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奎林[井岡山大學人文學院, 江西 吉安 343009]
私塾教育與郭沫若、康白情的新詩創作
⊙龔奎林[井岡山大學人文學院, 江西 吉安 343009]
受巴蜀文化影響的郭沫若、康白情出身于封建家庭,接受私塾啟蒙教育和新式教育,其創作不僅受到外國文化的影響,更深刻地受到了私塾傳授下的傳統文化和文學經驗的建構的影響。私塾教育鑄造了他們的文學功底和文化學養,創作的白話新詩融入了古典意境、情境和傳統文化。
私塾 教育 郭沫若 康白情 傳統文化 新文學淵源
“五四”新文化/新文學的先驅大都出身于封建家庭,接受私塾啟蒙教育,受到“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傳統文化的建構的影響,然后又在新式教育中學習外來文化知識,在西方文化的重構下堅定了自己追求現代化前景的意愿。但他們文本創作所遺漏的文化意境、思維方式、詞語運用等都有著傳統文化的烙印,并作為一種傳統文化的集體無意識儲存在個體的思維深處,這種文化遺傳自然是私塾教育所賦予的。甚至可以說,“五四”的啟蒙現代性并不僅僅是西方文化、知識、民主與科學所決定的,它也是中國傳統文化、傳統思維、愛國傳統、私塾教育所決定的。私塾教育傳授的是傳統文化,培養的是經世致用之才,在文學創作技巧、人格學養上為“五四”新文學培養了作家和作家的思維方式以及參與社會運動的救亡方式。受巴蜀文化影響的郭沫若、康白情也是如此,筆者主要以這兩位“五四”詩人為參照,研究私塾教育與新文學的發生、生產的關系,探討傳統教育與新文學的淵源。
私塾是舊時家庭、宗族或教師自己設立的教學處所,私塾教育分為蒙館和經館,以《四書》《五經》等傳統經典為教材,課程一般是《百家姓》《三字經》《千字文》《大學》《中庸》《論語》《孟子》《詩經》《書經》《易經》以及《女兒經》《弟子規》《古文觀止》《唐詩合解》等。私塾的學生既有兒童,也有成年人,以兒童為主的私塾主要教授蒙學,以成人為主的私塾則主要教授經學。私塾作為我國封建社會主要的授課方式,具有悠久的歷史,對于傳承和弘揚我國傳統的歷史文化曾起過重要作用。1910年,晚清學部頒布《改良私塾章程》,將“私塾”的定義概括為塾師自設館、家塾、族塾以及官辦的義學、社學等多種類型的學塾,同時,也要求各地書院改制為大中小學堂。通過改良,形成了新式學堂與舊式私塾并存的二元教育模式。在西風東漸的清末民初,現代作家、文史大師都經過嚴格的私塾(書院)教育,受過塾師教學的熏陶,也經過新式教育和西方教育的洗禮,因而形成了復雜的個體,從蔡元培、王國維、章太炎、胡適到陳寅恪、魯迅、郭沫若、康白情等,莫不如此。他們雖然都是貫通中西的飽學之士,但私塾打下的國學功底是現代學校教育所無法達到的。盡管他們并不完全認同私塾的教學方式、教學內容,但私塾教育養成了他們的作文模式、文化品格和思維方式。塾師所傳授的儒家經典不僅培養人的道德觀念,塑造理想人格,更有利于提升他們的文化素質和創作技藝。
私塾教育的目的是建立古文根基、繼承傳統文化、弘揚精粹國學、傳習修身禮儀、養正童蒙?,F代文學史上的名家們,其成功都源自于從小所受到的私塾(書院)教育。私塾教育主要在經典文本欣賞與背誦、傳統文化熏陶、語言訓練三個層面進行傳道、授業、解惑。新文學作家都經過私塾教育的文化啟蒙和語言訓練。革命家毛澤東從小就在私塾學習,得到很多私塾老師的指導,讓童年、少年的毛澤東在詩文、填詞、書法、境界等方面得到發展,為日后從事偉大事業以及詩詞創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對舊文化持批判態度的魯迅,其古文基礎就是在私塾里打下的,沒有私塾,就沒有他的《狂人日記》《阿Q正傳》,就沒有《中國小說史略》《故事新編》。其名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就饒有興味地講述了讀私塾和塾師教學的故事。三味書屋塾師壽鏡吾是紹興一帶的名師,很有威望,當他發現魯迅的才智時,便因材施教,讓他“讀書漸漸地加多,對課也漸漸地加上字去,從三言到五言,終于到七言”①。學貫中西的胡適三歲起就被母親送進私塾,九年私塾學習為胡適的博學、治學、為文、為人打下了扎實的基礎。所以,新文學作家在后來的自傳、回憶錄或文學作品中總會提及曾經接受的私塾教育以及塾師傳授的古文功底,甚至記憶過濾之后有一種文化的留戀,巴金十二三歲時就能背《古文觀止》,認為私塾教育培養了他。這種傳統的經典名篇背誦使“五四”作家儲備了豐富的語言和想象,在文學創作中能夠流暢迅捷地遣詞造句。
