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滋斌
李商隱的《燕臺詩四首》,自清至今有不同的解釋。本人《清人對李商隱〈燕臺詩四首〉的解讀研究》(2002)主要介紹清人的意見,并兼說今人的意見。當時認為,解讀此類意思不易捕捉的作品,任何詮釋只能視為一種意見,難以明其是非。然而,解釋有高下之別,端視乎解讀者的閱讀能力和其解釋之合理性,假如但條陳各種意見而不判斷其高下,對研讀作品未必有益,最終只能成為“僅供參考”而已。
對前人作品給予較合理的解釋,是解讀者的工作,雖然各盡其心力,而要達至較合理的解釋,其中一個方法是回歸到詩歌的文字解讀上,找出其作品的內部肌理,進入其作品的深層結構,則其作品的意思或者因是而豁然呈露,因為任何作家縱使有不同的演繹方式,但其演繹方式必然與其遣詞造句、謀篇布局有關。董遇說“讀書百遍,其義自見”①[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卷三《魏略》曰:“董遇好學,人從學者,遇不肯教,云:‘當先讀書百遍,而義自見。’從學者云:‘苦渴無日。’遇曰:‘當以三余:冬者,歲之余;雨者,晴之余;夜者,日之余。’”(四庫全書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0頁),是有道理的。細讀商隱的《燕臺詩四首》多遍,并與商隱其他作品的慣常寫作方式作比較,他的詩意還是可以有合理的推測和估量的。
在《清人對李商隱〈燕臺詩四首〉的解讀研究》中,歸納各家對這組詩的解釋,共有四個:一是寄托說,而何焯、紀昀沒有作清楚說明,姜炳璋(乾隆十九年進士)認為是哀李德裕,張采田說是詠楊嗣復,葉迦瑩說是集商隱一生所傷懷之事而借幕府發之;第二謂是艷情之作;第三謂是閨怨;第四則不作任何揣測。
作成商隱詩義難明的原因,其實他已自道其情。他的《有感》詩云:“非關宋玉有微辭,卻是襄王夢覺遲。一自《高唐賦》成后,楚天云雨盡堪疑。”所以任何以女子、仙人為寫作題材的商隱詩作,均有可能出現多種解釋。以上四種意見,過去本人認為愛情說較可信。然而事隔多年,仔細進入商隱的語詞世界,尋味商隱這組詩歌的意思,然后推斷商隱乃借愛情以寄托其期待有欣賞他的人,紀昀的意見最值得推崇,所以撰成此文,就正于商隱研究方家。
清朝紀昀對商隱詩一向多予貶詞,像評商隱的《碧瓦》說:“琱琢繁碎,意格俱下。”①紀昀語,見沈厚塽輯,何焯、朱彝尊、紀昀三家評本《李義山詩集》卷上,臺灣學生書局,1973年,第30a~31a頁。評《垂柳》說:“三四太俗,五六尤墮惡道,結句自有體然亦鶻兀。”②同上,第46b~47a頁。但對于這組詩,卻沒有因其艷詞而排斥它們,反而認為“以‘燕臺’為題,知為幕府托意之作,非艷詞也”。③紀昀語,見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1988年,第94頁。紀昀認為“燕臺”二字已透露詩歌的意思。與紀昀同時的馮浩,雖然也重視“燕臺”二字,但認為這組詩沒有寄托,只是記述商隱一段感情,說:
燕臺,唐人慣以言使府,必使府后房人也。參之《柳枝序》,則此在前,其為“學仙玉陽東”時,有所戀于女冠歟?其人先被達官取去京師,又流轉湘中矣。以篇中多引仙女事,故知女冠。“鐵網珊瑚”,他人取去也。玉陽在東,京師在西,故曰“東風”、“西海”也。玉陽在濟源縣。 京師帶以洪河,故曰“濁水清波”也。 曰“石城”,曰“瘴花”,曰“南云”,曰“楚弄”,曰“湘川”,曰“蒼梧”,皆楚地之境,故知又流轉湘中也。與《河內》、《河陽》諸篇事屬同情,語皆互映。《柳枝》而外,似別有一種風懷也。……④[清]馮浩:《玉溪生集箋注》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639~640頁。
馮浩認為該女子可能是使府后房人,商隱不能忘情,遂因“燕臺”以志其情。同樣因“燕臺”而展開研究,馮浩從感情著墨,紀昀從寄托思考,本來都各有理據。判斷二人意思的高下,需要進入商隱詩的語詞世界和詩歌設計中。
《清人》一文已說明李商隱詩中舉凡提及“燕臺”、“燕路”、“黃金臺”的都和幕府有關,這里不再重復。紀昀認為“為幕府托意”,卻沒有說明所托者為何意,令人感到遺憾。要說清楚商隱的詩意,先要梳理詩中若干個意思較為隱晦或者具爭議性的詞語和句子,然后根據詩中的詞語的安排來尋覓這組詩的意思。
《燕臺詩四首》之《春》有兩句:“蜜房羽客類芳心,冶葉倡條遍相識。”“蜜房”一詞,始見漢班固的《終南山賦》:“爾其珍怪,碧玉挺其阿,蜜房溜其巔。”⑤[清]馮浩:《玉溪生集箋注》,第634頁;[宋]章樵注:《古文苑》卷五,四庫全書本,第9頁。左思《蜀都賦》:“蜜房郁毓被其阜”,《六臣文選注》李周翰說:“蜜房,蜂窠房也。”⑥《六臣文選注》卷四,四庫全書本,第26頁。蜜房,即蜂房,也就是蜜蜂之巢。“羽客”指羽化登仙、而為客于人間之有道之士。這解釋向來穩定,似乎沒有歧義。朱鶴齡注引晉郭璞《蜂賦》“亦托名于羽客”⑦[清]朱鶴齡:《李義山詩集注》卷三上,四庫全書本,第26頁。,是正確的,然,唐黃滔《狎鷗賦》說:“斯則別號羽客,參為水仙。”⑧[唐]黃滔:《黃御史集》卷一,四庫全書本,第10頁。借“羽客”來形容海鷗。可見文人對這詞語仍可賦予新的意思。李商隱把蜜蜂和羽客合在一起說,同樣是較特別的。李商隱喜歡以神仙為素材,這組詩中已多處出現。以“羽客”用來說蜜蜂,一方面讓蜜蜂上躋于仙,使之不同凡響;另一方面,因“羽客”的“客”說明蜜蜂離本家而為客于他處,再與“類芳心”配合,則女子的身份已呼之欲出。這種具創意的改變,可以從宋姚寬《西湖醉歸作》得到進一步的信息。姚寬詩說:“涌金門外看春色,水流不盡花枝碧。一番洗雨一番風,墮蘂零紅收不得。蜜房羽客尋芳歇,蝶翅粉盡金翠滅。云昏草暖天亦迷,日暮楊花散成雪。傾城一醉爭狂蕩,踏歌相攜大堤上。湘妃有意解明珰,桃葉竟誰迎兩槳。東君無情背人去,脈脈那由話衷素。歸來簾幕護殘燈,一夢閑階月如霧。”①[宋]陳起:《湖后集》卷九,四庫全書本,第 3~4頁。姚寬的詩不少地方明顯效法李商隱的《燕臺詩》,“蜜房羽客尋芳歇”更直接由《燕臺詩》而來。姚詩的“羽客”已沒有羽化登仙的意思,而是直接形容蜜蜂,可見李商隱已成功營造了這個詞語,不再斤斤于“羽客”的原型,出現了新的概念。這樣看來,馮浩認為“芳心如蜂,倒句法也”②[清]馮浩:《玉溪生集箋注》,第634頁。,反而不好。今人鄭在瀛大抵根據馮浩的意見作了引申,說:“我芳心如蜜蜂,遍識野草閑花,卻不見伊人倩影。”③鄭在瀛:《李商隱詩集今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55頁。這個“伊人”明顯是男子,用“倩影”來形容男子,豈非突兀!而且,“識”與“見”的意思不同,如果李商隱有意說女子找不到情人,何以不直接說“蜜房羽客類芳心,冶葉倡條遍尋覓”?可見鄭說不可取。其實“蜜房”句目的在點明女子,“冶葉”句點明其身份為歌妓而已,也勾勒“羽客”二字。以下接著說“雄龍雌鳳杳何許”,則是女子所屬意者不知在何處,所以有“絮亂絲繁天亦迷”的感傷。
