閑公墓銘》歷數“自宋以后百年、遼以來三百年”間之黨懷英、王庭筠、周昂、楊云翼、李純甫、雷淵等一干名人,謂其“不可不謂之豪杰之士”,然“若夫不溺于時俗,不汨于利祿,慨然以道徳、仁義、性命、禍福之學自任,沉潛乎六經,從容乎百家,幼而壯,壯而老,怡然渙然之死而后已者,惟我閑閑公一人”。①元好問《閑閑公墓銘》,《遺山先生文集》卷十七,四部叢刊初編本。其評價不可謂不高。秉文早年與庭筠同趣,“宗尚眉山之體”,以蘇軾詩為效法對象。但到了后期,詩學趣尚發生轉變,開始由崇宋轉向學唐:“趙閑閑晚年,詩多法唐人李、杜諸公,然未嘗語于人。已而,麻知己、李長源、元裕之輩鼎出,故后進作者爭以唐人為法也。”②[金]劉祁:《歸潛志》卷八,中華書局,1983年,第85頁。由于趙秉文等人以唐人為法,遂不能不與王庭筠的詩學趣尚發生分歧,并進而與追步王庭筠的李純甫(字之純,號屏山居士)等人分道揚鏣。劉祁《歸潛志》載:
閑閑于前輩中,文則推黨世杰懷英、蔡正甫珪,詩則最稱趙文孺沨、尹無忌拓。嘗云:“王子端才固高,然太為名所使,每出一聯一篇,必要使人皆稱之,故止是尖新。其曰:‘近來陡覺無佳思,縱有詩成似樂天。’不免為物議也。李屏山于前輩中止推王子端庭筠,嘗曰:‘東坡變而山谷,山谷變而黃華,人難及也。’或謂趙不假借子端,蓋與王爭名;而李推黃華,蓋將以軋趙也。”③《歸潛志》卷十,中華書局,1983年,第119頁。
從這則材料看,趙秉文在本朝所推崇的詩人主要是趙文孺和尹無忌(后因“避國諱”改名師拓),而對王庭筠的詩作并不看好,對他的貶白之作更有“不免物議”的批評。物議者,眾人之非議也。細繹文意,王氏之所以被眾人非議,要因蓋有兩點:一是追求“尖新”詩風,為贏得某些人的稱賞而作詩,背離了詩之為詩的要義,卻自命清高,瞧不起平易通俗的白詩,在詩學觀上誤入歧途。二是太過重名,“每出一聯一篇必要使人皆稱之”,而當他意識到寫出的句子不好、有可能得不到稱賞時,便以“似樂天”來搪塞。看似自我解嘲,實則是一種矯情,是“太為名所使”的另一種表現。趙秉文的這段話,是否曾當著王庭筠的面講過,不得而知,但作為在詩友間公開發表的議論,必然會傳到王氏耳中,卻應是沒有疑義的。大概正是因了這種情形,時人才會有“趙不假借子端,蓋與王爭名”之說。是否爭名,因材料闕如,難以妄斷;所可認定者,趙與王、李二人在詩學取向上存在明顯分歧乃是不爭的事實。《歸潛志》載:“趙閑閑嘗為余言:少初識尹無忌,問:‘久聞先生作詩,不喜蘇、黃,何如?’無忌曰:‘學蘇、黃則卑猥也。’其詩一以李、杜為法。”④《歸潛志》卷八,第86頁。據此而言,秉文早年即受到尹無忌崇唐抑宋詩學觀的影響,而其后期由崇宋轉向學唐,并對王庭筠之貶抑白詩深表不滿,亦未嘗不包含這種影響的因子。
另一位對王庭筠貶白詩作提出批評的是著名詩評家王若虛。若虛(1174—1243)字從之,號慵夫,“學博而要,才大而雅,識明而遠”⑤李治《滹南遺老集引》,載《滹南遺老集》卷首,四部叢刊初編本。。尤善辯難,筆鋒甚銳。他一方面屢次對庭筠師法的黃庭堅大加韃伐,認為“山谷之詩,有奇而無妙,有斬絕而無橫放,鋪張學問以為富,點化陳腐以為新,而渾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者不足也”⑥《滹南遺老集》卷三十九《詩話》。。另一方面對庭筠誹薄白詩的做法毫不假貸,極盡挖苦諷刺之能事。其《王子端云:“近來陡覺無佳思,縱有詩成似樂天。”其小樂天甚矣!予亦嘗和為四絕》這樣寫道:
功夫費盡謾窮年,病入膏肓不可鐫。寄語雪溪王處士,恐君猶是管窺天。
東涂西抹斗新妍,時世梳妝亦可憐。人物世衰如鼠尾,后生未可議前賢。