康白情出身于書香門第,從小起在家塾讀書并習詞、賦、詩歌,其舊體詩詞造詣頗高。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成為學生輩的主要參與者,與俞平伯并稱為“新潮詩人”,自白話新詩集《草兒》出版后,1929年亞東圖書館又出版了康白情的舊體詩集《河上集》??梢哉f,康白情的白話新詩創作深受傳統文化的影響,這在后面會有具體分析。對于郭沫若,留學日本前,他已經接受了傳統文化與文學的熏陶②。郭沫若出身于殷實的地主商人家庭,其母杜福蓀是落難的大家閨秀,所以郭沫若家教極嚴,從小熟讀唐詩。郭沫若天資聰明,自小接受嚴格的儒家教育,四歲半便進家塾“綏山館”讀書,塾師在十年前就到郭家教學,“家塾里除掉偶爾收納一兩位親戚家的子弟外,都是自己家的人,人數在十人上下。但這點小人數的家塾,拿程度來說,卻是大、中、小學乃至幼稚園都有”③。郭沫若在私塾先生的訓導下度過了八個春秋,讀《唐詩三百首》《千家詩》等許多古書。而且“《四書》《五經》每天必讀”④。他經常和私塾先生對對聯,如對聯“竹本無心遇節豈能空過,松原有籽過時盡是干包”、“昨夜偷桃鉆狗洞,不知是誰?他年摘桂步蟾宮,必定有我”等,都是郭沫若逃避處罰的結晶。郭沫若巧對對聯的佳話說明了郭沫若的古文功底和文藝素養,這都得益于塾師賦予他的私塾語文教育,他曾自述道:“家塾教育,所讀的也多半是詩。在我六七歲已經念得熟透”,可以說,“母親與私塾先生對郭沫若詩詞的教授,在他心里播下了詩的種子?!雹菀虼?,受過私塾教育的郭沫若吸吮傳統學養,系統地接受了儒家文化的熏陶,始終推崇孔夫子、莊子、王陽明的哲學:“我和周、秦諸子接近是在十三四歲的時候,最先接近的是《莊子》,起初最喜歡他那汪洋恣肆的文章,后來也漸漸為他那形而上的思想所陶醉。這嗜好支配了我一個相當長遠的時期”,“《莊子》是我從小時候愛讀的一種書,至今還有好幾篇文字我能夠暗誦”,“我特別喜歡《莊子》,我喜歡他的文章,覺得是古今無兩?!雹薰艟褪窃诠湃苏苄运急娴幕A上開始創作詩歌的。
當然,私塾教育下的傳統文化學養與文學功底及語言思維創造使“五四”先驅在中國傳統文化與“五四”新文學兩者之間產生游移,他們既有傳統文人以天下自任的豪邁、耿介,也一并捎帶了舊式文人的做派與習氣。因而陳獨秀、魯迅、胡適、郭沫若、康白情等雖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闖將,但他們在行動中有時依然遵循著傳統。新文化運動的領軍人物陳獨秀原是一名前清的秀才,在封建科場中還曾有過一段短暫的輝煌。郁達夫的舊體詩詞獨樹一幟。陳獨秀、郭沫若、郁達夫也頻頻涉足花街柳巷。而魯迅做舊詩、保留朱安的妻子名分,胡適娶舊式妻子等,也充分呈現出“五四”先驅的傳統文化性格。更重要的是他們的文學創作依然保留著傳統文化情結和意象于其中。正如林毓生所說:“在思想變遷的過程中,他們仍然不知不覺地繼續持有傳統的思想模式。”⑦