《春》詩的“研丹擘石補青天,愿得天牢鎖冤魄”兩句也費解。清朱彝尊便說:“莫喻其然。”④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第84頁。注家均取《呂氏春秋·介立》:“石可破也,而不可奪堅;丹可磨也,而不可奪赤。堅與赤,性之有也。性也者,所受于天也,非擇取而為之也。豪士之自好者,其不可漫以污也,亦猶此也。”這只能得到字詞來源,無助于詩意的解釋。需要透過一層,通讀全詩后,才明白商隱的詩意。首先,女媧煉石補青天的事典并不陌生,《淮南子·覽冥訓》云:“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漢髙誘注:“女媧,陰帝,佐虙戲治者也。三皇時天不足西北,故補之。”⑤何寧:《淮南子集解》卷六《覽冥訓》,中華書局,1989年,第478頁。至于“天牢”,朱鶴齡引道源注:“《漢書》:戴匡六星,六曰司災,在魁中,貴人之牢。孟康曰:貴人牢曰天理,即天牢也。情不得伸,故曰冤魄。”⑥[清]朱鶴齡:《李義山詩集注》卷三上,第27頁。有關天牢星上述作用,《史記·天官書》、《晉書·天文志》和《隋書·天文志》均有記載。⑦《史記·天文志》:“赤帝行徳,天牢為之空。”《索隱》:“謂王者行德以應火精之帝,謂舉大禮,封諸侯之地,則是赤帝行德,夏陽主舒散,故天牢為之空,則人主當赦過宥罪者也。”《正義》:“赤帝,南方赤熛怒之帝也。夏,萬物茂盛,功作大興,則天施德惠,天牢為之空虛也。天牢六星,在北斗魁下,不對中臺,主秉禁暴,亦貴人之牢也。”《晉書·天文志》:“天牢六星,在北斗魁下,貴人之牢也。……貫索九星在其前,賤人之牢也。……一曰天牢。”《隋書·天文志》:“天牢六星,在北斗魁下,貴人之牢也。”這兩句的大意如下:這段感情實在令人難受,縱使想縫合一切,像女媧煉石補青天般,也不能做任何的事了。女子自言寂寞,既然無人欣賞,所做的一切都不受認可,情不得伸,所以說是冤魄。又說愿得天牢鎖冤魄,借女子之寂寞,說出不受到認同的苦悶和抑郁。
《夏》詩說:“石城景物類黃泉,夜半行郎空柘彈。”這兩句也費解。石城和柘彈兩者關系密切,能夠把兩者說清楚,詩意便豁然了。
關于石城,南宋張敦頤《六朝事跡編類》云:“吳孫權沿淮立柵,又于江岸必爭之地筑城,名曰石頭。常以腹心大臣鎮守之。今石城故基,乃楊行密稍遷近南,夾淮帶江,以盡地利,其形勢與長干山連接。”①[宋]張敦頤:《六朝事跡編類》卷上,四庫全書本,第37頁。朱鶴齡注:“石城,注見上卷。”②[清]朱鶴齡:《李義山詩集注》卷三上,第7頁。指他于李商隱《石城》和《莫愁》詩的注。朱氏于《石城》“石城夸窈窕”句下注云:“《樂府·莫愁樂》:‘莫愁在何處?莫愁石城西。’《唐書·樂志》:‘石城在竟陵,有女子名莫愁,善歌謠。’”③[清]朱鶴齡:《李義山詩集注》卷一上,第25頁。又于《莫愁》“雪中梅下與誰期?梅雪相兼一萬枝。若是石城無艇子,莫愁還自有愁時”后注云:“樂府:‘莫愁在何處?莫愁石城西。艇子打兩槳,催送莫愁來。’”④[清]朱鶴齡:《李義山詩集注》卷一下,第45頁。可見朱鶴齡把石城和莫愁的關系拉在一起,這處理是有見地的。歷史上稱石城的有多處,而金陵亦稱為石城,應該就是商隱要指稱的。宋郭茂倩《樂府詩集》于《莫愁樂》下引《唐書·樂志》曰:“《莫愁樂》者,出于石城樂。石城有女子名莫愁,善歌謠,石城樂和中復有忘愁聲,因有此歌。”并錄其曲二首。其一云:“莫愁在何處,莫愁石城西。艇子打兩槳,催送莫愁來。”其二云:“聞歡下揚州,相送楚山頭。探手抱腰看,江水斷不流。”⑤[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四十八《清商曲辭五》,四庫全書本,第5頁。李商隱詩中言“莫愁”凡五處,而唯有題為《莫愁》一詩可能與這組詩有關,不妨細看,詩說:
雪中梅下與誰期?梅雪相兼一萬枝。若是石城無艇子,莫愁還自有愁時。
樂府說:“艇子打兩槳,催送莫愁來。”說催送,可見有人急于要見莫愁。莫愁最后乘舟而至,則思念者和莫愁都不需彷徨了。商隱另出機杼,詩的大意說:在漫天梅雪時節,莫愁以為有人來催送,只是如果石城沒有艇子,則莫愁不可能赴會了。石城不可能無艇子,問題是艇子用來乘載別人,所以托詞說無艇子而已,可見對方無心與莫愁相見了。把舊曲作翻案,意思便不同,從原來有人急于想見莫愁到沒有人要見莫愁,還推說無艇子,令莫愁發愁。這篇可以視為作者偶發詩興之詩,沒有寄意,但如果同意這翻案令人有更多的思考,則不妨把它視為有寄托的作品。清紀昀說:“此首本事偶借莫愁為比,非詠莫愁也。”⑥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第1758頁。清程夢星認為這篇與陶淵明的《閑情賦》相似⑦[清]程夢星刪補、朱鶴齡注:《李義山詩集箋注》卷上,清乾隆八年東柯草堂校本,第90頁a。,是可取的。今人葉蔥奇說:“上二句用‘梅’、‘雪’的芳潔來自比,首句說相賞無人,次句極言其芳潔。”這說法并不可靠,只視之為相會的背景便足。葉氏又說:“下二句說無人紹介,終難遇合。”解釋也與文理不貼合。不過,葉氏最后說:“上下好像不相連屬,但是從寓寄的意思來看,卻非常融貫。這也是取末句的首二字為題,等于無題。”⑧葉蔥奇:《李商隱詩集箋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第251頁。這解釋便較之前為可取。因為除非認為李商隱只是偶發詩興,以莫愁為寫作題材而已,否則莫愁的不快是顯然的。把莫愁視為商隱本人,或者任何有所期待的人,寫出其心情,均可以接受。
石城和莫愁的關系既然確定下來,接著要處理的是“柘彈”。朱鶴齡注云:“《文選》注:《古史考》云:‘柘樹枝長而勁,烏集之,將飛,柘起彈烏,烏乃呼號。因名烏號弓。’道源注:《南部煙花記》:‘陳宮人喜于春林放柘彈。”⑨[清]朱鶴齡:《李義山詩集注》卷三上,第27頁。關于釋道源的注,又見陶宗儀《說郛》卷六十六下所引《南部煙花記》文字。有關柘彈之事,注家認為與何遜的《輕薄篇》詩有關。其詩前半部分說:“城東美少年,重身輕萬億。柘彈隋珠丸,白馬黃金飾。長安九逵上,青槐蔭道植。”⑩[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六十七《雜曲歌辭七》之何遜詩,四庫全書本,第2頁。推測商隱要表達以下感情:詩的開始兩句寫出女子居處寂寞,前閣后堂兩句已作了說明,石城既然與莫愁有關,應該就是金陵,金陵不可能空寂,景物不可能類黃泉,但在寂寞女子看來,金陵這六朝煙粉地了無生氣,這是夸飾手法而已。“夜半”句進一步說明石城的寂寞,縱使有風流自賞的游治子出現,但在這類黃泉的石城進行柘彈,也沒有人應和,因為任何活動均與詩中的女子無關;無關,是因為女子對任何活動提不起勁;提不起勁的原因,全在于極深的寂寞。試想,石城與莫愁有密切關系,從莫愁的角度言,最希望的就是有風流自賞的行郎來邀請她,但既然這類人物不出現,則一心有所期待的女子還不是在無邊無際的寂寞中度過她的歲月!說商隱在寫寂寞的女子,可以;說他借寂寞的女子來寫其他人,包括他自己,又何嘗不可!“夜半”二字,只是勾勒“類黃泉”三字而已,行郎何必于夜半時柘彈?劉學鍇、余恕誠說:“前閣四句寫石城景物,雨簾不卷,芳樹陰陰,幽暗昏黑,頗類黃泉,值此凄黯雨夜,操柘彈以游之少年亦空無所獲。”①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第85頁。把“行郎”句說得實了,反而得不到詩歌的妙境,原因在于不能把“石城”二句的詞語功能說破。
《夏》詩云:“綾扇喚風閶闔天,輕帷翠幕波洄旋。”這兩句看來沒有什么難以理解處,然而注家沒有把“綾扇”的意思說得清楚。鄭在瀛說:“以綾羅制成的輕扇。”沒有把詞語的深層意思說出來。其實“綾扇”只是改用班婕妤之“團扇”而已。江淹《雜體三十首》之《班婕妤詠扇》云:“紈扇如團月,出自機中素。畫作秦王女,乘鸞向煙霧。彩色世所重,雖新不代故。竊愁涼風至,吹我玉階樹。君子恩未畢,零落在中路。”《文選》所錄江淹詩沒有不同,但《玉臺新詠》則把“紈扇”改為“綾扇”,宋朝李昉等撰《太平御覽》所錄江淹詩同樣作“綾扇”。②[宋]李昉等:《太平御覽》卷七百二“服用部四”,四庫全書本,第10頁。然則李商隱所說的“綾扇”其實就是紈扇。班婕妤借《團扇》道達其恐怕為成帝棄置的感情,而李商隱則借此以表達其失意。說“綾扇喚風閶闔天”,可以讀作“綾扇喚來自閶闔天之風”,也可以讀作“綾扇喚風,此風來自閶闔天”,無論是哪一種讀法,意思相同。綾扇招來天風,而馬上有反應,便是下句的“輕帷翠幕波洄旋”,可是也止此而已,沒有像班婕妤《團扇》所說“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得到君主的眷顧,因為商隱接著又說:“蜀魂寂寞有伴未,幾夜瘴花開木棉。”可見縱使喚來天風,而無補于寂寞,眷顧始終沒有出現。《離騷》說:“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屈原不能把心愿上達,因為有人阻撓;李商隱可以用綾扇喚風了,但最后這名女子仍然沒有得到重視。如果說這詩只想表達女子想得到別人的眷顧,可以;但如果說商隱是用來為所有盼望能得到眷顧者發出其心聲,又何嘗不可!劉學鍇、余恕誠說:“‘綾扇’二句,系抒情主人公想象所思女子現時情景,言值此夏夜,對方想亦寂寥獨處,西南風至,輕帷翠幕,如漩波蕩漾,故下‘蜀魂’二句即以關切口吻遙問曰:爾今流滯異鄉,如泣血啼紅之蜀魂,寂寞中有無女伴相慰?南方荒遠之地,近日來木棉花想又夜開數樹也。”③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第85頁。再次不能弄清詩中的情感,原因在于未能明白“綾扇”與“紈扇”的關系。
