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麗麗[鹽城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 江蘇 鹽城 224002]
一
作為一名黑人女作家,愛麗絲·沃克迄今為止的小說創作無不以對美國黑人婦女生存狀況的“焦慮”而獨樹一幟;作為一名20世紀60年代成長起來的黑人民權運動家及女權主義者,她堅持認為黑人婦女爭取男女平等的斗爭必須與反對性別、種族和經濟壓迫的斗爭緊密相關。沃克針對黑人婦女既是種族壓迫的一部分又是性別歧視的對象,提出了“婦女主義”這一獨特概念。根據邁克爾·佩恩(Michel Payne)的《文化批評理論詞典》中的定義,婦女主義是黑人女性主義的代名詞。沃克創造該詞是為了與傳統意義上的女性主義區別開來,強調女性主義的多元性。對于沃克來說,自婦女解放運動以來,許多批評家和社會活動家所提倡的“女性主義”本身并不是一件成衣,“婦女主義”也不是“女性主義”概念上的一個補丁。“婦女主義對于女性主義就像紫色與熏衣草(淡紫色)的關系一樣”。沃克用紫顏色作書名,其用意非常巧妙。紅、黃、藍是三原色,而紫色是一種間色,它由紅與藍兩色調配而成,在色環中處于與黃色相對的位置,與之形成對比最為強烈的補色關系。我們有理由相信,作者利用色彩原理選擇紫色作書名,目的在于構造一個以紫色為中心色彩的象征體系。紫顏色究竟象征什么,對理解作品中的婦女主義創作思想和藝術特色至關重要。
二
有人認為,紫色是帝王之色,象征富貴。那么,在作品中紫色究竟象征什么?這需要結合紅與藍的象征意義來理解。路易斯·溫伯格認為,紅顏色代表著熱情、活潑和激動,女性穿著紅顏色衣服可以代表快樂和幸福,而在作品中,紅色象征著黑人女性的自主獨立精神。作品主人公西莉的女友舒佳是一位歌星,她熱愛生活,敢于蔑視白人和男性的權威,用甜美的歌聲為自己開辟了一條通向自由、平等的道路。出場時,“她穿一件紅羊毛外套……走近時俺明明白白瞅見她臉上涂著黃脂粉,還抹了口紅”。對舒佳這位“如果有條蛇擋著她的道,她也會用腳踩死它”的女性,用紅色來象征她火辣的性格也許再貼切不過了。在整部作品中穿過紅色衣褲的女性只有兩位,一位是舒佳,除常常身著紅色外衣之外,她還腳穿紅皮鞋,頭戴紅玫瑰。另一位就是西莉繼子的妻子索菲亞,這兩位女性,也恰恰是作品中自主精神最強的女性。索菲亞的丈夫曾想用暴力壓服她,讓她俯首帖耳做女人,她便將丈夫掀翻在地并離家出走,開辟新的生活;白人市長曾強迫她去當女傭,但她不愿低三下四做奴隸,便用拳頭捍衛了自己的尊嚴。作品將火熱的紅色賦予這兩位女性,更充分地展現出黑人女性敢于斗爭的風采。
在美國英語中,“blue”一詞有多重涵義,它在一定的上下文中,可以帶有類似于漢語中“黃色”“下流”的意味,但在沃克的筆下,“blue”一詞的意象被點化了,象征女性特有的生命熱情與沖動。比如主人公西莉的前半生嘗盡辛酸苦辣,從未品嘗過生命的美與樂,但在舒佳的啟發下,開始品嘗到愛戀的樂趣,愛上了幫助她在男人面前站起來的舒佳,恢復了女性的尊嚴。于是,“就穿上嶄新的藍花長褲”與舒佳一同前往,想去見一見原以為是親生父親的“爹”,以此來象征她內心的沖動與快樂;又如,當她開辦了“大眾褲子非有限公司”后,親手用“針織藍色布料,綴以紅色花布片”為舒佳做了一條“十全十美的褲子”,以此表明她對舒佳的崇敬與愛戀;此后,她去看望繼子和兒媳,作者也特意讓她穿上“一條深藍色的褲子”,象征她不僅愛戀舒佳,而且開始愛戀整個世界……凡此種種,都表明作品中藍色象征著生命的執著。