以私塾教育為傳承載體的傳統文化與“五四”新文化/新文學的關系表面上是斷裂的,內質上是緊密結合甚至交融合二為一。因為支配作家進行創作的感情、素材、寫作方法、靈感和思維方式,除了受到時代的、社會的、民族情感的影響還要受到作者個人的出身、成長環境、教育方式的制約。新詩先驅者絕大部分都是出身于封建家庭,從小就在私塾中進行讀經式啟蒙,經過了系統的學校教育訓練(傳統私塾、私塾或書院改良的新式學堂等),接受了傳統文化知識以及知識背后潛藏著的傳統價值觀、宇宙觀和文化觀。雖然他們經過私塾啟蒙后進入西式學堂接受新式教育啟蒙,但這種學堂的老師大部分都是經過傳統經典訓練的前清舉人、秀才、經學家、國學家或他們的弟子及再傳弟子,而老師的教學方式、要求及學養、人格對學生有很大的影響。所以,“五四”白話詩人讀的大都是中國古典文學的精華所在,更不用說其中一批人曾經或者一直在進行古典文學的研究批評和教學。所以說,私塾教育下的語言文化傳統已經作為一種修養融合在作家的文化想象和文學創作中,也正是這種傳統文化的傳承才促進了新文學的產生。也就是說,新文學的語言其實是以傳統語言和傳統作文為基礎的,并在此基礎上融合了異域語言。王德威在《想象中國的方法》中提到“沒有晚清,何來五四”,這其實也包括對私塾教育賦予的傳統文化促進新文學發生的肯定,套用這句話說就是“沒有傳統文化/傳統文學的傳承、學習與反思,就沒有五四新文化/新文學”。創作的物質前提就是語言的使用,語言是存在之家,它塑造著人的思維方式和情感方式,“想象一種語言就意味著想象一種生活方式(a form of life)”⑧。詩歌創作的語言是詩人首先思考的問題。作為個性化話語方式的現代白話語言成為新型的言說手段,促使言說者話語方式由傳統文言向現代白話自由轉換。而現代白話無疑就是傳統文言和傳統白話的進化形式,只有在文言文的基礎上才能產生白話文。所以白話語言也就有文言語言遺留下來的一些穩定的傳統特性。因而,“五四”一代詩人(包括其他種類作家)就利用私塾教育下的語言文化傳統融合外語、現代白話、文言白話去表達一種全球化的愿望和本土化的進取,自然,他們的詩歌也就具備了現代西方想象和本土傳統敘述的策略和表達。郭沫若新詩創作受到康白情詩歌的感染與鼓舞,他在《我的作詩經過》里說:“我第一次看見的白話詩是康白情的《送許德珩赴歐洲》(題名大意如此),是民八的九月在《時事新報》的《學燈》欄上看見的。那詩真真正正是白話,是分行寫出的白話,其中有‘我們喊了出來,我們做得出去’那樣的辭句,我看了也委實吃了一驚。那樣就是白話詩嗎?我在心里懷疑著,但這懷疑卻喚起了我的膽量。”⑨
所以,郭沫若在思考和創作時也遵循著古代文人的思維模式和精神向度,追求與自然同步的天人合一,其詩歌便承續了千百年來文人吟唱的自然宇宙意象,如《女神》《星空》中我們依然能夠看到星星、鳳凰、月亮、太陽、大海等古典意象和中國先秦文化的浪漫傳統,這種種意象都是古代詩人騷客傳寫生命形式、張揚個性存在的途徑,而在詩集《星空》《瓶》中更是回歸到詩歌形式格律的講究與韻和音雅的追求上⑩。太陽主動,沉雄凝重,是典型的陽剛美風格;月亮、星星主靜,清新柔麗,給人以透明飄逸的陰柔美。《女神》中一輪新升的太陽把火的激情鋪滿了整個抒情空間?!疤柊。∧阏埌盐疑粘傻栗r紅的血流!太陽?。∧阏埌盐胰康脑姼枵粘山鹕母≈?!”?郭沫若繼承了我國古代的屈原為代表的交融著理性精神和奇情壯彩的楚騷傳統,從而成為我國現代白話詩歌的浪漫主義詩風第一人。這一點與康白情極為類似,這也許是巴蜀文化、私塾教育、文人性格的共性導致而成??蛋浊樵谧匀痪拔镌姼柚?,也塑造了星、月、太陽、大海等許多意象,并借此作為心靈的寄托,謳歌“五四”蓬勃向上的理念精神,如他的《窗外》:“窗外的閑月,/緊戀著窗內蜜也似的相思。/相思都惱了,/她還涎著臉兒在墻上相窺。//回頭月也惱了,/一抽身兒就沒了。/月倒沒了;/相思倒覺得舍不得了。”月亮作為一種人人喜愛的自然意象已經成為民眾心中的圖騰,康白情把自己對月亮的喜愛進行生命自由的寄托,達到一種自由舒張的詩人心態。因而全詩通過一組特寫鏡頭,建構了一組非常優美的意象,把月擬人化,把相思人格化,通過調皮、活潑的明月的卡通漫畫化表現出相思者對戀人的思念和細致入微的心理變化,將月下不眠人難以言說的內心情緒婉曲而又盡興地暗示出來,體現了一種人性的覺醒和追求戀愛自由的情思。同時,“窗外的閑月”又何嘗不是在象征當時的先驅者,他們追求“窗內的相思”,這“窗內的相思”又何嘗不是對傳統文化的傾慕呢!第二節連續四個“了”,把閑月的羞惱情緒和略帶頑皮戲謔的個性細膩而又繪聲繪色地表達出來,這種自然的語言節奏使詩更加爽口順耳。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有有我之物,有無我之物。有我之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顯然,“月亮”已經是有我之物了。因而,《窗外》在平和雋永、沖淡細膩中具有了一種中國傳統詩歌的意境美。由此可見,“五四”白話新詩中充溢著古典意境和文化傳統,這與作者本人在古典詩詞中浸淫有關。