《夏》詩云:“安得薄霧起緗裙,手接云軿呼太君!”“緗裙”二字,朱鶴齡注:“梁范靜妻沈氏《竹火籠》詩:‘氤氳擁翠被,出入隨緗裙。’《真誥》:‘駕風騁云軿。’道源注:‘道書有太極道君、太虛上真元君。’”④[清]朱鶴齡:《李義山詩集注》卷三上,第28頁。明楊慎《升庵集》載:“陳范靜妻沈滿愿《竹火籠詩》曰:‘剖出楚山筠,織成湘水紋。寒消九微火,香傳百和熏。氤氳擁翠被,出入隨緗裙。徒悲今麗質,豈念昔凌云。’此詩言外之意,以諷士之以富貴改節者,即孟子所云‘鄉為身死而不受,今為宮室之美妻妾之奉而為之’者,而含蓄蘊藉如此。‘徒悲’‘豈念’四字,尤見其意,上薄風雅,下掩唐人矣。宋人稱李易安‘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之句,以為婦女有此大議論,然太淺露,比之沈氏,此詩當在門墻之外矣。”①[清]吳喬:《西昆發微》卷下,江蘇巡撫采進本,第1頁a~b。這是楊慎的閱讀結果,其實未得沈氏詩意。沈詩最后說:“徒悲今麗質,豈念昔凌云。”謂竹本有凌云之志,今裁為竹火籠,只能為女子(緗裙)持行,凌云之志不復可見,楊慎之說不可從,商隱因沈氏詩并借緗裙一詞以暗喻自己本有凌云之志,而且如仙女之姿,然不能為人所賞識,情不能已,故欲離開人間,返回天上。崔玨于商隱卒后所作《哭李商隱二首》之二云:“辜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鳥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鳳不來。良馬是因無主踠,舊交心為絕弦哀。九泉莫嘆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臺。”②[明]楊慎:《升庵集》卷五十九,四庫全書本,第16頁。便為商隱宣示其不得志之情懷。
“蜀魂寂寞有伴未,幾夜瘴花開木棉”,這兩句也是解者紛紛。清姜炳璋別有所見,認為說的是李德裕,在箋疏四首后,作了以下意見:
庚辰(1760),予選李詩,覽其全集,至《柳枝五首》,其自序云:“柳枝,洛中里娘也,予從兄讓山居為近,詠余《燕臺》詩,柳枝驚問:誰人有此?讓山謂曰:‘此吾里中少年叔耳。 ’”……據《唐書》,德裕卒于大中三年(849),以太和五年(831)義山上(崔)華州書云:“愚生三十五矣。”是德裕卒時,當為五十一歲,而云“少年叔”乎?而彼自以為艷體,安得辨其不然也?……及三復集中《李衛公》題詩,乃恍然曰:“信矣,其為哭贊皇也。其云‘絳紗弟子音塵絕,鸞鏡佳人舊會稀’,即詩中取喻怨女思婦之說也。其云‘今日致身歌舞地’,即小苑玉樹、舞罷腰支之喻也。其云‘木棉花暖鷓鴣飛’,即南云瘴花、越羅蠻管之詞也。而義山自謂少年所作艷詩,則自亂其詞也。蓋德裕既卒之后,正绹秉政之年,……此四首,詞則哀死,地則崖州,非哭贊皇而何?绹窺見意旨,必益其怒,故以《柳枝》五詩列于《燕臺》之前,緊相聯屬,使觀者以艷體目之。不然,義山集中共五百六十七題,從無作長序一篇者,且柳枝一面相識,一語未通,而義山生平未嘗弛心艷冶,胡為而作此長序乎?蓋與《李衛公》題詩同為一歲內之作,皆有所畏忌而不敢昌言其意。此集中嘲徐公主詩謂‘笑啼俱不敢’,有類于己也。”予既箋注詩下,而復辨之如此。③崔玨詩,見《全唐詩》卷五九一,中華書局,1979年,第6858頁。
商隱詩中可能涉及李德裕,這猜想不始于姜炳璋,而是吳喬。吳氏《西昆發微·序》說:
《錦瑟》,蘇、黃謂是適、怨、清、和,果爾,成何著作?懷此疑數年,甲午春(按:清世祖順治十一年,1654),偶憶《唐詩紀事》(按:卷五三)云:‘錦瑟,令狐丞相青衣也。’恍若有會,取詩繹之,而義山、楚、绹二世恩怨之故,了然在目,并悟《無題》同此,絕非艷情。七百年來,有如長夜,蓋唐之末造,贊皇(按:李德裕為河北真定贊皇縣人)與牛(按:僧孺)李(按:宗閔)分黨,鄭亞、王茂元,贊皇之人;令狐楚,牛李之人。義山少年,受知于楚,而浪受王、鄭之辟,绹以為恨,及其作相,唯宴接款洽以侮弄之,不加攜拔。義山心知見疏,而冀幸萬一,故有《無題》之作。至流落藩府,終不加恩,乃發憤自絕,九日題詩于绹廳事,绹遂大恨,兩世之好決然矣。《無題》詩十六篇,托為男女怨慕之詞,而無一言直陳本事,不亦《風》、《騷》之極致哉!④[清]姜炳璋:《選玉溪生詩補說》,郝世峰輯,南開大學出版社,1985年,第131~133頁。
因為《錦瑟》而認為《無題》是有所寄托之作,而關鍵在于李商隱為王茂元的女婿,而王茂元屬李德裕黨,與令狐绹所屬牛僧孺黨不和,于是李商隱不見諒于令狐绹,受到排斥。關于王茂元是否為李德裕黨人,仍難斷定。而商隱有《李衛公》詩一首,恐怕成為這種猜測的主要來源。先把詩寫在下面,然后論說。
絳紗弟子音塵絕,鸞鏡佳人舊會稀。今日致身歌舞地,木棉花暖鷓鴣飛。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幽閨女兒惜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今年花落顏色改,眀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為海。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紅顏子,須憐半死白頭翁。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祿池臺交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一朝臥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邉?婉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髪亂如絲。但看古來歌舞地,唯有黃昏鳥雀飛。
全詩以洛陽春景起,敘說紅顏色衰見棄。最后兩句,正是商隱詩所自,而盛衰之感由是全出。“今日致身”仍在洛陽此歌舞地,而貶地已知,就在“木棉花暖”之嶺南。“鷓鴣飛”但指南向而已,不必有“行不得也哥哥”之意。
《李衛公》詩有“木棉”二字,姜炳璋由此推測《燕臺詩四詩》的“木棉”也與李德裕有關,果如此,則“蜀魂”當指誰?今按,商隱詩中只有三處說到“木棉”,除《李衛公》和《燕臺詩四首》之《夏》外,便只有《河陽詩》“憶得鮫絲裁小卓,蛺蝶飛回木棉薄”二句,但借“木棉”言夏去秋來而已。如果因為《李衛公》有“木棉”二字,便推斷“木棉”與李德裕有關,則《河陽詩》之“木棉”當作何說?《燕臺詩》之“蜀魂”又當作何說?唯有放棄這樣的臆想,才可以放開一步,把詩意放回詞語中作合理的評說。