妙理宜人入肺肝,麻姑搔癢豈勝便。世間筆墨成何事,此老胸中具一天。
百斛明珠一一圓,絲毫無恨徹中邊。從渠屢受群兒謗,不害三光萬古懸。⑦《滹南遺老集》卷四十五。
從詩題看,一句“其小樂天甚矣”,便充滿了論戰的火藥味;而從詩意看,更是針針見血,斬截痛快。第一首說庭筠不得作詩真詮,雖然功夫費盡,卻已病入膏肓;他所見到的樂天,不過是以管窺天而已。第二首說他隨波逐流,只知拾宋人余唾東涂西抹;他和他所處的時世與白居易及其生活的唐代相比,均已如鼠尾般衰敗,怎么可以輕易地指摘前賢?第三首正面稱贊白詩,認為其妙理宜人,直入肺肝,讀來如麻姑搔癢,無比痛快;相比之下,王庭筠輩那些只重技巧的詩作實在不值一談,他們對人事的認知如何能與看透世理且道盡人心中事的樂天相比!第四首進一步將白詩比作百斛明珠,內里與周邊皆晶瑩圓潤,宛如日月星辰高懸萬古,即使屢受群兒誹謗,也不會損害它的光芒。
綜觀四首詩,論敵明確,論題集中,作者嘻笑怒罵,義形于色,鋒芒所向,勢如破竹。同時,又有破有立,破立結合,所立者為白居易所代表的唐詩典范,所破者為王庭筠所代表的當世頹風。對于所立者,譽其為“妙理宜人”、“麻姑搔癢”、“百斛明珠”、“三光萬古”;對于所破者,貶其為“病入膏肓”、“以管窺天”、“東涂西抹”、“衰如鼠尾”。表面看來,這只是圍繞白詩展開的一場爭論,但就其實質而言,這場爭論的目的無疑在借平易真樸之白詩針砭尖新浮艷之時風,并提倡一種正確的創作方向。就此而言,這場因王庭筠一首詩所引起的關于白詩的爭論,在金源詩歌史上是具有一種撥亂返正的特殊意義的。
關于這場爭論,本來在王若虛這里已經結束了。但若將視線稍作延伸,還可發現另一位看似置身事外實則身在事中的重要人物——元好問——發揮的作用。好問(1190—1257)字裕之,號遺山,“為一代宗匠,以文章伯獨步幾三十年”①郝經《遺山先生墓銘》,《遺山先生文集·附錄》,四部叢刊初編本。。詩兼學唐宋,而在詩學觀上,更接近趙秉文、王若虛等人。趙、王二人與王庭筠關于白居易詩的論爭,元好問雖然沒有直接參加,但卻有著極明確的傾向性,并采用獨特的方式擴大了這場論爭的影響力和傳播范圍。理由如下:其一,元氏推崇白居易詩并曾給予極高評價(詳見后文)。其二,元氏與王若虛關系密切并私心擁戴。《遺山集》卷八《別王使君丈從之》云:“謝公每見皆名語,白傅相看只故情。尊酒風流有今夕,玉堂人物記升平。泰山北斗千年在,和氣春風四座傾。別后殷勤更誰接,只應偏憶老門生。”詩以“謝公”、“白傅”尊王,并譽之為“泰山北斗”,足見王在元心目中地位之高。其三,元氏在其所編收錄金源一代詩作的大型選本《中州集》中,特意收入王若虛《王內翰子端詩‘近來陡覺無佳思,縱有詩成似樂天’,其小樂天甚矣!漫賦三詩,為白傅解嘲》。②載《中州集》卷六。按,此三詩即前引《滹南遺老集》卷四十五《王子端云:“近來陡覺無佳思,縱有詩成似樂天。”其小樂天甚矣!予亦嘗和為四絕》之前三首,詩題與《滹南遺老集》所載者略異。這就在詩學觀上表明了其不滿王庭筠而支持王若虛的態度,并借助大型選本這一傳播載體,使這場爭論的傳播范圍超越作家別集而得以大大擴展。就此而言,元好問的做法不正是一種特殊意義上的參與嗎?而且這種參與的效果,也是絕不亞于親身參與論戰的趙秉文、王若虛的。可以說,這場圍繞白詩展開的爭論,到了元好問這里才算畫上了一個完整的句號。
