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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心作家的行跡

2011-11-24 08:22:38山東張煒
名作欣賞 2011年1期

/[山東]張煒

留心作家的行跡

/[山東]張煒

一個勤奮的寫作者,也會是一個嗜讀的人,他們滿懷著對杰作、對杰出作家的敬仰之情,一路走過來。關于閱讀,會有激動人心的一些記憶。就這樣,我們通過閱讀作品對作家越來越熟悉了,以至于覺得18世紀、19世紀的大師們就像活在同一座城市里似的。有時還會產生一種幻覺,覺得他們寫出了那么多偉大的作品,塑造了那么多讓人難忘的人物形象,思想是那樣博大。充滿激情的訴說猶在耳邊——他們怎么可能就這樣離開、離我們遠去了呢?

有時候真的會有一種錯覺:覺得他們恍若在世,仍舊活著,說不定什么時候還會出現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讓我們再次發現他們的身影,聽到他們的言說。這是因為我們對他們的文字太入迷了,不免有些恍惚,忍不住去想:如果他們出現在今天的某個場景里,會有怎樣的表述、怎樣的神情?

我有時真的會懷疑:這么一個沉重的、偉大的靈魂,會輕易離開人世,到另一個飄渺的世界?他真的能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去不歸嗎?有時候出差或旅行,有意無意地踏入他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來到一些留下了他們痕跡的場所,比如說他們的故居、他們工作過的地方,立刻就變得屏息靜氣,躡手躡腳了—— 一廳一室、一件用具,我都忍不住要細細地看,或者去撫摸一下……總覺得他們剛剛離去,這里分明還留有他們的體溫和氣息。

一些偉大的人物,很難從我們人世間徹底消失,他們或許仍然留了下來,在凝視我們,在關注我們的生活。

最后“塑造”的一個“人物”是作家本人

有一年秋天到蓬萊閣,第一次看到了閣上有個石碑,上面刻了蘇東坡登閣時留下的手書:一開始寫得比較謹慎,漸漸的,那種流暢與自由就出來了……蘇東坡是讓我多么心儀的中國作家,是最令我入迷的“屈李杜蘇”中的一位,如果再加一位,就是陶淵明了。蘇東坡的作品讀得多了,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多么有趣的人,多么不可思議的天才。這兒僅僅有一個詩碑,可是它果真刻錄了一位偉大人物的行跡,而這個人已經離開我們九百多年了。順著它尋訪,你還會了解一些蘇東坡在膠東半島的事跡。他在膠東生活得時間很短,但還是做了一些有益于民生的事情。這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物,每到一地都會有所作為。可是他的一生都不得安寧,往往是剛到一個地方上任,還沒有把椅子坐熱——有時甚至是正在赴任的路上,一道新的任命又來了。這等于是催命。蘇東坡后來到過杭州,修了著名的“蘇堤”。他去的最遠的地方,是當時極為荒涼的海南島。

終于有機會到了眉山,我小心翼翼地走進了蘇東坡的故居。那里可是他的出生地啊。怎樣神奇的土地才能孕育出這樣的一個人啊!接近眉山時,一直讓我壓住了心底的一個驚嘆。那天徘徊在大文豪的故宅里,看過老宅和古井,覺得處處不可言說,既熟悉又陌生——那是因為夢中來到他的故鄉很多次了。這一切當然是因為閱讀——開始讀文字和情節,最后感受的只是一個人,那就是作家本人了,是他越來越突出、越來越靠近,他就活在我們身邊了。

從地理的角度看,離我更近的一個作家是蒲松齡。他是山東臨淄人,那兒更早的時候是齊國古都。我從小聽了太多的狐仙故事,不知道這些故事有多少是出自他的手中、有多少是當地原來就有的。最早讀的《聊齋志異》是開本很小的木刻本,一直讀到現在的各種版本。書中的內容簡直太熟悉了,因為它跟我自小經歷的環境、跟那種生活氛圍非常吻合。說狐講仙這些事情在膠東一帶太多了,我終于相信它們就是土地的原產,不過是由蒲老先生將它們記下來了。嶗山上清宮那兒有一個邊廂,很多人在那兒燒香燒紙。這個陰暗的小屋據說就是蒲松齡當年寫作的地方。