“蜀魂”,朱鶴齡注謂出左思《蜀都賦》“鳥生杜宇之魄”,其他注家無異詞。東晉常璩《華陽國志》載:“七國稱王,杜宇稱帝,號曰望帝。……會有水災,其相開明決玉壘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堯舜禪授之義,遂禪位于開明,帝升西山隱焉。時適二月子鵑鳥鳴,故蜀人悲子鵑鳥鳴也。”①《華陽國志》卷三,四庫全書本,第2頁。至于杜宇化為杜鵑,啼血鳴哀之事,唐顧況《子規》已有這說法:“杜宇冤亡積有時,年年啼血動人悲。若教恨魄皆能化,何樹何山著子規。”②[唐]顧況:《華陽集》卷中,四庫全書本,第28頁。商隱《錦瑟》“望帝春心托杜鵑”也用這個典故。杜宇為蜀帝,死后化為杜鵑,啼血鳴哀,商隱要說的就在這份執著的感情。“蜀魂”兩句既然承接前文而來,而從詩一開始“前閣雨簾愁不卷,后堂芳樹陰陰見”已訴說女子的寂寞;“石城”二句加深一層寫法,解說已見前,不贅。于是“蜀魂”兩句寫女子好像杜宇般執著,但“寂寞”兩字已宣示執著的結果,“有伴未”再勾勒“寂寞”二字,“瘴花”只是勾寫生于南方的“木棉”。兩句寫女子寂寞地等待,自春至夏,當木棉花盛開,而期待者仍不至。
除李德裕外,這組詩另一需要討論的,是究竟詩中所述之女子是一人,還是兩個?所以如此說,因為《冬》詩說“雌鳳孤飛女龍寡”,似有兩個;“當時歡向掌中銷,桃葉桃根雙姊妹”,分明有兩個。至于“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中遠甚蒼梧野”,與舜、二妃事有關,也隱然有兩名女子存在。
先看“蒼梧野”一詞。《史記·五帝本紀》謂舜“南巡狩,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為零陵”。張華《博物志》云:“堯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涕揮竹,竹盡斑。”③[晉]張華:《博物志》卷八“史補”,四庫全書本,第1頁。南宋祝穆《古今事文類聚·后集》錄《博物志》:“舜南巡不返,葬于蒼梧之野。堯二女娥皇女英追之不及,至洞庭之山,淚下染竹,即斑。妃死,為湘水神。”④[宋]祝穆:《古今事文類聚·后集》卷二十四錄《博物志》卷二十“斑竹”條,四庫全書本,第2頁。但這是相傳而已,不可為據。宋張耒《斑竹》云:“方時,二妃蓋老人,安肯泣路傍,灑淚留叢筠。頗疑葛陂化,點點留斑鱗。慎勿脫水去,入世多埃塵。”⑤[宋]張耒:《柯山集》卷七,四庫全書本,第17頁。這是達人之論。李商隱在其詩集中,五處言蒼梧。《詠史》七律最后兩句云:“幾人曾預《南熏》曲,終古蒼梧哭翠華。”這首詩,釋者多以為詠唐文宗,今人周振甫說:“文宗好詩﹐夏日念柳公權詩‘熏風自南來﹐殿閣生微涼’,稱為‘辭清意足,不可多得’。張采田《會箋》稱文宗‘詔太常卿馮定采開元雅樂,制《云韶法曲》、《霓裳羽衣舞曲》。義山開成二年(837)登第,恩賜詩題《霓裳羽衣曲》,故結語假事寓悲,沈痛異常。’幾人曾經聽過文宗所頒布的雅樂,參預過文宗賜題的考試,終古哀悼文宗在太監扼制下悒郁死去。”⑥周振甫:《李商隱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03頁。這意見是值得參考的。商隱《送千牛李將軍赴闕五十韻》云:“大鹵思龍躍,蒼梧失象耕。”朱鶴齡注云:“朱泚據干陵,(蒼梧句)言賊驚陵寢也。”⑦[清]朱鶴齡:《李義山詩集注》卷三上,第37頁。商隱《和鄭愚贈汝陽王孫家箏妓二十韻》云:“孤猿耿幽寂,西風吹白芷,回首蒼梧深,女蘿閉山鬼。”朱鶴齡注云:“四句言箏聲之哀。”⑧同上,第45頁。商隱《念遠》五古云:“蒼梧應露下,白閣自云深。”朱鶴齡注本“蒼梧”原作“蒼桐”,注云“一作蒼梧”⑨同上,第5頁。,其他注本均作“蒼梧”,是合理的。注家多謂《念遠》的“蒼梧”泛指南方之地,張采田謂:“此亦客子思家之作。曰‘蒼梧應露下。’曰:‘南情屬海禽’是在桂幕也。”⑩張采田《玉谿生年譜會箋》(卷三)編此詩于唐宣宗大中元年(847),義山年三十六歲。以上四首,“蒼梧”均與二妃無涉,只是這組詩的“堂中遠甚蒼梧野”恐怕有二妃的事典在內,但沒有標舉二妃之心,因為青溪神女,一人而已,所以這句只是用來說明女子與所思念者不相得,彼此距離甚遠,縱使堂中而似遠于蒼梧之野。“蒼梧野”句意既明,然后回看“桃葉桃根雙姊妹”一句。
郭茂倩《樂府詩集》云:“《古今樂錄》曰:‘《桃葉歌》者,晉王子敬之所作也。桃葉,子敬妾名,緣于篤愛,所以歌之。’《隋書·五行志》曰:‘陳時江南盛歌王獻之《桃葉》詩,云: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后隋晉王廣伐陳,置將桃葉山下,及韓擒虎渡江,大將任蠻奴至新亭,以導北軍之應。’子敬,獻之字也。”①[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四十五《清商曲辭二》,第14頁。張敦頤《六朝事跡編類》:“《圖經》云:‘(桃葉渡)在(江寧)縣南一里秦淮口。桃葉者,晉王獻之愛妾名也,其妺曰桃根。獻之詩曰: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不用楫者,謂橫波急也。嘗臨此渡歌送之。”②[宋]張敦頤:《六朝事編類》卷上,四庫全書本,第69頁。桃葉、桃根是兩姊妹,應該沒有問題。只是商隱在《冬》詩中是否就是想說有兩名女子?其實詩人用事,需以實事視之,則不宜虛;需以虛事視之,則不宜實。商隱之意,謂無論女子如何得寵、曾受賞識,而繁華過后,情歸空如。“蒼梧野”不必與二妃有關,但取一份離隔感情而已。“桃葉桃根”連上文“當時歡向掌中銷”看,則商隱要表達的主要在曾受寵愛之女子已失寵。唯有如此,四詩所述,不會時而一人,時而二人。
既然“蒼梧野”與“桃葉桃根”不必作二女子看,則“雌鳳孤飛女龍寡”更不必視為二人了。其實,通觀四詩,倘若商隱有意于宣示有兩名女子,則《春》詩之“風光冉冉東西陌,幾日嬌魂尋不得”是一名女子尋找另一名女子了,“暖藹輝遲桃樹西,高鬟立共桃鬟齊”是兩名女子并立于桃樹下,而“雄龍雌鳳杳何許?絮亂絲繁天亦迷”中,“雌鳳”宜改名“二鳳”或“二凰”。至于全詩以下所敘,需要并言女子二人之寂寞。其余《夏》、《秋》二詩所述女子寂寞,也必須兼言二人。只是通讀四詩,卻無此意,所以不宜但見“桃葉桃根”一詞,便謂這組詩所述者實為女子二人之事。
對于馬克思實踐和自由思想的研究早已成為馬克思哲學研究的顯學,這一現實的出現是由實踐和自由在整個馬克思哲學思想體系中的地位所決定的。
解決了詩中較為隱晦或具爭議的詞語,便可以開始了解這組詩的意思,了解可以有不同的方法,而其中一個是回到商隱的語詞世界中,通過其語詞以尋找商隱的詩心。
在這四首詩中,可以留意以下的字詞:
季節:春、夏、秋、冬
時間:早晨(微陽)、自早至夜、夜、夜半、日出
空間:天(閶闔天、銀漢)、海(西海)、東、西(天東、天西)、東西陌、房內(映簾、雨簾)、前閣、后堂、西樓、堂中、石城、湘川、蒼梧野(楚地)、蜀
物色:河流:水、濟河、黃河天象:月(桂宮、涼蟾、蟾蜍)、月光(月浪)、疏星、霜華、幽光、風雨植物:花(馨香)、芳樹、桃、柳條(冶葉倡條)、柳絮、木棉房間物品:金魚鎖、云母屏風(云屏)、風箏、瑤琴、簾、簾鉤、鴛鴦茵、輕袆、翠幕、凍壁衣服佩飾:綾扇、緗裙、越羅、雙珰、玉佩、白玉燕釵、黃金嬋、楚管、蠻弦其他:尺素、鐵網、珊瑚、相思花、小苑、長道、玉樹、金泥、鸚鵡、雌鳳、女龍、雄龍、畫舸、空城、車馬
人物:主要為女子,從嬌魂、芳心、高鬟、歌唇、青溪、月娥、嬋娟子、星妃、腰支、桃葉桃根雙姊妹、破鬟矮墮等見之;男子則為蜜房羽客、半夜行郎、白石郎
心情:失落(尋不得)、失去方向(迷處所)、寂寞(醉起、夢斷、蜀魂寂寞有伴未)、愁(雨簾愁不卷)、心情惡劣(衣帶無情有寬窄、景物類黃泉、桂宮留影光難取)、相思、悲、怨(蠟燭啼紅怨天曙)、思念(喚起南云繞云夢)、心死(芳根中斷香心死)、消失(當時歡向掌中銷)、啼、期待(風車雨馬不持去)
氣氛:類黃泉、春煙自碧秋霜白、陰陰
行動:立、不卷簾、柘彈、輕輕語,不相望