由于詩學祈向發生了由宋到唐的轉變,不少金代文人在舍宋學唐的同時,也將目光投向了白居易。如曾為翰林供奉、自號西巖老人的劉汲即學白詩,所作“質而不野,清而不寒,簡而有理,淡而有味,蓋學樂天而酷似之”③《中州集》(上)卷二,中華書局,1959年,第78頁。。號稱溪南詩老的辛愿也喜白居易,“年二十五始知讀書,取《白氏諷諫集》自試,一日便能背誦”④《中州集》(下)卷十,第484頁。。山東東路按察司知事賈照“嗜古學,尚友嚴子陵、陶淵明、白樂天、邵堯夫,號‘四友居士’,故詩有‘高風希四友,古學守三玄’之句”①元好問《東平賈氏千秋錄后記》,《遺山先生文集》卷三四,四部叢刊初編本。。青年詩人高思誠“平生深慕樂天之為人,而尤愛其詩”,特意“葺其所居之堂,以為讀書之所,擇樂天絕句之詩,列之壁間,而榜以‘詠白’,蓋將日玩諸其目而諷誦諸其口也”。②王若虛《高思誠詠白堂記》,《滹南遺老集》卷四三,四部叢刊初編本。至于文論大家王若虛,一方面給白詩以極高評價,謂“樂天之詩,情致曲盡,入人肝脾,隨物賦形,所在充滿,殆與元氣相侔”③《滹南遺老集》卷三八《詩話》。;另一方面,“文以歐蘇為正脈,詩學白樂天,作雖不多,而頗能似之”④元好問《內翰王公墓表》,《遺山先生文集》卷一九。。在理論和創作兩個層面均大力標舉并效法白詩,極具影響力。⑤參見尚永亮:《論王若虛對白居易的接受及其得失》,《社會科學》2009年第9期。概覽這些材料可知,金源詩壇喜愛白居易及其詩者頗有人在,有些人甚至達到了癡迷的程度。
在這股崇白風潮中,最值得重視的,是將白居易與陶淵明的相提并論。如前引賈照即將陶淵明、白居易等人譽為同具高風之“四友”,予以稱賞和效法。趙秉文《題郝運使榮歸堂》則以“柴桑問路陶元亮,洛社休官白樂天”的偶對句式,將陶白對舉;其《答李天英書》先以“沖澹”許白詩,繼謂:“太白、杜陵、東坡,詞人之文也,吾師其詞不師其意;淵明、樂天,高士之詩也,吾師其意不師其詞。”⑥以上詩文分見趙秉文《滏水集》卷七、卷一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由此而言,秉文看重陶、白的,不僅是其詩風的沖澹,而且是其品格意趣的高遠。趙元《書懷繼元弟裕之韻四首》其四明確聲言:“栗里愧淵眀,香山慚樂天。二老已古人,相望云泥懸。”將陶、白“二老”作為典范,在與自我的比況中見出今人與古人的差距,也見出作者的深心推許。
與上述諸人的陶白并論相比,元好問對白居易與陶淵明的相關性論說更值得關注。在著名的《論詩三十首》第四首中,元好問論陶淵明詩云:“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淵明是晉人。”其下有一自注:
柳子厚,晉之謝靈運;陶淵明,唐之白樂天。⑦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遺山集》卷十一、四部叢刊初編本《遺山先生文集》卷十一。另據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御訂全金詩增補中州集》卷六六、《御選金詩》卷二三、《元詩選》初集卷三《論詩三十首》第四首下自注為:“柳子厚,唐之謝靈運;陶淵明,晉之白樂天。”
謝靈運、陶淵明均為元好問極為推崇的詩人,這里將柳宗元、白居易分別與謝靈運、陶淵明作比,意謂柳謝一脈(此意在元氏《論詩三十首》之第二十首有專門申論,詳后),白陶同源,則其論淵明之“天然”、“真淳”諸語,也自然一定程度地適合樂天。這不僅提高了柳、白的地位,而且清晰地勾勒出了文學史上兩種不同詩風的傳承線索。就此而言,元氏此論便已具有了與眾不同的獨特價值。
