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寶珍[中國藝術研究院話劇研究所, 北京 100029]
探索、跋涉的步履
——有關高行健的劇作《車站》《野人》的爭議
⊙宋寶珍[中國藝術研究院話劇研究所, 北京 100029]
本文選取高行健的早期劇作《車站》與《野人》,綜合論述了這兩個劇作問世之后,在學術界所引發的有代表性的爭議,進而展示了中國當代戲劇在邁向現代化的歷史進程中,在戲劇觀念的嬗變,戲劇新的表現手法的探索、實驗中,所存在的主客觀問題,以及由此帶給后人的有益的藝術啟示。
高行健 戲劇 實驗 爭議
高行健(1940— ),劇作家、小說家、翻譯家、畫家,出生于江西贛州,祖籍江蘇泰州。1957年他考入北京外國語學院法語系,畢業后,于1962年在中國國際書店從事翻譯工作;1970年下放安徽農村,曾任中學教師;1975年回到北京,繼續從事翻譯工作;1980年任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專職編劇,創作了《絕對信號》(1982)、《車站》(1983)、《野人》(1985)、《彼岸》(1986)等??;1981年發表理論著作《現代小說技巧初探》,在中國內地第一次引起了關于現代主義小說的爭論;1988年發表戲劇論文集《對一種現代戲劇的追求》,顯示了他對于現代主義戲劇的探索與追求。20世紀90年代以后,高行健長期游學國外,創作了《逃亡》(1990)、《生死界》(1991)、《山海經傳》(1992)、《周末四重奏》(1996)、《八月雪》(2000)等實驗性劇作,試圖創造出一種意在表達內在心靈的超脫與穎悟的“禪劇”。他還創作了長篇小說《靈山》(1990)、《一個人的圣經》(1999)等,此間還以其獨具個性的繪畫技法,在國外多次舉辦畫展。1997年高行健入法國國籍,2000年10月12日,因其小說與戲劇的創作成就,他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瑞典科學院在獲獎辭中對高行健的作品做如下評價:“具普遍價值、刻骨銘心的洞察力和語言的豐富機智,為中文小說藝術和戲劇開辟了新的道路?!倍^“新的道路”的起點,當歸因于他在國內期間,有關戲劇的探索與實踐。
20世紀80年代,隨著中國社會的改革開放,西方現代思潮廣泛涌入國門,長期故步自封的藝術理念,面臨著現代性嬗變。如果說“五四”時期廣泛介紹西方的現代藝術,形成了中國文藝的一度西潮;那么在改革開放的時代環境里,則形成了中國文藝的二度西潮。在藝術觀念落后的感觸里,在話劇危機的苦惱中,在一種求新求變的時代風潮下,人們迫不及待地想要吸納來自西方的現代藝術觀念,但是絕大部分的人都只能從翻譯的二手資料中,尋找自己可資借鑒的藝術養料,而高行健長期從事翻譯工作,這一獨特的優勢,讓他近水樓臺地率先感知了西方現代藝術的魅力,也把他簇擁到了二度西潮的排頭兵位置。
身為北京人藝的專職編劇,高行健率先開始了戲劇的探索與實踐。1982年,在他與劉會遠合作編劇的《絕對信號》演出成功之后,1983年,他獨立完成了實驗劇作《車站》,劇作首發于《十月》1983年第3期,同年由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首演;1985年,他又完成多聲部大型實驗劇作《野人》,劇作首發于《十月》1985年第2期,同年由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首演。兩部劇作先后上演,高行健即成為備受關注的劇壇新秀,不但他的劇本惹人注目,引起爭論,他自身也成為文壇具有爭議的人物。