從詩中所述、所展示的詞語可見,女子于四季中之居處行止、每天之晨昏夜旦、衣服起居、行為及心情等,展示其期待而寂寞的心情,而相思、悲怨以至于惡劣。這種觀察,應無異議。然則作者何以要為此女子訴說以上心情,相信是讀者最希望知道的答案。是真的代女子說?還是借女子以自喻?這兩個可能性均有,而哪一種最接近李商隱的詩心,則是本文要處理的課題。而要弄清楚這組詩意,需要通解四詩,從而尋找詩人要宣示的旨意。
《燕臺詩四首》所宣示的是濃厚的期待不得的寂寞感。詩的語詞是瑰麗的,用來反襯詩中女子的寂寞和愁悶,這種手法,商隱前的文人運用之已不知凡幾,像沈佺期《獨不見》“盧家小婦郁金堂”便是顯例。現在李商隱把這種寂寞時間寫得更漫長而仔細,空間寫得更遼闊,感情寫得更濃郁。
《春》詩中的女子對于這份感情是極其重視的。開始說“風光冉冉東西陌,幾日嬌魂尋不得”,代女子立言,以見其迷茫。“蜜房羽客類芳心,冶葉倡條遍相識”點明其身份。“暖藹輝遲桃樹西,高鬟立共桃鬟齊”兩句,借桃樹以展示女子的美貌。所謂“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如此美麗女子,待字閨中,而所望者不來,寂寞和失落已不待言。“雄龍雌鳳杳何許?絮亂絲繁天亦迷”二句說明男女不能諧合。“杳何許”即“杳然何所”,“許”、“所”互用,其來已久;“絮亂”句既見女子的怨情,卻又見其忠厚,絮亂絲繁,所以迷失,天若有情,亦難以言喻。“醉起微陽若初曙,映簾夢斷聞殘語”二句明示女子的寂寞,而珍惜曾經的共處時刻。因為珍惜,而人不珍惜,所以怨情郁起,才有“愁將鐵網罥珊瑚,海闊天翻迷處所”二句,謂希望把珍貴如珊瑚的感情用鐵網罥住,只是能留的不必罥,不能留的雖罥而無益,所以“海闊”句勾寫其寂寞與失落。寂寞與失落后的情形,因“衣帶無情有寬窄,春煙自碧秋霜白”句而見,于是反用《漢書·禮樂志》“日出入安窮,時世不與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語意,變為“春煙自碧秋霜白”,女子之情緒低落由是可見。“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鎖冤魄”兩句再起一筆,道達女子努力修補一切。然而“天不知”三字,已見無補于事;“冤魂”二字,具見女子的可憐;而“愿得”五字,根本是情不能伸的氣言。既然無論如何,所望至者不至,唯有自顧自憐,所以有“夾羅委篋單綃起,香肌冷襯琤琤佩”二句。“香肌”句可見其哀,如此麗質,竟無人賞!《詩經·邶風·北門》云:“出自北門,憂心殷殷。終窶且貧,莫知我艱,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大抵可以用來說明女子的心事。詩的最后兩句“今日東風自不勝,化作幽光入西海”,極言情不自得,而前已自言冤魂,所以不勝東風之力,化作幽光入西海。
《春》詩以日景為主,《夏》詩則以夜景為主。“前閣雨簾愁不卷,后堂芳樹陰陰見”,詩一開始便展示不快樂的場景,營造了全詩的氣氛,而愁字又貫穿全詩。愁,不由于雨景,而由于心境。首二句寫女子居處寂寞。“石城景物類黃泉,夜半行郎空柘彈”,石城即金陵,從女子居處推而至于金陵全景,因自己的不歡,借著這令人愁悶的雨夜,竟覺金城了無生氣。“類黃泉”三字極其夸飾,然后震撼力始強,令人注目。“夜半”勾勒“類黃泉”三字,進一步說明石城的寂寞。本來石城宜有風流自賞、好柘彈之游治子,可是詩中女子的愁實在太深,感覺石城現在了無生氣,縱有游冶子,也無心與之應和。“綾扇喚風閶闔天,輕幃翠幕波淵旋”,“綾扇”句說明女子希望得到別人的眷顧,猶如閶闔門開,風自天來,然而縱使風來而人不來,所以只見“輕帷翠幕波洄旋”而已。呼天不得,女子之愁無法得到慰藉,“蜀魂寂寞有伴未,幾夜瘴花開木棉”二句,“蜀魂”是至死不渝之情,“寂寞有伴未”是一篇之旨,“幾夜”句勾勒時光流逝。“桂宮留影光難取,嫣熏蘭破輕輕語”以下謂因影而知有光,居然發奇想,想取月光,然而月光可得而不可取,欲取月光,豈不自尋煩惱!“嫣熏”句見其寂寞之深,自言自語,藉以自慰。所以有“直教銀漢墮懷中,未遣星妃鎮來去”二句,再發奇想,要把銀漢星河墮入懷中,不讓織女星長年累月來來去去,而可以與牽牛星長相廝守。在這里,不要回到天上,反正在天宮里還不是寂寞得令人難耐!“濁水清波何異源?濟河水清黃河渾”二句,謂無論是清水、濁水,均是水,沒有分別,然則詩中女子何以不能像一般人那樣得到她想要的東西?其實一旦明白清濁之分后,答案已在目前。濟河水清而黃河水濁,兩者以故不能在一起。這句包含兩個意思,首先是《詩經·邶風·谷風》云:“涇以渭濁,湜湜其沚。宴爾新昏,不我屑以。”可見女子并不認為自己不清。其次是曹植《七哀詩》云:“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浮沈各異勢,會合何時諧?”則又具見女子與所期待者身份自殊,但不因此而停止其期待。“安得薄霧起緗裙,手接云軿呼太君”二句,借“緗裙”一詞以暗喻女子本有才藝,而且如仙女之姿,只是不能為人賞識,情不能已,故欲回到天上去。李商隱《東還》詩云:“自有仙才自不知,十年云夢采華芝。秋風動地黃云暮,歸去嵩陽尋舊師。”商隱喜歡用神女、仙人以自美自貴,此處同樣用了這兩種寫作素材。
《夏》詩主要從夜說,《秋》詩亦然,而更多以月、星為寫作素材。首二句“月浪沖天天宇濕,涼蟾落盡疏星入”寫夜深,月落星出。“云屏不動掩孤嚬,西樓一夜風箏急”二句仍寫女子之寂寞。“云屏”即云母屏風,商隱《常娥》詩云:“云母屏風燭影深,長河落盡曉星沈。常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寫嫦娥寂寞。現在《夏》詩同樣借嫦娥來寫女子的寂寞:云母屏風不動,即本來放于某處,由月落、星入、云屏而想嫦娥,寂寞之意隱然而生,“孤嚬”二字其來有自。“西樓一夜風箏急”再見女子寂寞,徹夜所聽,但風箏之聲。“欲織相思花寄遠”言女子于房中無事可為,但想織相思花以寄遠方所思。“終日相思卻相怨”說明所為無用,枉拋心力,相思到最后,只得怨情。“相”字可堪尋味:女子固然怨所思者薄情,而彼亦怪女子如嵇叔夜所謂“常嬲之不置”。“但聞北斗聲回環,不見長河水清淺”,杜甫《同諸公登慈恩寺塔》詩云:“七星在北戶,河漢聲西流。”古詩:“河漢清且淺。”一旦加入河漢,便可以想象北斗星若有聲響,借此天象極寫女子寂寞,仿佛星辰也有聲響,用“但聞”、“不見”、天上有聲卻不見牽牛因織女而來,以映照女子之期待與寂寞。“長河”固然來自古詩,但詩歌本來是天人同寫,則天上銀河、地下黃河,也可參互思量。黃河水濁,由濁而清,從來是一種期待,而結果又是如此分明。“金魚鎖斷紅桂春,古時塵滿鴛鴦茵”,從來女子縱然待于富貴之家,而金魚鎖鑰塵鎖一切心期,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堪悲小苑作長道,玉樹未憐亡國人”,《南齊書·文惠太子傳》載:“文恵太子長懋,字云喬,世祖長子也。……以晉明帝為太子時立西池,乃啟世祖引前例求東田,起小苑,上許之。永明中,二宮兵力全實太子,使宮中將吏更番役,筑宮城,苑巷制度之盛,觀者傾京師。上性雖嚴,多布耳目,太子所為,無敢啟者。后上幸豫章王宅,還過太子東田,見其彌亙華遠,壯麗極目,于是大怒,收監作主帥,太子懼,皆藏匿之。由是見責。太子素多疾,體又過壯,常在宮內,簡于遨游,玩弄羽儀,多所僭儗,雖咫尺宮禁,而上終不知。”①《南齊書》卷二十一《文惠太子傳》,中華書局,1984年,第401頁。“玉樹”句用陳后主之《玉樹后庭花》典事,《陳書·張貴妃傳》載:“后主每引賓客對貴妃等游宴,則使諸貴人及女學士與狎客共賦新詩,互相贈答,采其尤艷麗者,以為曲詞,被以新聲。選宮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數,令習而歌之,分部迭進,持以相樂。