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傳明
清初文人有的隱居不仕為前朝守節;有的自愿或被迫出仕,成為貳臣。而在前朝未出仕的文人,沒有為故明守節不仕的義務,但故國的一切不可能在其思想中輕易抹去,無論仕或隱,其心態要更加微妙復雜。丁耀亢即處于這種“夾心層”中,他現存的四部傳奇都創作于清初,反映了他從清順治四年到十四年思想變化過程。
《化人游》創作于順治四年(1647),這時丁耀亢已四十余歲,明末動亂中飽嘗國破家亡之苦。劇作以奇幻莫測形式表達驚悸迷惘、孤獨無助的心態。“化人”指佛家度人手段,又是道家推崇的無所不能的至人境界。劇中的人物也紛繁復雜,涵蓋三教九流。何生有志難酬,欲泛舟滄海,仙人欲度化他,使之與古今名媛才士同船遨游,卻意外的被吞入魚腹,后遇仙人指點,終歸仙境。
“化人游”是作者依賴佛道思想的自我解脫術,他試圖以精神上的“逍遙游”來消解時代風云帶給自己的心靈創傷。《化人游》采取出世解脫的奇幻形式,但仍寄寓著作者關注現實的用世苦心,“《化人游》非詞曲也,吾友某渡世之寓言而托之乎詞者也。……而實非汗漫離奇狂游異變也。知者以為漆園也,離騷也,禪宗道藏語錄也,太史公自敘也。斯可與化人游矣。”逍遙的解脫思想是他在時代巨變中不得已的選擇。他并未忘懷幾十年所受的儒家修齊治平的思想熏陶。
莊子提倡的“逍遙游”境界注重個體的全身遠害,淡化了社會責任,丁耀亢則把這種逍遙觀納入到傳統儒家倫理的范疇之內:逍遙與放蕩截然不同。個體的逍遙要兼顧濟世安民的責任,這是當時夾心層文人精神追求的縮影。
《作赤松游本末》中丁耀亢自述此劇“計作于明之癸未,成于今之己丑。”可見創作此劇經歷了六年多時間,完成時已是順治六年(1649),這時他已在京師任旗下教習,但他對新朝還沒有完全認可。在順治三年的《自述年譜以代挽歌》中,他寫道:“新朝定鼎,走馬趨朝。丙戌之秋,風雨飄搖。”《作赤松游本末》還涉及到了其創作動機:每念子房第一人品,第一事功,俠矣而不死,宦矣而不溺,勇矣而不武,仙矣而不詭。三代而下,唯鴟夷與留侯二人蹤跡略似。然彼攜姝載寶而去者,仍嫌其霸氣、賈心,何如留侯之見首不見尾也?
可見丁耀亢創作《赤松游》,更多的體現了自己對張良人品和事功的認可:一是始終為韓,一是功成身退。始終為韓解決了他懷念先朝與效忠新朝的矛盾,他在明朝沒有出仕過,現在出仕雖不會有道德和輿論上的重壓,但其祖、父都曾出仕,明政權提供給了他們安樂富足的生活,所以他不可能不懷念故明。同樣面臨故國淪亡,張良卻始終為韓,通過輔漢滅秦終報韓仇,完成了蓋世功業。張良的功成身退把儒家的功業觀和佛道的出世思想完美的結合起來,解決了他思想中出仕與歸隱的矛盾。
《西湖扇》作成于順治十年(1653),丁耀亢已經確立了在新朝積極入仕的價值觀。“自入都以后,交游漸廣,生氣日盛,而性情之故亦自薄。”《西湖扇》主要體現了他從“失身北嫁”到“以夏化夷”的心態轉變。《西湖扇》借宋金對立寫明清易代的時事。以詩扇為媒介,顧史與戰亂中流落到北地的宋娟、宋湘仙實現了團圓。作者渲染了亂世紅顏的凄慘遭遇,憐香實為自憐,作為被迫臣服的文人,他也具備“失身北嫁”心態。順治六年,他就充任鑲白旗教習,后又任容城教諭。清朝統治已成定局,他要接受現實,他沒有貳臣那樣深的愧疚,但更沒有遺民的道德優越感。 “在古代觀念上,四夷與諸夏實在另有一個分別的標準,這個標準,不是‘血統’而是‘文化’,所謂‘諸侯用夷禮則夷之,夷狄進于中國則中國之’。”滿清貴族入關后為籠絡漢族士大夫采取了一系列崇儒的舉動,使很多漢族士人產生了一定的文化認同感。而丁耀亢先后任職的鑲白旗教習和容城教諭都以教化為職責,有助于他找到一條通往“華夷一家”的途徑,即傳統文化認可的“以夏化夷”。劇中陳道東出使金國,滯留異邦,但并不消沉,把漢族的優秀文化傳播到蠻夷之邦。這種以夏化夷之道就是作者的理想所在。
《表忠記》作于順治十四年(1657),丁耀亢仍任容城教諭,升遷無望。這種職位是無法實現張良一樣的蓋世功業的,他在《匏瓜詠并序》寫道:“予官容城三年,欲去不得,有匏瓜生于庭,托根瓦礫之隙,非其所也。”《左傳》曰:“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表忠記》即體現了建功立業無望的丁耀亢以著述方式實現“立言”的愿望。順治帝欲找人改編《鳴鳳記》,丁耀亢接受推薦,這為他實現立言之道提供了難得的機遇。
丁耀亢以楊繼盛為主角創作《表忠記》,再現了他與權奸不屈不撓的斗爭過程,達到了褒忠良斥奸佞的目的。但在《后疏》中,他借題發揮,酣暢淋漓的指陳明代弊政,如:“十三省布政,不清不渾,只落得諸侯皇皇。三百年基業,學癡學聾,真個是天子穆穆。”據郭棻所作弁言,這種“筆竄”導致其無法呈交:會有以后疏一折,借黃門口吻,指前代弊政,搢紳陋習,過于賈生之流涕,有如長孺之直憨,復屬筆竄,慎重入告,微詞著書,大臣體應如是。
嚴酷的現實使他無法實現立功夢想,只能以 “擬付名山”的立言追求自慰。
[1]宋琬.丁耀亢全集[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
[2]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