進一步看,元氏此論又不僅僅是一般性的文學評說,它還是對此前一個權威性說法的挑戰。考察詩歌接受史可知,將唐代詩人與陶淵明聯系起來加以評說并對后世產生深遠影響的,首先當推宋人蘇軾。《東坡題跋》卷二《評韓柳詩》有言:“柳子厚詩在陶淵明下,韋蘇州上;退之豪放奇險則過之,而溫麗精深不及也。所貴乎枯淡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在這段話里,蘇軾將柳宗元、韋應物與陶淵明相提并論,并通過對“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之“枯淡”詩風的分析,將“淵明、子厚之流”所代表的一個詩歌派別凸顯出來。蘇軾這一觀點,一方面因其所具有的藝術眼光和深刻性,另一方面也因蘇軾其人崇高的文化地位,幾乎獲得了后人的一致認可。如韓子蒼的一段解釋:“淵明詩,惟韋蘇州得其清閑,尚不得其枯淡;柳州獨得之,但恨其少遒爾。柳詩不多,體亦備眾家,惟效陶詩是其性所好,獨不可及也。”⑧[宋]何汶:《竹莊詩話》卷八“柳子厚”引,中華書局,1984年,第158頁。這段對蘇軾語意有著深入體會的話,可以說是將東坡提出的陶柳同源論予以進一步申發的早期代表,而其對后世評家的相關態度也產生了不可忽視的深遠影響。①參看尚永亮、洪迎華:《柳宗元詩歌接受主流及其嬗變——從另一角度看蘇軾“第一讀者”的地位和作用》,《人文雜志》2004年第6期。
然而,柳、陶相似,畢竟主要表現在詩風層面,若從兩位詩人之內在心性、生活態度等方面考察,柳與陶是頗有差異的;而且即就詩風來說,所謂“枯淡”亦僅為柳氏詩風的一個方面,遠不能代表柳詩之冷峭、凄怨的主體風格。②參見尚永亮:《冷峭:柳宗元審美情趣和悲劇生命的結晶》,《江漢論壇》1990年9期。如果換一個角度,從人生經歷、詩心詩境諸方面看,柳宗元倒是與晉宋之際的謝靈運更具一致性。這種一致性,借用元好問《論詩三十首》第二十首的說法,便是:“謝客風容映古今,發源誰似柳州深?朱弦一拂遺音在,卻是當年寂寞心。”這里所謂“寂寞心”,是柳與謝的深層相通處,亦即前引元詩第四首下自注之“柳子厚,晉之謝靈運”的最好注腳。元好問這一看法,是與蘇軾頗有差異的一種新的見解,它指出了不同文學家之間的別種關聯和同一。就此而言,則蘇軾在指出柳陶相似性的同時,便對柳陶間的相異性作了遮蔽,對柳謝間的相似性作了遮蔽,同時也對其他詩人如白居易與陶淵明間的相似性作了遮蔽。而元好問將陶謝白柳重作區分,使得柳謝一脈、白陶同源,便既可以視作對蘇軾觀點的駁正,也可以視作對文學史的某種解蔽和真相還原。
當然,對白居易與陶淵明間相似性的發現,并不始于元好問。早在北宋中后期,作為蘇門弟子之一的張耒即看到了這一點。在《題吳徳仁詩卷》中,張耒這樣說道:“陶元亮雖嗜酒,家貧不能常飲,而況必飲美酒乎?其所與飲,多田野樵漁之人,班坐林間,所以奉身而悅口腹者蓋略矣。白樂天亦嗜酒,其家釀黃醅者,蓋善酒也。又毎飲酒必有絲竹童妓之奉,洛陽山水風物甲天下,其所與游,如裴度劉禹錫之徒,皆一時名士也。夫欲為元亮,則窘陋而難安;欲為樂天,則備足而難成。徳仁居二人之間,真率僅似陶,而奉養略如白,至其放達,則并有之。豈非賢哉!”③《張右史文集》卷四七,《四部叢刊》初編本。這段話以飲酒為話題,拈出陶白二人在生活情境上的似與不似,而歸結點則是陶白同具的“放達”心性。就此而言,張耒關注的重點雖不是詩歌,但卻在生活態度上將白與陶聯結在了一起,從而在發生學的意義上成為元好問陶白同源觀的遠源。