談到《車站》,高行健在演出建議里寫道:“這是一個多聲部的戲劇實驗”,“本劇試圖把現代戲劇與現代詩歌更融洽地結合在一起。演員的表演,希望也同時注意到流暢地表達出這種詩意”,“在表演上不必追求細節的真實,更為講究的是一種藝術的抽象,或稱之為神似?!保ǜ咝薪。骸盾囌尽び嘘P演出的幾點建議》,《十月》1983年第5期)這部戲劇一經上演,旋即引發了各種爭議。有人認為這是“荒誕劇”的仿作,有人認為這是“反戲劇”,有人被它紛亂的場面和多向的意指搞得不知所措,有人試圖詮釋它卻不得其所。作者本人說:“我的《車站》是一出戲,而不是反戲劇。這出戲貫穿著一個明顯的動作:人人要走而又受到自己內外的牽制竟然走不了,它并不違背西方自古以來以動作為其基本特征的規律。”(高行?。骸秾σ环N現代戲劇的追求》,《文藝研究》1986年第4期)以人物的意識流代替傳統的敘事結構,是高行健探索劇的重要特點?!盾囌尽芬粍。攸c不確定,人物無姓名,時間在變幻中。
戲劇表現的是一個郊外的車站,這里聚集著一群等車人,他們為了各自的卑微的世俗目的要到城里去,但車子遲遲不來,他們非常無奈,各自發著牢騷,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些不大相干的話,在焦急和失望中任時光流逝。然而車子一部部開了過去,卻從不在此停留,每個人的心中都交織著“走”與“等”的矛盾,但是絕大多數的人都呆在原地,他們陷入了一個意識上的“等”的怪圈:因為已經等了很久,所以也不在乎繼續等下去,甚至擔心自己剛剛挪步離開,那等待中的車子馬上到來。埋怨之聲不絕,但等待之心堅執。人群中只有一個一直“沉默的人”,他離開了車站,義無反顧地走了。等待的人們繼續等下去,他們等得站牌已經破舊,季節已經輪替,須發已經斑白。這時,他們才發現:原來這是一個早已廢棄了的車站。
對于這個戲的爭議,首先來自于對戲劇主題的不同解析。戲劇演出時,為了闡明正面意義,節目單上印上了如下話語:“未來屬于不說廢話,爭取時間,認真進取的人們?!钡?,評論界依然莫衷一是地爭論著它的主題。曲六乙肯定其積極意義:“導演構思的寓意是:讓沉默的人永遠進取的形象,在其他乘客(包括觀眾)的心靈上得到映照。戲的結尾,乘客們停止了牢騷,在‘宏大而詼諧的進行曲’(劇本舞臺提示語)旋律中,互相關照著一起動身進城。”(曲六乙:《評話劇〈車站〉及其批評》,《文藝報》1984年第7期)但是也有人批評《車站》受到存在主義哲學影響,以荒誕派的戲劇手法,顯現著作者看破紅塵、懷疑一切的思想傾向。有人批評戲劇的創作團隊,“難道他們沒有看到他們傾注了那么大的藝術激情所扮演的整個故事,非但不是在幫助觀眾正確的認識生活、激勵觀眾奮發向上的情緒,反而是在把人們引向一種思想的歧路,引進一種對我們社會的懷疑或對生活前景的迷茫中去嗎?”(唐因、杜高、鄭伯農:《〈車站〉三人談》,《戲劇報》1984年第3期)因此,有人把《車站》的主題歸結為:不相信現存的東西,走自己的路,自我選擇。
其次,爭議來自對戲劇中人物形象的認識差異。鄭伯農認為:“《車站》里描寫了兩種人,一種是微不足道的蕓蕓眾生,一種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人物——沉默的人。第一種人盡管各式各樣,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按照社會生活的常規、正常的潮流而前進,他們要進城,就要等車、乘車;另一種人則看透了現存的一切,他不相信汽車,不相信這條線路,不相信司機,也不相信等車的群眾,他不相信按照目前的辦法能夠到達前進的目標,要‘走自己的路’”。(唐因、杜高、鄭伯農:《〈車站〉三人談》,《戲劇報》1984年第3期)而沉默的人在劇中不曾說過一句話,劇本里九次出現這個人的主題音樂,舞臺提示里說:“這音樂震響了宇宙”,有人批評這一形象孤立于群眾之外,不屑與他人為伍,是一個“大有‘眾人皆醉吾獨醒’意味的個人主義者。”(唐因、杜高、鄭伯農:《〈車站〉三人談》,《戲劇報》1984年第3期)進而認為,這樣的人物和我們的現實和前進方向格格不入。