其曲有《玉樹后庭花》、《臨春樂》等,大指所歸,皆美張貴妃、孔貴嬪之容色也。”②《陳書》卷七《張貴妃傳》,中華書局,1972年,第132頁。借南齊、陳二國之事,以見繁華落盡——南齊文惠太子的小苑已成長道,陳后主的《玉樹后庭花》歌曲不會可憐這些已逝去的一切,依舊是歌聲回旋。承接上二句,“瑤琴愔愔藏楚弄,越羅冷薄金泥重”的楚、越,便不是突然而至。聽瑤琴之楚歌,見衣越羅之女子,“愔愔”、“冷薄”所以點染寂寞凄然氣氛。“金泥”用來封印,現在用來封鎖感情。“簾鉤鸚鵡夜驚霜,喚起南云繞云夢”,房內的鸚鵡因為秋天到來,不知何故叫了起來,這一叫,本來已入夢的她,被叫醒了,那是一場云雨之夢,是神女夢楚襄王的夢,女子得到意中人的接受,然而夢因鸚鵡聲而破碎。唐金昌緒①宋人計有功《唐詩紀事》卷十五,但錄金昌緒《春怨》詩,而編于張九齡之前。《全唐詩》卷十九也但得《春怨》一首,卷二十即錄李白詩。二書順時代先后安排人物,如可信,則金昌緒為盛唐人。的《春怨》詩:“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商隱這兩句神似之。“雙珰丁丁聯尺素,內記湘川相識處”,“明珠”所以見女子身份。古詩云:“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中竟如何?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如斯珍重,商隱此處之尺素,內容則為“湘川相識處”,是女子與所思者相識的地方。說“湘川”,借用《楚辭·九歌·湘君》、《湘夫人》之事,也就是舜與二妃的事,以見女子與所思者的關系,本令人艷羨不已,然而詩的最后兩句:“歌唇一世銜雨看,可惜馨香手中故。”說歌唇,與“蜜房”二句呼應,再次勾勒詩中女子的身份。這兩句寫女子睹玉珰、尺素,而思曾受眷顧,只是無論如何傾盡女子的才藝,一切如花之凋零,都成過去。“馨香”言花。
《冬》詩取景主要仍在晚上。“天東日出天西下,雌鳳孤飛女龍寡”,首句是時之逝,次句寫女子之孤獨。“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中遠甚蒼梧野”,朱鶴齡注引陳啟源:“按,《古今樂錄》云:神弦歌十一曲,五曰白石郎,六曰清溪小姑。青溪白石,正指此也。”又引《搜神后記》云:“沙門曇遂入青溪,夢一婦人曰:我是青溪廟中姑。’不相望,言杳隔也。”②[清]朱鶴齡:《李義山詩集注》卷三上,第29頁。青溪小姑,即《無題》之神女,與白石郎不能在一起,兩人之間的距離,縱使是咫尺,卻似天涯,像湘妃與舜一樣,一生一死。“遠甚”,是遠過于。謂在堂中距離,較“蒼梧野”更遼闊。“凍壁霜華交隱起,芳根中斷香心死”,景冷物寒,人也為之寒冷。“交隱起”,即交互隱隱而出現。花草的根何以會“中斷”,是在生長的過程中出現了問題,花遂凋零,借此以比況女子與所思者之感情不能長久。從首篇的春到末篇之冬,一年將盡,所思者終于不來,女子還能不心死?“浪乘畫舸憶蟾蜍,月娥未必嬋娟子”,回想過去曾有的相聚時刻,于船中看月,嫦娥不外如是,其樂殊堪追憶。“月娥”句,謂嫦娥未必就是最美麗的。“嬋娟”一詞,本來由成公綏用以形容竹,晉左思《吳都賦》詠竹云:“嬋娟檀欒,玉潤碧鮮。”齊謝朓《奉和隨王殿下》十六首之二云:“嬋娟影池竹,疏蕪散風林。”仍以“嬋娟”狀竹。其后杜甫效之。但與謝朓同時之劉繪作《巫山高》末二句云:“出沒不易期,嬋娟似惆悵。”已用“嬋娟”狀月。梁蕭統則用以狀女子之貌,其《長相思》云:“相思無終極,長夜起嘆息。徒見貌嬋娟,寧知心有憶。寸心無以因,愿附歸飛翼。”③[梁]蕭統:《昭明太子集》卷一,四庫全書本,第3頁。商隱即以“嬋娟”狀女子之美貌。《霜月》七絕末二句云:“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月》五律末二句云:“姮娥無粉黛,只是逞嬋娟。”《和人題真娘墓》七律,題下自注云:“真娘,吳中樂妓,墓在虎邱山下寺中。”詩最后兩句云:“一自香魂招不得,祗應江上獨嬋娟。”俱為明證。
《冬》詩接著說“楚管蠻弦愁一概,空城舞罷腰支在”,才憶樂事,而眼前景象是女子只能繼續其歌舞之藝,縱然歌舞絕倫,足以空城,卻沒有任何足以把所思者留下來的本領。“當時歡向掌中銷,桃葉桃根雙姊妹”,謂縱使曾贏得所思者之贊賞,惟快樂都在這鼓掌動作中消失。“桃葉”句再次表明身份。無論女子如何得寵,曾受賞識,而繁華過后,情歸空如。“破鬟矮墮凌朝寒,白玉燕釵黃金蟬”兩句,又用最美麗的物件托出寂寞。“破鬟”句,說明無心歌舞,或者歌舞至明天,如果是后者,則是回憶,這解釋可能較合宜,因為詩到最后,女子仍在回憶中度過其歲月。“風車雨馬不持去,蠟燭啼紅怨天曙”,車馬在外等待,本來風雨不改,但始終沒有把女子接去,情何以堪!“啼紅”二字,極寫傷心。“怨天曙”三字寫心情細致曲折,女子希望天永遠不亮,則她仍可以于黑夜期待,或于夢中賡續當年樂景。《無題二首》七絕第一首末二句云:“斑騅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任好風。”同一期待,同一寂寞。
自清人至今,關于《燕臺詩四首》的寫作意圖是什么,已有不少猜測。本文不評論誰是誰非,可以相信的是,這組詩寫的是女子有所期待而不得的幽怨,以及由此而生出的寂寞心境。商隱何以要為這名女子寫其情懷,她究竟是誰,都值得思考。詩人當然可以為其他人寫其心境;或者這位女子一如馮浩所猜度,是商隱在使府時的愛人,這詩是寫他在使府期間的一段艷情;最后的一個猜想是,這組詩用了比興手法,詩人以女子、仙女自喻其心境。
商隱固然可以代女子發言,則這名女子與商隱的關系一定不淺,值得商隱如此用心寫述,可惜在現存的資料中,尚難找到這名女子。這第一個說法,只能存而不論。
如果商隱真的與使府中的某位女子相愛,限于彼此的身份,不能公然說出來,只能借“燕臺”來暗示其人的身份與使府有關,商隱用心寫了這四首詩,可見他很重視這段感情。商隱《柳枝五首·序》謂其從昆讓山“詠余《燕臺詩》,柳枝驚問:‘誰人有此?誰人為是’”。注家多以此為據,認為《柳枝五首》是商隱二十三四歲時的作品①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于《柳枝五首》云:“義山大中九年不中第東還,至鄭州,或曾于往返途經洛陽時與柳枝相遇。其時義山年二十四,與序稱‘少年叔’者正合。然則詩當作于開成元年。”(第108~109頁),即寫于唐文宗太和八年(834)、九年(835)間,然則《燕臺詩四首》便寫在《柳枝五首》之前,至少是同年而稍前的作品。
根據可見的材料,商隱受知于令狐楚,當時約十七八歲②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附《李商隱年表》認為,商隱于太和三年年底,受令狐楚聘請入幕為巡官(第2062頁)。,即唐文宗太和二年(828)、三年(829)之間。太和七年(833)三月,給事中蕭澣為鄭州刺史。商隱進謁蕭澣,得禮待。蕭澣薦商隱予華州刺史崔戎。崔戎本是商隱之從表叔,蕭澣又從中薦達,故戎于商隱特加憐愛,送其往京師,習業南山。③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附《李商隱年表》,第2064頁。可見他在令狐楚家中生活了四五年,之后為蕭澣、崔戎屬僚的時間則不長久。感情的發生,雖然不可以用時間來計量,但女子如此深情期待,推測商隱與她交往的時間不短,接觸也不少。在令狐楚、蕭澣與崔戎三人中,如果有這位女子,則在令狐楚府中的可能性較大。令狐楚于唐文宗開成二年(837)逝世,商隱有《奠相公令狐公文》一文,其中說:“人譽公憐,人譖公罵。”④[清]徐炯:《李義山文集箋注》卷六,四庫全書本,第28頁。所謂“譖言”,是否與此有關,誠不可知,但既然令狐楚愛賞商隱的才華,何以不成人之美?倘不滿商隱有如此行為,又何必待之于府中數年!