我們認為,既然紅色象征黑人女性的自主精神,藍色象征她們的生命沖動,那么,紫色就應象征黑人女性通過自主的斗爭而滿足了生命的渴望,象征女性生活的一種完美幸福的境界。作品中的幾位主要婦女形象都在獲得幸福、沐浴紫色之前走過了艱難曲折的道路,作者也分別利用不同色彩來表明她們在幸福之路上所經歷的不同階段。舒佳登場時穿紅著黃,表明她蔑視一切的斗爭精神;雖病入膏肓,對生活仍然充滿希望;她在西莉的幫助下恢復健康,開始哼唱“Blues”(布魯斯),標志著生命的活力又在她體內涌動。她與西莉相戀,開始擺脫與阿爾伯特之間病態的關系,作者讓她身穿藍褲、頭戴紅玫瑰,但此刻她還未最終重新自立地投入生活,因此作者有意讓兩顏色各自獨立存在,尚未調和成紫色;后來她隨樂隊巡回演出,作者讓她穿上藍色布料綴以紅色布片的褲子,與西莉相擁著住進紫色大廳,這表明舒佳最終完成了生活夢想,幸福地沐浴在紅與藍調和成的紫色之中。
然而,紫色并非舒佳一人獨享的色彩,作品中心人物西莉也是最終擁有紫色的人物。她通往幸福的道路最為漫長,但是在她的心底,從未喪失過對生活的向往,因此在她剛成年時,作者就讓她穿上了藍色衣褲。長期的不幸令西莉養成逆來順受的性格,故在作者的筆下,她并未穿紅戴紫。在同胞姐妹們的影響下,她把那個象征白人和男性壓迫的“白老頭”從腦海里趕走才發現自己也有價值,明白自己也有權獲得幸福,她的眼睛終于真正睜開,學會了觀察身邊的紫色。她開辦的“大眾褲子非有限公司”代表著她獨立人格的確立、經濟的自主、生活的完美,這時,作者才讓她住進象征幸福與希望的紫色間有黃色的大宅,等待與家人團聚,就連那個曾經對她為非作歹的丈夫也不得不低下頭來,送她一只紫色青蛙雕塑以表敬意。
半個世紀以前,英國著名女作家弗杰尼亞·伍爾夫在談到婦女時曾詼諧地說:“女人起碼應當有一間自己的屋子,這樣才能獨立。”《紫顏色》的中心人物不僅有了一座自己的房屋,而且這房屋還被沃克別出心裁地染上了紫色,這表明婦女不僅可以解放,而且也可以有與男人不同的完美與幸福。
三
在西方,婦女解放運動已經歷了不同的發展階段,“像男人那樣做人”已不再是婦女的狹隘追求。愛麗絲·沃克作為一名黑人婦女運動的代表作家,在《紫顏色》發表后的次年,即1983年,在《尋找母親的花園》中便提出要拋棄“女性主義”(Feminism)一詞,而代之以“婦女主義”(Womanism),并將其定義為“獻身于實現所有的人的,包括男人和女人的,生存和完美的主義”。針對女性主義的種族歧視,沃克為自己的婦女主義規定的內涵之一就是“普救主義”(Universalism)。沃克認為婦女的解放意味著男人思想的解放,乃至全人類的解放。她將受壓迫婦女爭取男女平等與反對種族主義、經濟壓迫的斗爭聯系起來,突破了以往中產階級婦女為主導的僅僅反對性別歧視的女性主義運動的局限,為推動西方婦女運動向縱深發展做出了貢獻。應當說,《紫顏色》描寫黑人婦女的生活與斗爭,其內容正是作者這一思想的形象體現。
上世紀60年代,在美國人權運動的影響下,引發了一場婦女解放運動,其主體是白人女性,爭取家庭內外一切平等,不做“超級婦女”(既操持家務,又是職業婦女)是其關注的焦點。但黑人女性所面臨的特殊境遇,卻未引起足夠的重視。事實上,美國黑人女性長期遭受“三座大山”的壓迫:作為窮人,她們遭受富人的壓迫和剝削;作為黑人,她們遭受種族的歧視;作為女人她們還遭受男性的壓迫。《紫顏色》的特殊價值在于,她以20世紀三四十年代美國南方社會為背景,如實地描寫了那不曾為人們重視過,而又逐漸為人淡忘的集“黑、女、窮”為一身的黑人婦女的普遍生活狀況,從而引發人們對“似曾相識”的歷史與現狀的思考。
作品的主人公西莉像所有貧窮的黑姑娘一樣,她沒有受教育和接觸社會的機會,男性的壓迫使她像一頭關在畜欄里任人宰割的牲口,成天膽戰心驚地生活。剛滿十四歲,就遭繼父強奸,所生的兩個孩子也被繼父送走。不久,患精神分裂癥的母親去世,繼父又弄來一個女人,立即將她與一頭牛一道轉讓給另一個她只敢稱之為“××先生”的阿爾伯特為妻繼續為奴,西莉默默忍受著形形色色的暴力,毫無人身自由。暗無天日的生活養成了她逆來順受、唯唯諾諾的性格。阿爾伯特仿佛全然不知西莉的存在,竟將情婦帶回家中同居……。在西莉的前半生,她嘗盡了作為一位女性的酸辣苦澀,而這一切都是由主宰著她命運的男性所造成的。