在我眼里,這個陰暗潮濕的地方正合了一種文氣。我寧可相信那種恍惚的道家氣息與《聊齋》是一致的。作家與書的氣質總是統一的,在我看來,蒲松齡一定多次來過嶗山,并在這里有過長時間的流連。讀他的書,覺得他的心理不是某一類作家那種陽光和明亮,不是那種感覺,而是一種幽暗陰隱的神秘。

我由嶗山到了蒲家莊,那里有他的故居:地上鋪著青磚,泛著濕氣。中國傳統的鄉間建筑采光不好,有些暗。小屋里有一個大幅的掛像,上面的老人長須飄飄,穿著官服——恰是他一生討厭的那種仕人打扮。這讓我想起一些文學通論,那里面談到蒲松齡,總說他寫狐寫妖“高人一等”,說他“刺疾刺腐”。其實是賦予了很多階級和社會的意義。但是我以一個膠東人的眼光,以一個讀者和作者的感受來說,覺得或許并非如此。相反,我覺得他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興趣寫作,就是說他當時很喜歡記下這一類故事,并沒有想那么多。對社會的牢騷固然有,那種憤憤不平之氣文字里都有,但更多的還是趣味,是記錄的興致。這里,作家對于齊地風情、民俗傳說的忠實書寫才是主要的。有人認為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哺育了膠東一帶的文化,而我卻認為它是反過來的——是膠東一帶的文化傳統哺育了蒲松齡。我們常常會過多地從社會學的角度去分析作家和作品,這就難以放松,不能作為一個很自然的生命去面對它們,也就不能好好地欣賞了。其實只有樸實了自由了,才能更真實地貼近這個作家,理解其作品的生命底色。

到了美國波士頓,不遠處就是康科德小鎮,那里是有名的自然生態作家梭羅生活的地方,也是愛默生的居地。那兒離聲名遠播的瓦爾登湖非常近——我急于趕到瓦爾登湖邊,因為從很早就看過徐遲先生譯的一部叫《瓦爾登湖》的名作。我曾經想:梭羅這個人為什么有這樣巨大的勇氣,一個哈佛大學畢業生,卻要告別城市文明、告別優越的物質生活,一個人到荒野老林里生活?他在那里開荒種地,與世隔絕,感悟人生,并將這一切做了詳細的記錄,寫成了那部特別有名的人生啟示錄、自然生態文學的創始之作《瓦爾登湖》。他具體地考察了一個人究竟應該從自然中索取多少,才算是一種合理的生活。他思考了很多形而上的問題。不過,只有親自踏上湖邊,才能進一步感受那個人和那本書。用今天的眼光看,也許后來的人過分渲染了這個地方的荒涼和一個人的孤獨。不管怎么說,梭羅的小木屋離那個小鎮子很近,鎮子上民風淳樸、風光秀麗,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美洲歐洲那些很小的城鎮真是太好了,那么美麗和安靜,人要是在那種地方生活,想墮落大概都很難吧。那些地方一片靜謐祥和,沒有急躁競爭的跡象,人的靈魂會比較安寧,可以靜靜地思考,思考一些與個人利益相距遙遠的事情,這時候整個人的生理指標也都是非常好的。這樣一來,人的身體和心靈都會是健康的。

瓦爾登湖漂亮極了,周邊是密林,湖水清澈,一到秋天松林里還閃著一片片紅葉。梭羅當年就在離湖邊不遠處搭了幢小木屋,除了釣魚,還在林子里墾了一小片地。這在現代人看來,說到底還是神仙歲月。小木屋離鎮子也就是半小時的路,他要經常去愛默生家——那是他的文學老師,去他那里談天和吃飯,臨走還要挾上一些吃和用的東西。愛默生的故居在那個小鎮上,今天也是一個重要的文化景點了。

梭羅的小木屋當然早就朽壞了,現在的一幢是后人依照原樣恢復的,里面有一張小床一把椅子,還有一束野花,外面是他的一尊雕塑:伸著手,好像正在跟行人辯論。因為這個人是一個多少有些怪異的、好辯的人。

他最著名的著作除了《瓦爾登湖》之外,還有一篇《論公民的不服從》——那是他結束了一年左右的林中生活回到鎮上之后,因為沒有像鎮上居民一樣按時繳稅,就被依法關了起來——放出時,他當眾宣讀了一篇東西,也就是這篇文章了。其中說:“我認為,我們必須首先做人,其后才是臣民。”還說:“我有權承擔的唯一任務,是不論何時都從事我認為是正義的事業。”可見這是一位倔強的人。他這個著名的“不服從”的理論,曾被印度的甘地反抗英國人統治時引用過,現在已經成為經典名言。

