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敬雪
俞林(1918-1986年)原名趙鳳章,河北省河間縣三十里鋪人,當代優秀作家。長期在江西工作,曾任江西省委宣傳部副部長、文聯主席、作協主席。俞林一生創作的小說數量雖不太多,但質量很高,經過半個世紀時光的淘洗,其思想與藝術光芒不但沒有減少,反而更加耀眼。這是一位值得記住的作家。
俞林早年讀過私塾,后轉入毛公祠小學,1935年考入北平四中,1938年考入燕京大學西語系。讀高中時傾向革命,在燕京大學加入中國共產黨。1941年珍珠港事件后,燕京大學被日寇封閉,俞林和幾個同學一起奔赴太行山抗日根據地,投入抗日工作。1943年發表處女作《為了春耕》(載《晉察冀日報·文藝周刊》第五期,鼓社編),1947年發表成名作《老趙下鄉》(收入同名小說集,晉察冀新華書店印行),獲得很大反響。此后,他又創作《韓營半月》《家和日子旺》《郭三元和康米貴》《楊趕會一家》《國際悲歌》等中短篇小說,《人民在戰斗》《在青山那邊》等長篇小說。閱讀俞林小說,最吸引人的是他的鄉村題材小說。在這些作品中可以深切感受到作者對戰爭背景下中國鄉村現實的洞察,對轉型中的鄉土中國政治的思考,對鄉村百姓苦難生存的同情與悲憫。作家澄明的理性與博愛的情懷緊密相連,建構出平實而充滿活力的民族敘事,讓人為之震撼。
在以往的閱讀經驗中我明顯感到,中國現當代作家所寫的很多抗戰小說大都把筆力局限在民族仇恨的宣泄和抗戰勝利的狂歡上,而俞林的小說則不同,它在張揚民族解放主題的同時表現出可貴的理性思考。在作品中,作者沒有用太多筆墨去展示侵略者的血腥屠殺,更沒有過度渲染抗戰者的仇恨與激憤。相反,在多數時候,作者把侵略者處理為遠景,把百姓的日常生活安置在舞臺中心,通過展示百姓從混沌到覺醒、從忍受到反抗的轉變,深刻揭示了中國抗戰取得最后勝利的深層邏輯。在《家和日子旺》中,老壽星有三個兒子,大兒媳二兒媳經常為家庭瑣事爭吵不休。老壽星實在沒辦法答應她們分家另過。其實家也沒什么可分的。地是租別人的,分成四股單租而已。唯有一頭牛還算值錢的東西,可是又沒法分,只好一家一條腿從形式上分開。可是分家并沒有換來家庭和睦,兩個兒媳還是經常為誰家喂牛多誰家用牛少吵個沒完。作者筆調輕松,不著褒貶,而普通百姓的卑微與自私盡顯,由此引發的思考也很多。這不禁讓人想到,所謂中華民族綿延近百年的災難,除了歸咎于外敵的貪婪罪惡之外,也應該看到本民族精神痼疾的內在原因。單純的偏激的民族主義義憤,很容易把問題簡單化,很容易在譴責外族侵略者的同時,遮蔽掉對民族精神痼疾的檢討與反省。這對中華民族的復興是非常不利的。很多抗戰小說以偏激的民族主義視角再現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戰爭,無形中忽略了它更重要的價值。準確地說,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政府在組織軍隊進行軍事反抗之外,同樣有意義的舉措在于積極開展對鄉村政治的改造、民族精神的重塑。俞林小說的獨特價值恰在于對后者有深刻的思考與表現。比如,對農村政治格局的變化進行認真審視。在老壽星家,二兒子加入了八路軍,三兒子加入青年救國會,還在游擊組擔任工作。雖然小說一直把視角控制在家庭內部,但是通過這個小小的社會細胞的變化已經清楚地折射出中國鄉村社會的巨大變化。傳統的鄉紳主導的政治結構已經被動搖,而以村民為主體的民主政治得到初步確立并發揮作用。再如,鄉村婦女的地位與精神面貌發生根本變化。在老壽星家里,三兒媳貞貞是位婦救會干部。在工作中她顯現出嶄新的精神面貌。