西莉的悲慘遭遇并不是一個孤立現象,在西莉的周圍,幾乎沒有一個黑人女性未曾嘗過男性壓迫的苦果,雖然她們個性迥異,受壓迫、受奴役的方式也各不相同。西莉的妹妹耐蒂,漂亮且聰慧,為躲避繼父的騷擾,只好躲在姐姐家,但阿爾伯特又時常騷擾她,并試圖強奸她,不從就將她趕出家門,使她無處安生。索菲亞身高體壯,性格開朗,敢于蔑視那些趾高氣揚的男性,捍衛自己的權利,但也總是難以擺脫男性對她的欺侮和凌辱。她愛上了阿爾伯特與前妻所生的兒子哈潑,滿以為從此會過上安穩日子,可哈潑卻因為要顯示一下男人的權威,按照他老子的指示“打老婆”,使她的婚姻幸福不復存在。小說通過對這些黑人女性日常生活的描寫,表明了男性對女性的壓迫是美國底層黑人社會中普遍存在的現象。瑪麗·阿格尼絲為一雜色人種女性,索菲亞離開哈潑后,她就與哈潑同居,幫他干活。可哈潑從未把這個黃皮膚的女子放在眼里,仿佛她沒有自己的名字,只是一只供他玩弄的小鳥,喚她為“吱吱叫”。她心地善良,為了解救被關進牢房的索菲亞去找警長求情,然而竟遭到這位親伯伯的強奸,被折磨得不成人樣。沃克著意描寫這一雜色女性的悲慘遭遇,拓寬并加強了作品對階級、種族性別壓迫的揭露。
四
黑人婦女的生活多災多難,她們不幸的原因不同于其他種族、階級的婦女,因而她們的解放也有著不同的內容和方式。通過幾位性格迥異的女性的自我解放道路,沃克的《紫顏色》向人們展現了她倡導的婦女主義思想。
索菲亞是作品中一個性格鮮明的新女性形象。她有著強烈的自主意識,她對付壓迫的哲學就是斗爭的哲學。索菲亞始終處于逆境,歷經磨難,但她敢作敢為,與一切侵犯她權利的行為作斗爭。她用自己的拳頭捍衛了一個女性、一個黑人、一個窮人的尊嚴,最終贏得了包括丈夫、白人在內的所有人的尊重。如果說舒佳的道路表明愛、自主可以贏得一切,那么,索菲亞的道路表明,黑人婦女的人格和尊嚴要靠自己去爭取、去捍衛。
西莉和阿格尼絲曾是性格軟弱的女性,她們的解放道路最為漫長,卻更真實地表現了廣大黑人婦女爭取解放的艱辛。西莉在家中是女傭,還是性奴隸;阿格尼絲在哈潑的酒吧里是幫工,又是玩偶,她們的生活充滿苦澀。舒佳和索菲亞使她們懂得女性有尊嚴,也有幸福,但她們一天不擺脫男性所把持的家,一天不獲得經濟獨立,就一天不能獲得平等、幸福。只有等到西莉離家而去,開辦“褲子非有限公司”,那個曾作威作福的丈夫才檢討自己,拜倒在她面前;而阿格尼絲也只有離開哈潑,用自己的歌聲闖蕩江湖之后,那個男人主宰的世界才在她面前改變了模樣。
《紫顏色》的創作目的在于向廣大黑人婦女展示走向光明和幸福的道路。小說的結尾是對沃克的“婦女主義”思想的最好詮釋。經濟上完全獨立的西莉最終原諒了她的丈夫,他們言歸于好,和睦相處。失散多年的妹妹耐蒂帶回了西莉的孩子們,全家團圓,皆大歡喜。作品中其他婦女也不僅選擇了自己的生活,而且使之更加充實,她們的生活是紫色的。它溫厚寬容,含著堅毅,透著高貴。紫色是西莉的顏色,紫色是沃克的顏色,她以此來表達自創的“婦女主義”;紫色是全體黑人婦女的顏色,在沃克看來,黑人婦女只有做到自尊、自愛,通過自主的斗爭,才能打破黑人男子主義的束縛,消除男女隔閡,最終消滅種族歧視,實現普天下“完美”的大愛。
[1]Flora Davis.Moving the Mountain[M].New York:Simon and Schuster,1991,363.
[2]Weinberg,Louis.Color in Everyday Life[M].New York:Dodd,Mead and Company,1928.
[3]Walker,Alice.The Color Purple[M].Yew York:Simon&Schuster,Inc.,1982.
[4]Walker,Alice,In Search of Our Mother’s Gardens[M].New York:Harcourt Brace,1983.
[5]李潔平.婦女主義在《紫顏色》主題中的構建作用[J].外語與外語教學,20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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