接受私塾教育的詩人們在新詩創作中不僅吸收了古典詩歌的自然意象和傳統意境,而且還化用古詩詞創作新詩。例如康白情的白話新詩《疑問之一》顯然化用了古詩詞:“燕子,/回來了?/你還是去年底那一個么?”這首小詩的靈感,既得之于眼前景物的觸發,又受到晏殊《浣溪沙》詞句“似曾相識燕歸來”的啟示,通過化用在傳統語言上建構起新型的話語系統。作者在此以燕子回歸而襯人的不歸,逝事如煙,舊夢依稀,去年的舊燕已歸,但失去的一切無法換回?!耙蓡枴彼鶄鬟f的信息正是詩作者睹物思人的惘然懷舊之情。詩人用白話口語把古詩“似曾相識燕歸來”一句七字轉化演繹成三句十五字,古典的凝煉整齊變為現代的自由活潑。形式的變化,給讀者帶來了新鮮的美感。
總之,包括郭沫若、康白情等在內的“五四”作家不僅受到外國文化的影響,更深刻地受到了私塾傳授下的傳統文化的影響,而且這種影響是深層次的,已經內化在作家的精神血脈中。私塾教育鑄造了“五四”先驅的文學功底和文化學養,使傳統文化作為一種“集體無意識”以隱蔽的“異形”方式沉淀在“五四”詩人的個性氣質中,新文化的發生與生產都離不開私塾教育所賦予他們的文學經驗與文學想象。所以在某種程度上說,文脈流傳,薪火相承,新文學的淵源也來自于私塾教育賦予“五四”作家的文學想象,他們正是憑借深厚的傳統文學根底,在新文學發軔之際就能取得較高成就。
① 張旭:《三味書屋與壽鏡吾先生》,《語文教學通訊》2001年第17期。
② 稅海模:《地火在聚積——郭沫若與中西文化撞擊之一》,《郭沫若與東西方文化》,當代中國出版社1998年版,第43頁。
③ 郭沫若:《沫若自傳·學生時代》,三聯書店1978年版,第2頁。
④ 蒙文通:《議蜀學》,《廖平年譜》,巴蜀書社1989年版。
⑤ 宮下正興:《論郭沫若詩的最初修煉》,《黑龍江教育學院學報》,2006年3月第2期。
⑥ 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大東書局1930年版。
⑦ 林毓生:《中國傳統的創造性轉化》,三聯書店1988年版,第180頁。
⑧ 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15頁。
⑨ 郭沫若:《我的作詩經過》,《郭沫若全集》(第1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214頁。筆者查證,郭沫若記憶有誤,他讀到的詩不是《送許德珩赴歐洲》,而是康白情發表于《學燈》1919年8月29日的《送慕韓往巴黎》,慕韓是曾琦的字,不是許德珩。
⑩ 伍世昭:《郭沫若早期心靈詩學》,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109-116頁。
? 郭沫若:《太陽禮贊》,《郭沫若詩歌戲劇選》(中),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74頁。
本文為四川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四川郭
沫若研究中心課題“郭沫若與康白情的比較研究”(編號:
GY2010C02)的階段性成果
作 者:龔奎林,文學博士,井岡山大學人文學院講師,同濟大學訪問學者。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
編 輯:呂曉東 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