由此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在中國共產黨治理下的地區,傳統社會結構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性身份得到改寫,女性作為與男性平等的社會成員初步被認可與接納。應該說,俞林的這種發現與書寫是十分可貴的。對于中國而言,近代百年恥辱從自身講是政治、文化落后的一種結果。中國要復興,民族要獨立,改變自身痼疾,激發精神活力是根本。俞林在抗戰題材小說創作中堅持啟蒙思考,堅持啟蒙與救亡并重,堅持以啟蒙推進救亡,在救亡中深化啟蒙,從而促進民族肌體刮骨療傷去腐生新,以尋求中華民族最終的復興,是非常有意義的思想探尋。
堅持民生立場,使俞林的小說創作具有歷史的超越性。作為一位中國共產黨員,俞林自然有自己的政治信仰。但是,他并沒有把自己的政治信仰抽象化、神秘化。在創作中,他始終堅持以民生為出發點,去具體驗證自己政治立場的正確與否。這使他的小說避免了對具體政策的搬用,而具有歷史超越性。土地改革是俞林小說創作關注的一個重要主題。時至今日,土地改革的價值與局限并無定論。但是,土地改革所起到的歷史作用還是得到基本肯定的。在中國社會由傳統向現代的轉型過程中,土地改革具有必然性。把生產力從土地上解放出來,為工業發展提供可靠的人力資源,是中國謀求民族獨立、實現現代化的前提條件。很多作家描寫了這一過程。與一般作家不同的是,俞林沒有把自己的創作當作土改大綱的頌歌,而是貫穿了自己獨立的理性思考。特別是在判斷土地改革的價值與意義時,作者堅持民生立場,堅持從農民切身利益出發來思考問題。比如在中篇小說《韓營半月》中,土地改革對于地主李洛富而言意味著失去既得利益,他自然不愿意接受這一現實。他采取各種手段破壞土改,是自身利益驅使的結果。當農民被發動起來,李洛富的陰謀破產,被逮捕押往縣里接受法律懲罰。在作者的敘述中,訴苦不是導向仇恨,而是為了結束過去,為了讓村民過上好的生活。“我看有兩條:頭一條是叫赤貧戶過上年,缺吃短燒的主救濟救濟;再一條就是拉倒金鑾殿,一過年好分地!”“一過年咱們就安排分地,眼前過不去年的,李洛富家有的是年貨,給你們分,叫誰過年也吃上餃子!”土改具體過程是否妥當可以討論;但是,解決百姓吃飯問題,讓大家都有飯吃有衣穿,都過上幸福生活,這種政治思想是應該肯定的。俞林小說敘事的著眼點正在這里。正是這種民生立場使俞林的小說避免了偏激情緒的宣泄,為鄉村社會的現代轉型準備了一份寶貴的精神資源。
堅持人性立場是俞林小說的另一特色。“人的文學”理念的提出,是五四文學為現代中國帶來的寶貴精神資源。在文學敘事中確立人的法則,“革除一切人道以下或人力以上的因襲的禮法,使人人能享自由真實的幸福生活”(周作人《人的文學》,見《藝術與生活》9頁,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1月版),為中國社會的現代轉型奠定了重要的文化基礎。1930年代民族危機的加劇,救亡主題不斷升級,導致文學敘事中人的法則不斷被擠壓。這是歷史的一個曲折。另一方面,有些作家比如張愛玲偏執地尋求個人敘事的合法性,走了另一極端,其結果使人性法則趨于窄化,遮蔽了民族危機的恐怖,沖淡了尋求民族解放的主題。在這兩種偏頗之間,另一些作家尋找著人性與民族性的融合。我個人認為,在這一創作趨向中,俞林的小說有自己的特色,占有一席之地。在他的小說中,人物有階級地位的差別,但并沒有把它絕對化、標簽化。他堅持自己的政治立場,但并不把政治立場當作基礎性標準。相反,他要讓自己的政治判斷能夠經受人性價值的考量。在他的小說中,沒有天使也沒有魔鬼,每個人物都是活生生的人。他們有時會軟弱,甚至作惡,但是他們的軟弱是人的軟弱,他們的作惡是人的作惡。作者懷著悲憫的情懷注視著他們,包括貧農與地主,并為他們的墮落而遺憾,為他們的獲救而欣悅。在短篇小說《郭三元和康米貴》中,民政委員康米貴本來工作干得不錯,群眾也擁護他。可是因為酒后失控,與女特務發生性關系,被特務要挾利用。之后他一面為特務提供保護,另一方面又十分痛苦、恐懼。最后,當他得知敵人的部隊要來偷襲,村里的民兵有可能被全部燒死時,他再也無法忍受良心的折磨,主動向村長坦白了罪行,并請求制裁。因為人性法則的堅守,小說給人一種巨大的精神沖擊。本來,作家不是法官,小說不是宣判書。小說的功用在于觸動人的心靈,讓人自我檢視、自我洗禮。而俞林的小說可以說深得此中三味,顯示出寶貴的人道主義光芒。