此后,南宋人陳善針對黃庭堅就柳宗元、白居易詩與陶詩之關聯的說法提出異議,他說:“山谷嘗謂:白樂天、柳子厚俱效陶淵明作詩,而惟柳子厚詩為近。然以予觀之,子厚語近而氣不近,樂天氣近而語不近。子厚氣凄愴,樂天語散緩,雖各得其一,要于淵明詩未能盡似也。”④[宋]陳善:《捫虱新話》下集卷四“擬淵明作詩”條,中華書局,1985年,第86頁。從“語近”和“氣盡”的角度比較柳、白與陶的關聯,認為二人“各得其一”,而未能盡似陶。不過,“語近”多屬外在語言層面的效法模擬,“氣近”則屬內在心性氣格的自然相通,相比之下,白與陶的關聯較之柳與陶的關聯,無疑更深一層。就此而言,陳善的看法大致構成了元好問陶白同源觀的近源。
元好問將白陶并舉,關注點之一也是二人個體心性和生活態度的相似。元人陳櫟《定宇集》卷七載陳氏與其甥吳仲文之答問,即涉及此一問題:“問:元裕之云:柳子厚,唐之謝康樂;陶元亮,晉之白樂天。此說如何?答曰:謝康樂靈運,謝玄之后,襲封康樂公,以放曠不檢束遭禍;柳子厚陷叔文之黨,亦卒貶死,以之并說,亦自頗是。陶元亮忠義曠達,優游樂易,以白樂天比之,亦似之。但優游樂易相似,而論其至到處,樂天不能及淵明也。”細詳文意,陳氏雖認為在“至到處”“樂天不能及淵明”,但在“忠義曠達”、“優游樂易”一點上,卻是充分肯定了白與陶間的相似性,肯定了元氏之論的眼光。
元好問將白陶并舉同論,更重要的一點在于認識到了二人建基于文化人格相似性上的詩品類同。在《石洲詩話》中,清人翁方綱對元氏論陶白謝柳詩之關聯曾有如下分析:“蓋陶、謝體格,并高出六朝,而以天然閑適者歸之陶,以蘊釀神秀者歸之謝,此所以為‘初日芙蓉’,他家莫及也。”①《石州詩話》卷七《元遺山論詩三十首》,《清詩話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496頁。“此實上下古今之定品也。其不以柳與陶并言,而言其繼謝;不以陶與韋并言,而言其似白者,蓋陶與白皆蕭散閑適之品,謝與柳皆蘊釀神秀之品也。”②《石洲詩話》卷八《王文簡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三十五首》,《清詩話續編》第1504頁。細繹翁氏之言,既高度稱許元氏詩論,認為此為“上下古今之定品”,又對其不以陶與柳、韋并言而以陶、白并言的原因予以分析,可謂深中肯綮。質言之,在白與陶之間,既有個體心性和生活態度的相似,也有文化品格和詩心詩境的承接,較之蘇軾的以柳繼陶來,元好問的“陶淵明,晉之白樂天”,更著重其在“蕭散閑適之品”上的同一,并在廣闊的文化范圍將白樂天視為陶之正傳。就此而言,元氏之論既是對蘇軾權威言論的一次挑戰,是對白樂天地位的極大提高,也是對白詩理解的一個深化,是金源白居易接受史上的一個理論創舉。聯系到元好問《陶然集詩序》所謂“子美虁州以后、樂天香山以后、東坡海南以后,皆不煩繩削而自合,非技進于道者能之乎”的評說,可以看出,元氏將晚年白詩與后期杜甫、蘇軾詩相提并論,譽之為“不煩繩削而自合”、“技進于道者”,實在已是一個極高的評價了。由此一評價出發,不難解悟元氏將白陶并舉的源于詩歌美學方面的原因。③參見尚永亮:《元遺山與白樂天的詩學關聯及其接受背景》,《文學遺產》2009年第4期。
金源詩人對白居易的接受,還表現在詩歌創作層面對白詩的效法。這種效法,不妨從以下兩個方面稍作說明。
其一是服膺白居易的閑適、知足思想,追步其平易詩風,在創作中表現出對白居易生活態度的深層理解和接受。
