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凌玉[貴州民族學院文學院, 貴陽 550025]
“假如”的藝術邏輯與生命力
⊙周凌玉[貴州民族學院文學院, 貴陽 550025]
上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沙葉新的《假如我是真的》引發了一場思想理論界的大討論,其爭論的焦點正來自劇作中的騙子李小璋的“假如”邏輯。今天來看,《假如我是真的》所有的價值,包括藝術家的良心與勇氣,正是那個“假如”的邏輯建構。
藝術邏輯 歌頌與暴露 政治情結
沙葉新、李守成、姚明德創作的六場話劇《假如我是真的》描寫下鄉知青李小璋為了返城招搖撞騙的故事。由于取材于真人真事,并且有冒充中央首長張老之子,行騙才如魚得水的情節,這部戲充滿了懸念,戲劇沖突的組織和展開也稱得上有聲有色。然而客觀地說,《假如我是真的》之所以會在改革開放初期的中國思想文化界引起軒然大波,卻并不是因為戲劇懸念或戲劇沖突如何匠心獨運、扣人心弦,而是懸念與沖突背后的那個“假如”的藝術邏輯。當騙局被識破后,李小璋振振有詞地為自己辯護:“我錯就錯在我是個假的,假如我是真的……那我所做的一切將會是完全合法的。”①
1979年秋冬至1980年早春,圍繞著話劇《假如我是真的》,最敏感、最尖銳的思想交鋒,正來自騙子李小璋的那個“假如”邏輯。由于事關執政黨的形象,由于李小璋的那個“假如”又并非空穴來風,更由于戲劇的公演是在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執政黨正著手“撥亂反正”的時期,《假如我是真的》的鋒芒所指,自然就事關大局、舉足輕重了。1980年1月23日至2月13日,主要圍繞《假如我是真的》(兼及《在社會檔案里》《女賊》等暴露、諷刺作品),中國劇協、中國作協、中國影協連續開了二十多天“劇本創作座談會”,近二百名劇作家及周揚、賀敬之、夏衍、陳荒煤、張庚等文藝界領導、理論家參加會議,大家就文藝與政治、歌頌與暴露、作家的社會責任與作品的社會效果等問題,展開了熱烈的討論。討論中,一部分人認為劇本揭露生活的陰暗面沒有錯,比如李庚認為:這部戲的“題材有尖銳的現實意義”,“作者的勇氣和銳氣是可贊的”②;理論家陳涌也指出劇作“在藝術上有顯著的長處,有真實性,而且,不少地方是寫得深刻的”③。然而,批評的一方,主要就是從劇本那個“假如”的藝術邏輯來立論的,他們認為作品在思想上和藝術上有著重大缺陷。杜高、陳剛等指出:“這個戲里出現的干部和青年的形象……真實性和典型性顯得很不充分,作者對于騙子傾注了過多的同情,把他行騙的罪責全部歸于干部特殊化,并且提出了這樣的命題:假如我是真的,那么就是合法的。這樣容易使人得出一個錯誤的結論,仿佛社會主義制度正是干部特殊化和不正之風的保護者。”④這樣的批評,等于對劇作的立意作了基本否定。可見分歧之大、沖突之巨。在當年的“劇本創作座談會”上,時任中共中央宣傳部部長的胡耀邦作了長篇發言,其中一部分專門談了他對《假如我是真的》的意見:“這個戲,現在還不成熟,還有比較大的缺點”,首先整個環境“對于三中全會以后的現實來說,不夠真實,不夠典型”;再者,劇本不加分析地同情了不應該同情的人物,把騙子產生的原因“完全歸結為是由于干部的不正之風造成的”,由于擔心這樣的作品演下去,社會效果堪憂,胡耀邦指出:“至于劇本怎么辦?我覺得好辦。討論后,如果作者自己覺得不成功,需要認真修改,那就自告奮勇:‘改不好我贊成不演。暫時停演。’”⑤
這樣,關于《假如我是真的》的爭論便差不多以“結論”的方式給予解決了,與開展群眾運動、在輿論上組織批判文章,最后“禁演”的方式相比,以作者的口氣自己提出“停演”,這稱得上是相當溫和和委婉了。這也說明,一方面在這個歷史發展階段,意識形態相對寬松,思想解放仍然是文藝方針的基本走向;但另一方面,意識形態對文學的鉗制并沒有解除,對于那些超出改革開放預期的超前作品要加以規范,意識形態的斗爭方向由此前清理極“左”政治的社會影響轉移到對激進思想的整肅,暴露性作品開始成為思想整肅的主要對象,對《假如我是真的》的批評可視為這種轉向的標志。