此外,《燕臺詩四首》中提及的地域為湖湘、金陵、蜀。《舊唐書·崔戎傳》載戎于憲宗時為劍南東西兩川宣慰使,于文宗時為華州刺史和兗海沂密都團練觀察等使。商隱隨崔戎于華州刺史任上,華州與湖湘、金陵、蜀無關,故商隱不可能在崔戎幕時有艷情。
《舊唐書·文宗紀》載給事中蕭澣于太和七年(833)三月丁巳為鄭州刺史,九年(835)七月為遂州刺史。遂州在四川,但商隱沒有于太和九年往四川隨蕭澣的記載。鄭州又與湖湘、金陵無關,所以縱使有艷情事,也不可能發生于隨蕭澣時。
至于令狐楚,他于太和三年(829)任天平軍節度使,駐鄆州,即今山東東平縣,是年商隱入其幕為巡官。太和六年(832)令狐楚調任河東節度使,治太原,在今山西,商隱因為要求貢舉,沒有立刻追隨,其后才去太原。①葉蔥奇:《李商隱詩集箋注》附《李商隱年譜》,第738頁。第二年,商隱往鄭州進謁蕭澣,旋又往隨崔戎。唐文宗開成元年(836),令狐楚調任興元節度使,治南鄭,在今陜西。可見商隱的艷情說不可能發于令狐楚府中。
如果相信這組詩寫于文宗太和八、九年之前,從以上令狐楚、蕭澣及崔戎之外任情況看,與《燕臺詩四首》所說的地域沒有關系。要以實際地域來檢視詩中的地理,然后判定商隱這組詩寫于何地,根本不可能,可見商隱詩中的地理是虛擬的,是為了要刻畫女子期待而不得的心情而設計的。由此推論,商隱二十三四歲前于使府與女子發生感情之說不可靠,以下討論第三個說法。
如果相信《柳枝五首》所說的內容是真實的記錄,當時商隱還年輕,是否已有如此濃烈的期待賞識者而不得的寂寞情懷,必須借女子來寄寓,是值得考慮的。如果這組詩寫于商隱受知于令狐楚之時,這種自喻期待不遇,表面看來,不符事實。因為商隱《謝書》云:“自從半夜傳衣后,不羨王祥得佩刀。”道達其喜悅與感激令狐楚之情,則在楚幕不應該有失意情懷。然而,上文說商隱二十二歲時,即唐文宗太和七年(833)三月,蕭澣任鄭州刺史,估計商隱于是時進謁蕭澣,得到禮待;蕭澣又把他推薦給商隱從表叔華州刺史崔戎,得到崔戎的憐愛,送其往京師,習業南山。當時令狐楚在太原,而商隱要參加考試,所以雖然其后曾短暫往太原,但不久離開,可能商隱想自立,但也有可能他失意于令狐家,以致需要另覓發展機會。
此外,武宗會昌四年(842),商隱三十二歲,是年九月王茂元卒,商隱的《重祭外舅司徒公文》云:“往在涇川,始受殊遇。綢繆之跡,豈無他人?忘名器于貴賤,去形跡于尊卑。語皇王致理之文,考圣哲行藏之旨。每有論次,必蒙褒稱。”②《重祭外舅司徒公文》,見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文編年校注》,中華書局,2002年,第957~958頁。“始受殊遇”四字,可堪尋味,則縱使曾受知于令狐楚,仍未能得到商隱所如期的獎拔和重視。
還有的是,商隱于唐文宗開成二年(837)中進士,翌年春天應博學宏詞科,先為考官周墀、李回所取,復審時被某“中書長者”抹去。開成五年(840),商隱《與陶進士書》說:“前年(指開成三年)乃為吏部上之中書,歸自驚笑,又復懊恨周、李二學士以大法加我。夫所謂博學宏詞者,豈容易哉!……私自恐懼,憂若囚械。后幸有中書長者曰:‘此中不堪,抹去之!’乃大快樂,曰:‘此后不能知東西左右,亦不畏矣。’”③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文編年校注》,第435頁。商隱被抹去后,不能釋褐為官,心情自然不快,不得已說反語。“中書長者”的舉措一定有原因,而其中可能有人中傷商隱,只是現在已不能知道其理由。
通過以上三事,回看商隱在令狐楚家的四五年,縱使令狐楚憐賞商隱,甚至臨終時也要商隱為他完成祭文,而不是找劉禹錫或者白居易④令狐楚與劉禹錫、白居易相熟,劉禹錫有詩《令狐仆射與余投分素深,縱山川阻峭然,音問相繼。今年十一月,仆射疾不起,聞予已承訃書,寢門長慟,后日有使者兩輩持書并詩,計其日時,已是臥疾,手筆盈幅,翰墨尚新,詞一篇,音韻彌切,收淚握管,以成報章。雖廣陵之弦,于今絕矣,而蓋泉之感,猶庶聞焉。焚之繐纟帳之前,附于舊編之末》。以劉禹錫之詩才文名,令狐楚沒有請劉氏為自己續成遺表,反而請商隱為之,其看重商隱,自不待言。此外,白居易有七律哀令狐楚,題《令狐相公與夢得交情素深,眷予分亦不淺,一聞薨逝,相顧泫然,旋有使來,得前月未歿之前數日書,及詩寄贈,夢得哀吟悲嘆,寄情于詩,詩成,示予感而繼和》,詩云:“緘題重迭語殷勤,存歿交親自此分。前月使來猶理命,今朝詩到是遺文。銀鉤見晚書無報,玉樹埋深哭不聞。最感一行絕筆字,尚言千萬樂天君。”詩后白居易自注:“令狐與夢得手扎后云:‘見樂天君,為伸千萬之誠也。’”,商隱也有《奠相公令狐公文》以志其哀情⑤《舊唐書》卷一七二《令狐楚傳》:“未終前三日,猶吟詠自若,疾甚,諸子進藥,未嘗入口,曰:‘修短之期,分以定矣,何須此物。’前一日,召從事李商隱曰:‘吾氣魄已殫,情思倶盡,然所懷未巳,強欲自寫聞天,恐辭語乖舛,子當助我成之。 ’”(中華書局,1975年,第 4464頁),但并不表示令狐楚有義務在短時間內栽培商隱,讓他在仕途有所發展。而在商隱來說,為官出仕是他的志愿。開成三年(836)春暮,商隱的《安定成樓》已自道其志向①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第269頁。。他關懷國事,《有感》、《重有感》、《行次西郊一百韻》、《哭劉蕡》、《李衛公》等詩,對甘露之變的態度,都說明其政治立場和對國事的關懷。要一展抱負于政治,以至于“回天地”以“入扁舟”,其中一個方法便是應舉。
文宗太和七年(833),商隱首次應舉,但知貢舉賈餗不取;第二年他因病不能赴試;太和九年(835),再試,為崔鄲所不取。②許友根認為唐代進士科考試于每年的十月舉行,見《唐進士科考試時間探析》,《鹽城師范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4期。他心情一定不好。商隱有一首《效長吉》的小律云:“長長漢殿眉,窄窄楚宮衣。鏡好鸞空舞,簾疏燕誤飛。君王不可問,昨夜約黃歸。”葉蔥奇認為:“起二句寫女子眉長、腰細﹐以喻才華超逸。中二句說,看去氣類相同,似乎可以契合,誰知所見竟屬幻象。結二句說細自修飾,希望一要寵顧,沒想到君王終不可見,點朱約黃,寂寞空歸。這當是大和七年應舉為賈餗所斥后作。雖然大和九年第二次應舉又為崔鄲所不取,但看詩的情趣似乎是初失第的語氣,所以定在這一年(按,指太和七年)。”③葉蔥奇:《李商隱詩集箋注》,第520頁。這意見很值得參考。既然商隱已有了效長吉體,借女子以自喻其不遇、失落的情懷,則《燕臺詩四首》于一而再的期待而失落后,可以擴大其篇幅,借女子來表達其期待受到獎拔之情,讓自己應舉成功。
唐代行卷、溫卷之風盛行,得舉者又可能與有力推薦者有關。《新唐書·李商隱傳》謂:“開成二年(837),高鍇知貢舉,令狐绹雅善鍇,獎譽甚力,故擢進士第。”時商隱二十六歲。這位高鍇,根據《舊唐書》本傳,文宗太和三年(826)“準敕試別頭進士、明經鄭齊之等十八人,牓出之后,語辭紛競,監察御史姚中立以聞。詔鍇審定,乃升李景、王淑等人,以為公。”④《舊唐書》卷一六八《高鍇傳》,第4388頁。《新唐書·選舉志》謂文宗太和三年,“高鍇為考功員外郎,取士有不當”。⑤《新唐書》卷四十四《選舉志》,中華書局,1975年,第1165頁。《舊唐書》沒有《選舉志》,不能據以比對。但開成二年,高鍇因為脅于宦官仇士良,拔裴士謙為進士。元馬端臨《文獻通考》說:“唐科目考校,無糊名之法,故主司得以采取譽望,然以錢徽高鍇之事觀之,權幸之囑托,亦可畏也。……今高鍇之為侍郎知貢舉也,至于三年仇士良之挾勢以私裴思謙也,至于再囑,于是鍇亦不能終拂兇珰以取禍矣。”⑥[元]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二十九,四庫全書本,第20~21頁。高鍇于太和三年為主考時已出現問題,到開成二年時,又挾于權勢而處事不公,令狐绹剛巧于開成二年向高鍇獎譽商隱,可見高鍇的原則性不強,但他未必因為令狐绹而舉拔商隱。當時令狐绹的職位,《新》、《舊唐書》均無記載,商隱有《別令狐拾遺書》,其中說:“爾來足下仕益達,仆困不動。”劉學鍇、余恕誠定此文作于文宗開成元年,令狐绹時任拾遺。⑦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文集編年校注》,第97頁。商隱與令狐绹的關系當時不錯,所以說:“足下與仆,于天獨何稟,當此世生而不同此世,每一會面,一分散,至于慨然相執手,嚬頁然相戚,泫然相泣者,豈于此世有他事哉!惜此世之人,率不能如吾之所樂,而又甚懼吾之徒孑立寡處,而與此世者蹄尾紛然。”⑧同上,第97頁。商隱其后于《與陶進士書》又說:“時獨令狐補闕最相厚,歲歲為寫出舊文納貢院。既得引試,會故人夏口主舉人,時素重令狐賢明,一日見之于朝,揖曰:‘八郎之交誰最善?’绹直進曰:‘李商隱’者,三道而道,亦烈不為薦托之辭,故夏口與及第。”⑨同上,第434頁。令狐绹可能真的可以影響高鍇。但較合理的推測,高鍇所看重的是作為節度使的令狐楚,沒有令狐楚的同意,令狐绹是否會,或者可以推獎商隱,實在難說。