生活在金代中前期的王寂首先引起我們的關注。寂(1128—1194)字元老,河北玉田人,官至戶部侍郎、禮部尚書。四庫館臣謂其“詩境清刻镵露,有戛戛獨造之風,古文亦博大疏暢,在大定、明昌間卓然不愧為作者。金朝一代文士見于《中州集》者,不下百數十家,今惟趙秉文、王若虛二集尚有傳本,馀多湮沒無存,獨寂是編,幸于沉埋晦蝕之馀復顯于世,而文章體格,亦足與滹南、滏水相為抗行”④[清]永瑢等:《〈拙軒集〉提要》,《四庫全書總目》(下)卷一六六,中華書局,1965年,第 1420頁。就對王詩的整體評價而言,這段話是準確的;但就其對王詩風格的表述看,卻略欠周全。翻閱《拙軒集》,王詩風格并不單一,既有清刻镵露者,也有豪邁奔放者,還有追奇逐險者,更有閑適平易者。大抵來說,其前期心性偏向豪邁一路,故詩風相對張揚;后期經生活磨礪特別是貶謫生涯,使其心性趨于內斂,詩風也趨于平易。除此之外,他對白居易生活態度的認同,也是導致其詩走向平易的一個要因。
效法白居易,關鍵在于汲取白氏的“知足”思想,追步白氏的“中隱”道路。在《易足齋》詩中,王寂這樣表現自己的生活態度:
吾愛吾廬事事幽,此生隨分得優游。窮冬夜話蒲團暖,長夏朝眠竹簟秋。一榻蠧書閑處看,兩盂薄粥飽時休。紅旗黃紙非吾事,未羨元龍百尺樓。⑤王寂《易足齋》,《拙軒集》,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獨處幽廬,隨分優游,窮冬夜話,長夏朝眠,充溢其中的“知足”思想與白居易可謂一脈相承。聯系到白居易《春日閑居三首》其一所謂“陶云愛吾廬,吾亦愛吾屋。屋中有琴書,聊以慰幽獨”,《劉十九同宿》所謂“紅旗破賊非吾事,黃紙除書無我名。唯共嵩陽劉處士,圍棊賭酒到天明”的詩句,尤能見出王詩對白詩的承襲線索。與此相類,其《題中隱軒》詩更明確地表達了對白居易“中隱”生活的欽羨:
君不見嚴君平、梅子真,成都卜肆吳市門。萬人如海一身隱,外聽車馬爭馳奔。又不見介之推、屈大夫,綿山澤畔何區區,孤高與世自冰炭。甘焚就溺捐微軀,兩公朝市大喧噪,二子山林更牢落。混俗變姓良自欺,賣身買名何太錯。我則愿師白樂天,終身袞袞留司官。伏臘粗給憂患少,妻孥飽暖身心安。況有民社可行道,隨分歌酒陶馀歡。經邦論道不我責,除書破賊非吾干。折腰束帶莫恥五斗粟,猶勝元載胡椒八百斛。一朝事敗竟赤族,嗟爾安得為孤犢。塵靴汗板莫厭時,奔走猶勝李斯相秦印如斗。一朝禍起遭鞭杻,卻思上蔡牽黃狗。況知富貴不可求,僥求縱得終身憂。不如中隱軒中日日醉,醉倒不省萬事休。
在作者看來,嚴君平、梅子真、介之推、屈大夫的生活方式或“喧噪”,或“牢落”,均不及隱在留司官的白樂天來得優游自在,因而明確聲言:“我則愿師白樂天。”將此詩與白居易《中隱》一詩相較,其意緒、情懷,對憂患和人生的理解,如出一轍。實際上,在白居易的《詠懷》、《池上篇》等眾多作品中,反復歌詠的一個主題,便是避禍遠災、知足而樂的“中隱”生活,這是飽經世事磨難、人生困境后對政治的一種自覺避離,也是中國文人達則兼濟、窮則獨善思想在生活層面的具體落實。王寂的詩,不過是將這些體驗和道理換一種說法再予表述,不過是將其師法對象明確鎖定為白居易而已。
王寂也有一些標明效法白詩的作品,如其《中秋月下有感戲效樂天》:
此夜十分滿,中秋萬古情。素娥應不老,蒼鬢可憐生。追想歡呼處,翻成嘆息聲。悲歡人自爾,月是一般明。
用語平易,詩意深透,頗肖白氏《中秋月》等寫景感懷之作。他如《題香山寺》:
平生居士愛香山,百歲神游定此間。黃卷既能探妙理,青衫安用拭馀澘。櫻桃笑日艷樊素,楊柳舞風嬌小蠻。尚想夜深攜滿老,幅巾來聽水潺潺。
聊聊數語,即將白氏晚年讀佛書、探妙理、擁美妓、游山水諸般情事囊括無遺。讀這樣的詩,即使沒有開篇“平生居士愛香山”之句,亦足可看出其對白氏生活之艷羨,對其為人之推崇了。