其實,《假如我是真的》所揭示的矛盾沖突有著相當的深度。在經歷了“文革”的蒙昧之后,它率先把執政黨的腐敗問題提到了非常尖銳的高度。雖然一些人當時仍把這部劇作視為洪水猛獸,但畢竟有人敢于公開表達對這部戲的支持和理解,老作家巴金先后撰寫了《小騙子》《再說小騙子》《三談騙子》《四談騙子》四篇隨想,反駁了認為這出戲給干部臉上抹黑,給社會主義抹黑的指責,認為該受譴責的是我們的社會風氣,并再三呼吁不要干預演出。1980年早春的“劇本創作座談會”對這部戲的爭論,也杜絕了打棍子、扣帽子、抓辮子的風氣,頗有“百家爭鳴”的氣氛。其后,戲劇創作在題材上不斷擴大,內容上進一步深化,藝術手法上大膽創新,一批傳達時代變革先聲的作品如《報春花》(1979)、《救救她》(1979)、《左鄰右舍》(1980)、《黑色王國的黎明》(1980)、《陳毅市長》(1980)、《小井胡同》(1981)、《馬克思流亡倫敦》(1983)等相繼問世,劇場演出也呈現紅火局面,甚至有些演出一票難求。這都體現了“新時期”戲劇藝術的生機。
“假如”的藝術邏輯,究其實質,其實就是一場“歌頌”與“暴露”的尖銳沖突。“暴露與歌頌”一直是困擾著新時期文學發展的敏感話題,長期爭論不休,聚訟紛紜。在革命文學的歷史上,關于“歌頌”與“暴露”曾有過三次大的交鋒,第一次是延安時期,交鋒的結果是“歌頌派”大獲全勝。《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雖然沒有完全否定文學的“暴露”作用,但也明確強調在歌頌與暴露的問題上,作家的立場與態度的重要性⑥;第二次是“雙百方針”時期,出現了一批“干預生活”的作品,但不久,隨著中央政策的調整,暴露諷刺性作品被視為毒草,“百花”凋零,文學思想日益教條化、極端化;第三次是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隨著“傷痕文學”、“暴露文學”的日漸繁盛,“歌頌”與“暴露”的問題再一次成為輿論關注的焦點,不過這一次的情形與前兩次大有不同,關于“真理標準”的大討論和十一屆三中全會對“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強調,以及對大量冤假錯案的平反昭雪,在宏觀上造成了文藝界敢說真話的環境和氣氛,《假如我是真的》所昭示的正是一種藝術生機。
然而,危機也潛藏于生機中。批判電影《武訓傳》、批判《紅樓夢》研究中的所謂唯心主義思想、胡風事件、反“右”,文藝界的一系列政治運動,實際造成庸俗社會學的泛濫,過度強調文學的政治功用逐漸形成傳統。“文革”前夕,階級斗爭已呈劍拔弩張之勢,人們已逐漸習慣把文學的審美評價直接置換為“歌頌”與“暴露”問題,并與作者的政治立場、作品的政治傾向相聯系,甚至上升到意識形態的高度。正是在這種強大的思維慣性的推導下,《假如我是真的》才被判定為暴露失當,因而那種“假如”的藝術邏輯是“不成熟的,不成功的”。
應該看到,新時期文學對“文革”傷痕的揭露,盡管在特定階段與意識形態要求之間具有某種一致性,但是從“歌頌”與“暴露”的歷次交鋒中,透露出來的其實是文學對社會現實的針砭與意識形態的規約之間存在著的某種緊張關系。
今天來看,《假如我是真的》所有的價值,包括藝術家的良心與勇氣,正是那個“假如”的邏輯建構,如果說當年劇作所揭示的腐敗問題還只是冰山一角的話,那么在政治社會向經濟社會轉型之后,權力、腐敗已經事關執政黨、國家民族的生死存亡了。