今天我們回過頭來看《車站》,應當說,它的意義,并不在于舞臺呈現有多么成功,而在于它帶來了一種新的戲劇創作觀念,這種觀念不同于現實主義戲劇的創作模式,它強調了創作者內在精神的活躍與自由,突出了戲劇意象的象征性和多義性,調動了舞臺表現中的各種因素,比如演員、音樂、燈光、道具等,在整合、疊加后所構筑的戲劇的寫意性。在對于現實問題的思考層面,作者不是追隨社會主流話語人云亦云,而是顯現了鮮明的個性化的主觀色彩,將戲劇的敘事主體由“我們”轉換成“我”。在中國戲劇沖破閉鎖僵化的思想局限,邁向現代化的藝術進程的努力中,《車站》式的探索與實踐,以及由此引發的爭議,都在一定層面上起到了促進戲劇觀念向現代性嬗變的歷史作用。
在創作方法上,《車站》帶有明顯的荒誕派戲劇影響的痕跡,作者高行健對法國文藝比較熟悉,“希望遲遲不來,苦死了等它的人”,正是法國荒誕派劇作家貝克特《等待戈多》里的臺詞,而《車站》的主題就是從這里衍生出來的。在《車站》一劇中,高行健利用寫實化的場景,創造了扭曲的陌生化的環境,在劇中進行了心理外化的嘗試,個人的創作風格逐漸向意念化、寓言化邁進。當現實生活的現象、一般性的人物,被放入一個超現實的時空和帶有抽象意味的寓意時,二者之間的掣肘制約了戲劇整體的協調,否定“等”而肯定“走”的二元對立的戲劇意念,也限制了戲劇符號象征體系的豐富內涵。
《車站》演出之后,高行健有一段時間遠離北京,到長江流域游歷。他先游覽了浙江一帶,然后又沿長江溯流而上,行跡遍及我國西南地區。在人跡罕至的高山密林中,他得以與自然同處,與自我心靈對話。1985年,高行健的探索劇《野人》問世,這是一部場面恢弘的現代史詩劇,甚至有人認為它的豐富的內在容量,超越了現有舞臺的表現力。作者力圖以此探索多聲部、復調、場面的各自獨立又交互統一、新的敘述模式等現代戲劇的表現手法?!皶r間它寫的是上下幾千年,戲中四條平行線,這個戲的人物不怎么貫穿,故事也不完整,說是三章,其實寫了跳躍很大的三十多段戲,還有歌、舞、朗誦?!保终兹A:《〈野人〉導演筆記》,《探索戲劇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野人》劇中的四條平行線,貫穿了生態問題、尋找野人的鬧劇、現代人的悲劇和人類創世的史詩,以事件的目擊者和評論者——生態學家的個人經歷貫穿全劇,而生態學家的經歷又可分為三個層面,一是他在現實生活中的種種遭遇,在進山尋找野人的過程中所遇到的很多人和事;二是他的意識活動和內在心理,自身被糾纏于想象和回憶之中;三是他作為一個學者的理性思考,對歷史、現實、人性的存在與意義的反思。
生態學家進山尋找野人,卻使自己的婚姻陷入危機,他遇到了深愛他的村姑幺妹子,卻眼睜睜地看著她被逼嫁人;他發現了描繪人類起源的史詩《黑暗傳》的傳人老歌師,卻在未及了解那個傳說的時候,目睹了老歌師的去世;他想保護好那片原始森林,而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景象,卻只映現在一個村娃子的美夢中。
