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昔鹽(外一篇)
/ 車前子
因為齊白石,我接觸王闿運,他的《湘綺樓日記》,厚厚幾大本,多年前隨手翻過。今天想起,是看到一則短文,說王闿運比陳三立高明,陳三立一些字不認識,“問奇字于王闿運”。兩人誰比誰高明,我不清楚,但我平日想讀的還是陳三立的詩。
人是要識些字的,當然。至于奇字,多識幾個奇字就高明?我看也未必。記得我少年時期認得一位老先生,他手不釋卷,我請教他《論語》里的一句話,他嗯喏不能言,后來才知道老先生一生只留心僻字死字——也就是奇字吧。奇字有點像行話,我們把人民幣叫做“錢”,老一輩昆曲藝人把錢叫做“滿圖”,“滿圖”這個“奇字”,我們外行知道不知道的有什么關系呢?這么說,不是說我看低高人。相反,我倒是泛奇字的——
詩歌寫作,我個人的詩歌寫作——我持“奇字觀”,即我認為所有的漢字皆為奇字,就看它在什么方位出現,也就是(一個句子的)組合(成一個句子)。
有的字本身就是奇字,或許是異體字,或許是俗體字,或許是錯別字。錯別字流傳有序,就成了異體字與俗體字。如此結論有些草率,意思大致不錯。
《南村輟耕錄》里收有一個奇字,認為是“卷”:電腦上沒有:我來描述一下:
“弓”字加“一”字,仿佛一不小心筆畫寫多的“與”字。
陶宗儀曰:“(“弓”字加“一”字)即卷字。真誥中謂一卷為一(“弓”字加“一”字)?;蛞詾榈酰ü抛鳌皬t”——筆者注)字及篇字者,皆非?!?/p>
這個奇字,我恰恰猜測為“篇”字,“篇”的本字——這字在“六書”中屬于“指事”,“弓”像書卷之形,“一”為“指事”,指“篇”在書卷中的位置,也就是說“篇”存在于“卷”中?!熬怼北取捌贝?,一般說來,一卷書肯定比一篇文章的體量來得大。也是概念。知人論世,難;識字,更不容易;至于說詩……所以我常常知難而退。
“六書”不是獨立的,它有串通之際。古人發現,“形聲”字里也有“象形”(聲符也有“象形”的時候),長江的“江”,黃河的“河”,是“形聲”字,但“工”與“可”這兩個聲符也是“象形”:長江浩浩蕩蕩;黃河曲曲彎彎,中有小洲——“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這么一說,“江”、“河”兩字,我覺得頓是奇字。這是“解字”之奇。
……上面說了“我本奇字”,比如李賀的詩;和“我解字奇”,比如任淵注黃庭堅的詩。我對這些所知甚少,沉湎于此,我想也很容易津津樂道的,再說這是學問,與詩人關系不大。詩人猜測字與字的——錯別字關系。
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另一版本:
宰予畫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晝”與“寢”組合,“畫”與“寢”組合,“晝寢”也罷,“畫寢”也罷,并不能說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文化上(這個說法不是太大就是太?。]有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這回事,傳抄過程中,由于“寢”的出現,“晝”與“畫”就互為錯別字,誰也不差,誰也不失。只是“子曰”——孔子的在場使其步徑交岔、歧路紛現。詩人猜測字與字的互為錯別字關系和在場與在場的互為訛誤關系,大概這才是詩人的寫作層面。
“子曰”兩字大有想頭,于是孔子的在場終究是傳抄過程中的“異體字”。
……我猜測古詩與新詩的互為錯別字關系、互為訛誤關系,而不是繼承和創新問題。
還沒寫到“昔昔鹽”。“昔昔鹽”三字,分開來不奇,但一組合,三字都成了奇字。尤其“鹽”在“昔昔”后出現(而柳如是的解釋更奇)。引申開來,就是說當代詩人不但要寫詩,還要解釋自己的詩。不但要寫得好,還要解釋得好。解釋自己的詩,我不情愿,也是無能為力,我不能給自己的后背拔火罐。
2011年1月9日,上午,蘇州,更上樓
宛如留言:
“車前子先生,此詩有些晦澀哦。”
有關晦澀,我說不上什么。我在《筆記詩》中只斬釘截鐵地說了一句:
“生存是晦澀的?!?/p>
有關詩,我可以再補充幾句:
寫詩,也就是說你必須在孤獨之中無畏地探索自己內心不同的區域,你必須航海,然后沉沒,僥幸沒被淹死的話,你終于回到岸上。
一個詩人必須寫出讓自己一時都感到困惑的詩,尤其在寫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的詩人。
一個詩人必須使自己的詩歌經驗復雜化。
這么多年,我航海,沒被淹死,但我也沒回到岸上。我在語言中。
2011年3月29日星期二,下午,目木樓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