《假如我是真的》是“文革”后第一部反映干部特權的社會諷刺劇,寫當時人人恨之而又人人難脫干系的“走后門”之風,這實際上觸及到了黨和國家權力的監督缺失問題,揭開了現行體制下官僚特權階層與人民大眾的尖銳矛盾,正如劇中所言:“官越大,權越大。權利,權利,有權就有利,這就是有些人的真理!”⑦這一積重難返、十分敏感的政治問題,在當時無人敢碰,正如作者多年后接受《新京報》記者采訪時所言:“從解放以來就沒有這樣的戲啊,大家不敢寫。”然而作家從生活出發,大膽觸及社會尖銳的現實問題、敏感問題,以一個藝術家的責任、良知和勇氣,直面現實人生,表現出強烈的參與意識與敏銳的政治嗅覺,而后頂著巨大的政治壓力,未對作品進行所謂的修改。如今,社會體制改革、腐敗與反腐敗斗爭已進入深水區,“假如”的藝術邏輯仍然引人深思,發人深省,李小璋的一聲質問不僅沒有過時,而且讓我們再一次對作家所表現出的良知、真誠和勇氣心生敬佩。假如沒有那個“假如”,也就沒有了這部劇作在當時以及在今天的藝術生命。
但另一方面,“假如”又有太多的政治情結或糾結,它可能導致戲劇觀的貧困化和片面化。中國的社會問題劇明顯地受“文以載道”、“高臺教化”等傳統觀念的影響,所以劇中的現實是作家帶著具體的主題要求(諷刺特權思想、批評權力監督缺失)組織的生活材料,因而我們看到的是外部的情節沖突以及生硬的政治意味的臺詞,為了說理而忘掉寫人。因此劇中的人物形象多是概念化、教條化的,從李小璋到農場場長、從張老到趙、錢、孫、吳等領導干部,作品未能揭示出隱伏在“問題”后面的鮮活的人的靈魂、深刻的人性,戲劇沖突的設置、臺詞對人物性格的表現等當然就不盡如人意,這暴露了當時戲劇觀念的片面和單一。當作家被某個社會問題所限制時,戲劇中的人就可能變成意念的符號,缺乏豐富可感的內涵,戲劇的魅力也就大大減弱了。假如沒有這種政治糾結,而向“人學”即人性的深度開掘,騙子李小璋、中央首長張老以及其他人物或許會有更多的人性內涵。
這個問題,作家顯然是意識到的。《假如我是真的》“停演”不久,沙葉新在1980年創作的《陳毅市長》和1983年創作的《馬克思秘史》中,就開始有意識地嘗試挖掘“人”的內涵,開始克服人物政治化、公式化的弊端,尤其是對領袖人物思想、精神、人格的揭示,擺脫了《假如我是真的》中的政治糾結。陳毅的性格通過一系列并不完整的故事塑造得格外鮮活,在《馬克思秘史》中,作家更是以自我的生命體驗去理解作為人的馬克思,他的饑餓困頓,他的痛苦掙扎,他無可比擬的堅強意志和遠大抱負,以及他無法擺脫的生活困頓和人生悲哀。在向著個體生命真實的生存狀態的回歸中,實現了人性的深度開掘。
受社會思想、藝術觀念的局限,《假如我是真的》在戲劇藝術上所取得的成就并不十分突出,甚至還有明顯的不足。不過因為有了那個“假如”的邏輯建構,它在三十年前的中國思想文化界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今天,當我們重新去追溯三十年前的那段歷史,重新去審視曾經引發極大爭議的劇作時,我們猛然發現:那些人、那些事、那些作品,不該漸行漸遠,其中所包蘊著的歷史性內涵仍然值得今天的我們回味、思索!
①⑦ 沙葉新、李守成、姚明德:《假如我是真的》,《耶穌,孔子、披頭士列儂》,上海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第76頁,第62頁。
② 李庚:《對劇本〈假如我是真的〉的意見》,《劇本》1980年第1期。
③ 陳涌:《從兩個劇本看文藝的真實性和傾向性》,《人民日報》1980年3月19日第6版。
④ 杜高、陳剛:《話劇創作繁榮興旺的一年》,《人民日報》1980年3月19日第6版。
⑤ 胡耀邦:《在劇本創作座談會上的講話》,《文藝報》1981年第1期,第15頁。
⑥ 參見《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毛澤東論文藝》,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47-48頁。
作 者:周凌玉,貴州民族學院文學院副教授。
編 輯:呂曉東 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