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蔣寅
說黃景仁《癸巳除夕偶成》
/[北京]蔣寅
千家笑語漏遲遲,
憂患潛從物外知。
悄立市橋人不識,
一星如月看多時。
年年此夕費吟呻,
兒女燈前竊笑頻。
汝輩何知吾自悔,
枉拋心力作詩人。
——黃景仁:《癸巳除夕偶成》
在中國古代,文人是社會中最驕傲的群體,也是最引人注目的群體,但卻從未擺脫地位低下的境遇。因為無恒產,只能憑藉文才效力于君主,寄食于豪門。“天生我材必有用”只不過是少數天才人物敢于自信的豪言,多數文人只能像黃景仁一樣慨嘆“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雜感》),甚至于像蘇東坡那樣痛感“人生識字憂患始”(《石蒼舒醉墨堂》)。文人本是最敏感的,天注定他們要比常人經受更多的心靈痛苦。當有限的官職和有限的成功出路,使懷才不遇成為社會普遍的現實時,只有文人能將悲哀和絕望書寫下來,為后人留下無數歌哭無端的詩篇。
乾隆三十八年(1773)的除夕之夜,家家都沉浸在年節的喜慶氣氛中,二十五歲的黃仲則(名景仁,字漢鏞,號鹿菲子),獨自佇立在街市的小橋上,一種曠世的孤獨感占滿了胸臆。孤獨,不是因為沒有親人在身邊,而是內心的感受無人可訴說,像錢鍾書《圍城》里方鴻漸感覺到的那種“擁擠里的寂寞,熱鬧里的凄涼”,或西洋哲人所謂“眾里身單”。他的感受過于獨特,即便有人可訴說也無人能理解。在所有的人守候歲除時刻到來之際,他對未來的歲月毫無期待,只有一股莫名的憂患,像來自第六感覺的不祥預感,隱然滲透到意識中。但這種憂患感,無論是覺察到什么不可避免的變亂在悄然逼近,就像寫作《同諸公登慈恩寺塔》的杜甫;還是為自己前途、命運的莫測而焦慮,在這富庶的時世、祥和的佳節,終究是無人可與訴說的。獨立市橋的詩人只是個不合時宜的、人海中的孤獨者。
叔本華曾說過:“偉大人物命中注定要成為孤獨者。”黃仲則心儀的前輩詩人李白,就是個偉大的孤獨者,其舉杯邀月的豪放不過是寂寞之極的自遣。當太白“揮杯勸孤影”之際,尚可以明月為友,一番澡雪胸臆的郁積。值此除夕之夜,空際無月,仲則又向誰訴說呢?無奈,只能將一顆星星當做月亮來眺望,竟癡看了許久。雖然人不識,月不見,這一顆星星似乎足以慰藉詩人孤獨的心靈了。古往今來,表現孤獨感的名句不知有多少,但我不知道有哪一句能如此讓人黯然魂銷,讓人銘心刻骨。
年復一年,每臨除夕,詩人都要為過去的失落和未來的莫測,哀悼歲月的遷除。那費神苦吟的癡態已不止一次為兒女竊笑:“瞧,爹爹又在苦吟除夕詩了!”孩子們哪里懂得,做詩人豈是父親的理想?于是第二首后兩句借用溫庭筠“今日愛才非昔日,莫拋心力作詞人”(《蔡中郎墳》)句,表明自己的失意和無奈,這與其說是懊悔還不如說是激憤。一輩子做個詩人,以文士終老,固然不是他的理想志愿,但以他的才情稟賦,不做詩人又能怎樣呢?仲則的本色就是個文人,在那個時代,即使他不樂意,也注定擺脫不了命運的鉗制。
不光是黃仲則,許多文人都悔恨將半生才情和精力傾注于文學或學術。清初學者惠周惕有《偶題》詩云:“翦鬌童兒兩角丫,床前問字語牙牙。早知一卷蒙求力,卻悔當時讀五車。”周惕以經學著聞于世,康熙八年(1669)執贄于大詩人王漁洋門下,但直到漁洋任會試副主考官的康熙三十年(1691)才中進士。榜后謁漁洋,漁洋說:“闈中得君卷,張、陳、李三公皆欲擬第一,予獨難之,因置第六。以數十年老門生,暗中摸索,反以予故不得元,豈非恨事?”嘆息久之。以惠周惕的經學涵養應進士試,不過如參天巨樹取其一葉,所以說“早知一卷蒙求力,卻悔當時讀五車”。他好歹總算進士及第,黃仲則最終未沾功名,不難想見,苦吟作詩及由此贏得的詩名,會在他內心產生什么樣的失落感。因此,所謂“悔”與其說是懊悔,還不如說是懷才不遇的激憤。無論是千載之上的溫庭筠,還是千載之下的黃仲則,古今才人少逢知遇,莫不有此同懷同感,故其“悔”其“枉”,也永遠能打動世間的讀者,并引起無數詩歌作者的共鳴。
黃仲則詩很少深奧的典故,往往明白如話,卻能將封建末世文人心態表現得深刻入微,具有獨特的藝術感染力。這兩首絕句正是典型代表,細加玩味,不難體會其中極度悲哀的生存體驗和絕望心態。
作 者:蔣寅,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教授。
編 輯:續小強 poet_xxq@vip.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