俞林小說這種思想特色是怎樣形成的呢?我個人以為,它來自作者兩個方面的精神源頭:一是儒家傳統文化,一是西方現代文化。俞林出生的村莊三十里鋪,原名崇德里,本是西漢大儒毛萇傳授《詩經》的故地。村里有毛公祠,是后人為紀念毛萇所建。還有毛公書院,千年以來自覺傳承儒家文化。家鄉這種濃厚的文化氛圍,無形中濡染了俞林的心靈。而且俞林的父親是一位讀書人,十分注重傳統文化教育,“認為只教新課本,不利于我們思想的發展,就請先生教我們讀‘四書’”。(俞林《憶童年》,見《俞林文集》268頁,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6年7月)對儒家原典的學習,使俞林從小養成了志存高遠,兼濟天下的胸懷。另一方面,俞林在燕京大學西語系廣泛接受西方文化特別是現代文化,拓寬了他的思想視野。“俞林在燕大西系學習成績總是名列前茅。”(左炳文、王九純《坎坷人生鑄輝煌——追憶河間著名作家俞林》,轉見《俞林文集》508頁)盡管俞林后來不怎么談他的燕京大學經歷,談起來也偏重于介紹自己的革命活動,“我們燕大的地下黨,就是在這個民族危亡時期,在學校里團結同學,宣傳日寇必敗、抗戰必勝,批判國民黨的運動政策,傳播黨的正確主張的一支小小的戰斗隊。”(俞林《燕園憶舊》,見《俞林文集》228-229頁)但是毫無疑問,西方知識背景影響了俞林的思想也影響了他的小說創作。他的小說始終尊重事實,始終保持了理性對現實與人物的燭照。在他的成名作《老趙下鄉》中,俞林著力塑造了一個腳踏實地的共產黨員形象老趙。“第二天老趙走遍了三個地方,各地的損失都調查了,楊老聚說的對,兩個副村的損失比主村不小,全村說來眼時拾掇拾掇鬼子糟害剩下的糧食還能吃一時,等春天困難可一定小不了,小主東西本來就少,一損失就光了,這樣的戶應該特別著重救濟。”(《老趙下鄉》55-56頁,新華書店1949年5月印行)老趙不從本本出發,也不從自己的主觀愿望出發,他一定要在充分掌握了實際情況后才認真分析問題,找出解決辦法。老趙這種理性務實精神,應該說與他接受的燕大教育有一些關聯。正是由于俞林有著中國傳統文化與西方現代文化兩種思想背景,造就了他小說創作的理性精神與人道主義品質。
閱讀俞林的小說,也有一種遺憾。以他早期創作所取得的成就而言,俞林小說本應該在后期有更大的發展。但是,在俞林最年富力強的時候,最應該出作品的時候,卻被打入另冊,空耗生命。特別是“文革”期間長達七年的囚禁生活,更是把一個富有才情、充滿正義感的作家消磨得失了棱角。俞林后期的重要作品《國際悲歌》是以自己的囚禁生活為素材創作的,其中可以真切感受到作者所遭受的肉體特別是精神的巨大折磨:長達七年的時間里 “一號一個人,誰也看不著誰,放風也是一個人,屋子里坐牢也是一個人”,“時間長了是個了不起的考驗,有的人不行了,吃不消了,……像個小孩子一樣嗚嗚地直哭”。(俞林《不能忘卻的記憶》,《俞林文集》388頁)盡管俞林堅持下來了,但那段不堪回首的非人遭遇一定在他的心靈上烙下嚴重傷痕,無形中禁錮了他的思想與想象。所以,他后期的創作從藝術上講更圓熟了,而他早期作品中那種獨立思考的寶貴品質則減色多了。這是俞林創作也是當代文學創作的一大損失,是由極左思潮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