再以趙秉文為例,他由學宋到學唐,除了“以李杜為法”,還能轉益多師,廣泛模擬李杜以外如王維、郎士元、韋應物、劉長卿、李賀、盧仝等唐人的詩作,而其中較引人注目的,便是他對白居易的態度。《歸潛志》卷八引李純甫為趙秉文集所作序云:“公詩往往有李太白、白樂天語,某輒能識之。”話雖內含譏刺,但卻從側面反映了趙詩與白詩的關聯。細閱趙秉文《滏水集》,多有涉及白居易及其詩者,或仰慕白氏為人而自抒懷抱:“山川宛如昔,白傅不可見”(《龍門》),或將淵明、樂天之作視為“高士之詩”而欲“師其意”(《答李天英書》)。①以上詩文分見趙秉文《滏水集》卷三、卷一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其《仿樂天新宅》詩云:
吉兇翻覆兩何如,新貴移來舊貴居。昨日弓刀圍舊宅,今朝車馬慶新除。兔驚尚顧罝中兔,魚逸還尋篳下魚。富貴貧窮皆有命,大都覆轍戒前車。①《滏水集》卷四。
詩以仿樂天詩為題,借宅第新舊間的更換,表現政治斗爭導致的吉兇翻覆。類似主題,白居易詩中多有涉及,如:“吉兇禍福有來由,但要深知不要憂。只見火光燒潤屋,不聞風浪覆虛舟。名為公器無多取,利是身災合少求。雖異匏瓜難不食,大都食足早宜休”(《感興二首》其一)。兩相比照,很可以看出二人對吉兇禍福之變化無常及知足安命、避禍遠災的共同認識和態度。
其二,學習白居易直面現實的精神,創作樂府諷諭詩,反映民生疾苦,揭露社會黑暗。
在這方面,那位曾雙目失明而宣稱“香山慚樂天”②《書懷繼元弟裕之韻四首》其四,《中州集》卷五,中華書局,1959年,第266頁。的趙元(約1215年前后在世)最值得關注。《中州集》趙元小傳稱其“既病廢,無所營為,萬慮一歸于詩,故詩益工。若其五言平淡處,他人未易造也”③[金]元好問:《中州集》卷五,第265頁。。細閱該集所收趙元34首詩作,基本特點確是平易曉暢,深得白詩神髓。如其《讀樂天無可奈何歌》:“鳧脛苦太短,蚿足何其多。物理斬不齊,利劍空自磨。老跖富且壽,元惡天不訶。伯夷豈不仁,餓死西山阿。天意寓冥邈,人心徒揣摩。不如且飲酒,流年付蹉跎。酒酣登高原,浩歌無奈何。”④《讀樂天無可奈何歌》,《中州集》卷五,第272頁。雖與白居易《無可奈何歌》詩體有別,但皆面對人生磨難和苦悶,說理述懷,自我排遣,其表現手法和基本情調是相當一致的。
趙元學白,不只是追求語言和詩風的相似,其更突出的表現在于,借鑒白氏新樂府的形式,作有多首反映民生疾苦的佳作,由此展示了與白氏現實關懷的深層相通。如列于第一篇的《鄰婦哭》即是如此:
鄰婦哭,哭聲苦,一家十口今存五。我親問之亡者誰,兒郎被殺夫遭虜。鄰婦哭,哭聲哀,兒郎未埋夫未回。燒殘破屋不暇葺,田疇失鋤多草萊。鄰婦哭,哭不停,應當門戶無馀丁。追胥夜至星火急,并州運米云中行。⑤《鄰婦哭》,《中州集》卷五,第265頁。
詩以“鄰婦哭”為主線,極寫其“兒郎被殺夫遭虜”、“燒殘破屋不暇葺”、“并州運米云中行”的悲慘遭遇及所受賦役重壓,讀之令人嘆息。而在表現形式上,雖受到《詩經》、古樂府民歌的影響,但其最接近的,莫過于白居易《新樂府》中最常使用的三、三、七言句式,重沓回環,一唱三嘆。如將其與白氏標明“哀冤民”的《秦吉了》等相比,則其一脈相承的痕跡就更清晰了。
再如《修城去》、《田間秋日三首》其一等,都是反映現實、哀愍民生、抨擊官府的力作。前詩題下自注:“甲戌歲,忻城陷,官復完治,途中聞哀嘆聲,感而有作。”詩以“修城去,勞復勞,途中哀嘆聲嗷嗷”領起,通過對艱苦勞作的描寫,一再放言揭露并怒喝:“一鍬復一杵,瀝盡民脂膏”、“城根運土到城頭,補城殘缺終何益!”⑥《修城去》,《中州集》卷五,第267頁。后詩僅四句:“好雨知時便放晴,天和醞釀作西成。秋收但得官軍飽,未怕輸租遠十程。”⑦《田間秋日三首》其一,《中州集》卷五,第267頁。表面是說不懼路遠也要給官軍輸租送糧,實則正話反說,借以曲折展示秋收之際農人所受賦役重壓。聯系到元稹《田家詞》所謂“農死有兒牛有犢,誓不遣官軍糧不足”,不難發現二者的相似性關聯。