由此事反觀自太和七年(833)以來商隱兩次落第,與沒有有力者提拔有關。是否因為商隱希望自立,或者感到不得志于令狐家,所以有文宗太和七年(833)三月往蕭澣之舉,然后又轉職于崔戎。又是否因此,于是令狐楚于唐文宗開成元年到興元時,便召商隱入幕,以慰其寂寞,然后到開成二年推薦商隱,都不可知。然而,一旦令狐楚召商隱,商隱便入幕,則商隱對令狐楚的感情是深的,同時推想對于因令狐家而得進士是感恩的。只是從上所引《重祭外舅司徒公文》看來,商隱于令狐家的感覺很特別,《新唐書·李商隱傳》謂:“商隱初為文瑰邁奇古,及在令狐楚府,楚本工章奏,因授其學,商隱儷偶長短,而繁縟過之。”①《新唐書》卷二百三《李商隱傳》,第5472~5473頁。楚對他既有知遇之情,商隱以故視楚為師。②商隱《奠相公令狐公文》云:“戊午歲丁未朔乙亥晦,弟子玉溪李商隱叩頭哭奠故相國贈司空彭陽公。”(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文集編年校注》,第210頁)文宗太和六年(832),商隱應舉失敗后,《上令狐相公狀》說:“某者頃雖有志,晚無成功。雅當畫虎之譏,徒有登龍之忝。淮邸夙叨于詞客,梁園早廁于文人。每至因事寄情,寓物成命,無不搦管興嘆,伏紙多慚。恩遲已過于馬卿,體弱復踰于王粲。豈可思當作賦,任竊言詩?空懷博我之恩,寧發啟予之嘆。謹當附于經史,置彼縑緗。”③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文集編年校注》,第12頁。申說失敗心情,但不很凝重,大抵還年輕,而且初嘗失敗,不宜過甚其詞,但兩年后再落第,心情理應較前為激烈。唐范攄《云溪友議》載:“邕州蔡大夫京者,故令狐相公楚鎮滑臺之日,因道場見于僧中令京挈瓶缽,彭陽公曰:‘此童眉目疏秀,進退不懾,惜其卑幼,可以勸學乎?’師從之,乃得陪相國子弟(自注:青州尚書緒、丞相绹、綸也),后以進士舉上第,乃彭陽令狐公之舉也。”④[唐]范攄:《云溪友議》卷中,四庫全書本,第9頁。可見令狐楚喜歡提攜后起,擇選少年佳士陪其子弟的,不止商隱一人,商隱當時是親有感受的。此外,令狐楚又嘗表薦張祜,宋計有功《唐詩紀事》云:“張佑字承吉,南陽人……元和、長慶間,深為令狐文公器許,鎮天平日,自草表薦以詩三百首,獻于朝,辭略曰:“凡制五言,苞含六義,近多放誕,靡有宗師。祜久在江湖,早工篇什,研幾甚苦,捜象頗深,輩流所推,風格罕及,謹今繕錄詣光順門進獻,望宣付中書門下。”⑤[宋]計有功:《唐詩紀事》卷四,四庫全書,第13頁。令狐楚的推獎才士,可以如此,商隱不可能沒有所聞!此外,需要留意的是,令狐楚推獎張祜,與其詩體雖有放誕一面但能包含六義有關。根據宋洪邁《容齋隨筆·三筆》所說:“自齊梁以來,詩人作樂府子夜四時歌之類,每以前句比興引喻,而后句實言以證之,至唐張祜、李商隱、溫庭筠、陸龜蒙亦多此體。”⑥[宋]洪邁:《容齋隨筆·三筆》卷十六,四庫全書本,第13頁。在洪邁看來,商隱的詩風與張祜接近,然則令狐楚可以欣賞張祜的詩,同樣會欣賞商隱有樂府形式又有比興精神的作品。其實,令狐楚也有樂府詩體而寓比興的作品,他的《思君恩》說:“小苑鶯歌歇,長門蜨舞多。眼看春又去,翠輦不曾過。”⑦《唐人萬首絕句選》卷五,宋洪邁元本、清王士禎編,四庫全書本,第4頁。便是一例。
從以上蔡京與張祜事件看來,商隱在兩次落第后向令狐楚陳情,是合情理的推測。不過,《舊唐書·令狐楚傳》謂:“楚風儀嚴重,若不可犯;然寬厚有禮,門無雜賓。嘗與從事晏語,方酣,有非類偶至,立命徹席,毅然色變。累居重任,貞操如初。”⑧《舊唐書》卷一七二《令狐楚傳》,第4464頁。推想商隱不敢以直接方式陳情,加上這幾年不是一直待在令狐楚身旁,而是在外為別人的僚屬,沒有再去信令狐楚。但是兩次落第,仍有志于仕途,卻又需要有力者推薦才可以成功,他可能嘗試用另一種形式,既小心又曲折地表達其心意。與商隱同時而稍前的朱慶余,他的《近試上張籍水部》詩云:“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在中、晚唐時期,是傳為佳話的陳情作品。⑨[唐]范攄《云溪友議》卷下,第34頁。商隱或者由此得到靈感,以女子待賞拔的情懷自喻,《燕臺詩四首》最后是“風車雨馬不持去,蠟燭啼紅怨天曙”,表示其失落情懷。唯有重視他的人才可以讓他燃起希望。在太和九年(835)落第后的第二年,即開成元年(836),令狐楚聘他入興元幕;開成二年(837),商隱得舉進士。從時間上言,這種巧合,可能是令狐楚讀了《燕臺詩四首》,心領神會的結果。
由于詩的文字極其秾麗,情意迷離,柳枝甫一接觸,遂有“誰人有此?誰人為是”的驚問,但不可能因此而明白商隱借女子以自喻的心情。倘若商隱真的失意于幕府中之女子,現在柳枝不像使府之女子,需要避嫌,商隱理應重視柳枝的約會,《柳枝五首·序》謂商隱因為臥裝為友人戲盜,最后不能與柳枝相見,縱使這事為實情,如果柳枝是值得全心全意以赴的對象,臥裝被盜焉能阻止商隱應約的沖動!此外,倘若曾深愛使府的女子,如今柳枝以三日后相會為約,在情感空虛,需要填補下,理應主動相見,何必如約等待三天,最后以柳枝為東諸侯取女而結束。由此可見,在商隱心中,如果真的有一段艷情發生于使府,使府女子的位置,他人是無法取代的,商隱用情專一可見,所以不為柳枝所動,甚至可以直接地說,柳枝沒有在商隱心中占有重要位置,同樣沒有把她欣賞《燕臺詩四首》的話視為知音。如果柳枝能夠透過《燕臺詩四首》表面秾麗的字詞,似寫女子的幽怨寂寞,明白商隱托懷寄意的深層意思,商隱怎會不重視之?居然借臥裝遭戲盜為理由,沒有應約,商隱如何看待柳枝,已不必多言。從以上推論看來,把《柳枝五首》視為解開《燕臺詩四首》為愛情詩的重要依據,可謂鴻雁高翔,而羅者猶在藪澤了。
語言是了解詩歌的重要元素,分析《燕臺詩四首》的語言,能把握的是女子濃厚的期待而未有信息的失落感,而詩人有意以“燕臺”為題,讓讀者可以把握其詩心,明白詩人傾訴其在為幕僚時期的期待心情。詩中女子的感情是復雜的,不斷期待對方,可以為之而消瘦,可以因為仍得不到對方的眷顧而感到一切了無生氣(石城景物類黃泉),然而這期待卻沒有因此而中斷。四詩刻意寫女子于四季的心情,四季中又以夜景為主,一而再地寫其寂寞;至于空間取材,以居所為主,地域則以湖湘、金陵為主,卻與令狐楚、蕭澣、崔戎等的外任地方沒有關系,分明是虛構,有所影射,較合理而可能的猜測是暗示“令狐楚”的“楚”字。《新唐書·李商隱傳》載:“令狐楚帥河陽,奇其文,使與諸子游。”①《新唐書》卷二百三《李商隱傳》,第5792頁。商隱年輕時便被令狐楚賞識,召入幕,作客于其家,“蜜房羽客”寫女子作客于他處,而受重視者在其色藝(歌唇),與他的少年遭遇相似。從《楚辭》開始,以美人喻才德兼備的君子,已成為文士其中一種寫作形式,商隱遠承這種文化及精神,近師長吉,而長吉又以樂府為詩體主流,于是以女子期待心境為寫作題材,寄寓其有所希求而未得的寂寞心態,所以不應該視這組詩為艷情作品,是較合理的。在考慮商隱早年生活和遭遇、令狐楚對張祜的推獎,唐代科舉文化,詩題為“燕臺”等因素后,較合理而可能的推論,就是向令狐楚陳情。當然,以上只是一種推測,但不管這個蠡測是否就是事實,商隱以女子、天象、仙人紛陳的處理方式,成為他寫作的一種形式,一種令人欣賞的美學設計,則疑無異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