高行健在《野人·關于演出的建議和說明》中寫道:第一,“本劇是現代戲劇恢復到戲曲的傳統觀念上的一種嘗試,也就是說,不只以臺詞的語言的藝術取勝,戲曲中所主張的唱、念、做、打這些表演手段,本劇都企圖充分運用上?!钡诙?,“導演的處理與舞美設計不必拘泥于舞臺本身,整個劇場的空間都可以利用起來,演出就在劇場內進行,從而把劇場就變成演員同觀眾會見的場所,并且讓觀眾盡可能地參加到演出中去,不把觀眾一味隔在腳燈之外?!钡谌氨緞娬{演出時的劇場性”。第四,“本劇將幾個不同的主題交織在一起,一種復調,又時而和諧或不和諧地重疊在一起,形成對位,不僅語言有時是多聲部的,語言同音樂和音響也形成某種多聲結構,甚至同畫面造成對位。正如交響樂追求的是一個總體音樂形象一樣,本劇也企圖追求一種總體效果,而劇中所要表達的思想也通過復調的、多聲的對比與反復再現來體現。”作者條分縷析,共羅列演出建議與說明達九條之多。
《野人》演出后,有人贊頌《野人》是高行健創作的一個高峰,是一座“里程碑”;有人則對其提出“質疑”,并就其存在的問題發出“《野人》五問”。
林克歡認為:“《野人》爬了一個陡坡,它使高行健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它在實驗“總體戲劇”上,在恢復戲劇交流的本性上,超越了文學上的意義,“《野人》將歌舞、音樂、面具、傀儡、啞劇、朗誦熔于一爐,探索一種將眾多的藝術要素加以綜合的總體戲劇,以此表現藝術家所認識的人類情感,并將這種內在的情感系統呈現出來,訴諸觀眾的視聽,供人觀賞,以總體的藝術氣氛,去激發觀眾深層的意識、思想、情感和本能?!保ā抖钙隆罚稇騽蟆?985年第7期)對其藝術手法的探索,人們大都予以寬容甚至肯定。
但是,對于《野人》的所謂“多主題”,觀眾存在著理解上的分歧。有人指出:“它像一篇雜亂、晦澀的講話,想說很多卻沒說清楚。紛繁的內容隨著變化多端的表現手法時來忽去,加之全局臺詞音量太小、燈光光度太低,使人昏昏然,惶惶然。”(吳繼成、徐念福、姚明德:《〈野人〉五問》,《戲劇報》1985年第7期)有相當部分的觀眾承認這個戲讓人看不懂,也有專家說看不懂。
人們認為,所謂“總體戲劇”的實驗,在舞臺上并不算成功。王育生說:“現在看《野人》很吃力、甚至對作品立意有不少理解上的含混和歧義。我認為,由含混所帶來的歧義,與由作品深刻性、豐富性所產生的多義是并不一樣的。后者應追求,前者則要盡力避免。”
對于《野人》在人物塑造上的符號化傾向,也有人提出批評?!啊兑叭恕防镞€是有兩種人物。一是幺妹、曾伯、林區主任,他們依情節而構成人際關系,在動作中呈現一定性格。于是,但凡與他們有關的段落,就好看、感人、引人思索。相反,叫芳的女人、姓孫的教員、姓王的記者、姓梁的隊長,以及其他更多連個姓氏也沒有的人,確乎只留下‘一個概念’、‘一個名稱’。有點‘符號’的味道了。”(王育生:《看過〈野人〉后的幾點質疑》,《文藝報》1985年5月13日)
今天看來,《野人》最早關注了生態危機的問題,關注了人與自我、人與人、人與環境,有人與傳統、人與社會不相和諧的矛盾,其戲劇主題滲透了現代性的自我質疑與內在焦慮。在戲劇實踐中,從劇作家高行健的創作意圖,到導演林兆華的舞臺藝術樣貌,都顯現了鮮明的打破常規、謀求新的表現性總體戲劇的努力,歌隊、舞蹈、音樂、造型、面具、朗誦藝術的加盟,為當代舞臺帶來了新銳的視覺沖擊。但是,《野人》的出現,正處在中國劇壇從傳統的、單一的現實主義戲劇,向多元的現代主義劇場的轉型時期,普通觀眾慣性的心理預期,與戲劇多主題、多場面、復調敘事、雜糅拼接的劇場理念,在接受心理上存在著明顯的差異。這也是造成人們“看不懂”的主要原因。
盡管《野人》的出現,帶來的是毀譽參半的評價,但它對于中國話劇探索藝術表現的新方式,挖掘日益多樣化和復雜化的人類意識,無疑具有啟迪意義。
作 者:宋寶珍,中國藝術研究院話劇研究所研究員。
編 輯:呂曉東 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