與趙元的《田間秋日》相比,蕭貢(1158—1223)的《荒田擬白樂天》題旨更為顯豁:“荒田幾歲闕人耕,欲種糜蕎趁晚晴。急手剪除荊與棘,一科才了十科生。”⑧《荒田擬白樂天》,《中州集》卷五,第236頁。田荒已“幾歲”,顯見戰亂頻仍,民不聊生;剪除荊棘,說明田荒之甚,勞作艱辛;然而就在此耕種階段,便已有科稅光顧,而且是“一科才了十科生”,則官家賦稅之繁、農人受壓之重,便已不言自明了。詩為仿白之作,語言平易簡潔,詩風樸質自然,而充溢著強烈的批判精神,實屬受白詩影響而又有所提升的佳作。
元好問也有多篇表現現實、反映民生苦難的詩作。如《虎害》通過對山虎食人而官府無人過問的描寫,真實地表現了“哀哀太山婦,叫斷秋空云”的凄涼;《馭丘豬行》具體描述了黃臺張氏莊豪豬毀稼、飛蝗害田、“天明壟畝見狼藉,婦子相看空淚流”的慘景;《宿菊潭》借作者與田父的對話表現官民關系,有指斥,有同情,而其最終目的,便是“教汝子若孫,努力逃寒饑”;《雁門道中書所見》則通過城中“醉歌舞”和城外“愁肺腑”的比照,展示出社會的不公和詩人心理的落差,并深刻揭示了百姓苦難的根源在于“食禾有百螣,擇肉非一虎”。元氏這些詩作,雖未標明效白的題名,但其反映現實的深度并不亞于白居易的《新樂府》,其所使用的語言和表現方法,也與白居易的諷諭詩一脈相承。
以上,我們從三個方面對白居易在金源一代的接受境遇作了一個梳理,倘稍加總結,大致可以看出這樣幾個要點:
其一,關于白居易及其詩作的評價,由王庭筠一首涉白詩作以及由此引發的一場爭論拉開序幕,推向高潮;這樣一個看似偶然實則具有某種必然性的事件,借助白居易這位有爭議的人物,展示了金源一代宗唐宗宋兩派在詩學旨趣上的對立,也表現了趙秉文、王若虛、元好問等宗唐詩人對尖新浮艷時風的針砭和對正確創作方向的探尋。就此而言,這場關于白詩的爭論,在金源詩歌史上便具有了一種撥亂返正的轉折意義。
其二,白居易在金源中后期受人重視、追捧,以至被元好問視作陶淵明的正宗傳人,其個體心性、文化品格乃至詩學意趣諸方面均獲得新的理解和體認。從接受學的角度看,這既是一種新意義的發現,也是對以蘇軾為代表的既有權威觀點的駁正,或者說是對文學史的某種解蔽和真相還原。而這一點,應是這個常被人忽略之朝代中最不容忽視的問題之一。
其三,金源詩人對白居易的接受,不只體現在口頭的爭論和理性的評說,而且還表現為此期詩人在創作中對白居易閑適、諷諭兩類題材的集中效法。這種情況,除其所具有的詩學層面的意義外,同時說明:知足、閑適的情懷與對社會的揭露、批判,這一內一外、自白居易開始突顯化了的自我關懷和現實關懷兩個維度,在金源詩人這里獲得進一步呈現,并在一定范圍構成其精神生活之常態。
當然,金源詩人之推崇白居易,與其說緣于明確自覺的理性,不如說緣于心靈的相通或某種藝術敏感更為準確。類似王若虛對“坦白平易,直以寫自然之趣,合乎天造,厭乎人意”①《髙思誠詠白堂記》,《滹南遺老集》卷四十三。之樂天詩的一再推舉,元好問之“并州未是風流減,五百年中一樂天”②《感興四首》其二,《遺山先生文集》卷十三。的宏觀判斷,“學詩二十年,鈍筆死不神。乞靈白少傅,佳句儻能新”③《龍門雜詩二首》其二,《遺山先生文集》卷一。的創作自述,都可作如是觀。這里有生活態度的接近,有詩美追求的類同,有同鄉之緣導致的親和,有躬身實踐的甘苦體悟。就此而言,白居易這位受爭議的詩人在金源這個常被忽略的朝代,其接受境遇獲得了出人意料的轉變,也就不難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