愛默生的住處是一幢白色的兩層樓房,生前曾經因為一場大火燒毀過,鎮上人出于對作家的愛慕和憐惜,自愿出錢幫忙,又照原樣重新蓋了起來。愛默生在文學史上被稱為“超驗主義作家”,我們許多人今天已經不知道這個“超驗主義”是怎么回事了。愛默生是一個嚴謹的寫作者,在美國算得上一位老派作家了。當年,他除了寫作還要到國內外做大量演講。這和我們今天的作家有點不一樣,那時的作家很重視演講,就像伏案創作一樣認真。愛默生不僅演講,而且還要分“系列”,有“冬季系列演講”、“春季系列演講”等等,一講就是幾十場。他講的內容可能是非常開放、非常個性化,也非常有見地的,或者跟保守的基督教傳統多少有點沖突吧,因為曾經有記錄說,鎮上的某些人還聯合起來抵制他的演講。但是作家照講不誤。我們今天從文章里看,愛默生沒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地方,當時連這樣的老先生居然也要受到抵制,可見民風之一斑,也可以想象當作家之不易。

類似的演講者還有馬克·吐溫。他曾經有過經營實業的失誤,把稿費投在自己并不太懂的事項上,結果賠了很多錢,最后不是用寫作,而是用全國巡回演講的收入填補了虧空。作家的演講要面對聽眾,是一種思想和藝術的直接發聲,這是一個多么好的傳統。

其實一個作家勞作一生,最后寫出的一個最重要的人物就是作家自己——他沒有辦法在所有著作中將自己掩藏起來。所以我們看一本小說,一部文學著作,都會感覺到這個作家的存在。他的一生給人物畫廊里留下了那么多不可磨滅的人物形象,可是最后“塑造”的一個“人物”卻無處不在,這就是作家本人。他的所有文字都在記錄著一個生命的全過程,是這個生命在人世間留下的所有痕跡。在這些字里行間,作家的個人氣質、靈魂、形貌和嗜好,都要無一遺漏地被鐫刻下來。從這些文字符號中,我們會感受他的一切。

像刺猬一樣專注

我們經常使用“偉大作家”這個概念,可是這樣的作家是怎么產生的?當然是才華、經歷、作品,這所有一切的綜合。于是這就需要具備一些很重要的條件,比如活得相對長久一點,因為這樣才能比較完整地展現一個生命的全過程。蘭波是法國一個天才的詩人,可惜三十多歲就去世了,而且十九歲就寫完了所有的作品,那絕對是文學史上的一個超級天才。可即便如此,如果我們把“偉大”這個詞匯放上去,又會覺得不太合適——因為他沒有展現出一個生命的完整過程。一個人從出生、到青年和中年,再到老邁,他對人類社會和自然社會的感受和認識是不同的。任何生命階段都是不一樣的,生命的感慨,會隨著年輪的增加而改變,思想與藝術的含量也都在發生變化,所以說作家年紀很輕就終止了記錄和表達,是非常可惜的事情。

給大家舉幾個例子,以說明人和人之間的巨大差異。人的差異之大,往往就因為操著共同的語言、長了大致相似的形貌而被掩蓋了。比如我們都熟悉的政治人物列寧,他只活了五十多歲,且有大量的時間是在動蕩中度過的:流放、坐牢、暴動和革命。但是他的文字著作竟有六十多卷,每卷折合漢字四十多萬,那就是兩千多萬字。多么巨大的勞動。他體量不大,可是生命力強大。另一個俄國人高爾基,同樣不可思議。十月革命勝利后,蘇聯迎回了自己的國寶,當時歡迎他的民眾人山人海。他住到了一座別墅里,只有三年的時間。那個別墅的樓梯是用整塊大理石雕出來的,扶手上雕成了翻騰的海浪。里面擺了大量的書籍,一架架的書看得人眼花,可是誰也想不到這其中的絕大部分都是高爾基當年讀過的。這三年恰恰也是他一生中最忙的時間:建立全蘇作家協會,會見無數人士,接待工人和農民代表團、兒童與婦女代表團,以及國際友人,看看排得滿滿的活動年表,會覺得他幾乎沒有什么可以由個人支配的時間——可也就在這三年中,他讀過了別墅中大量的藏書,而且做過詳細的批語——我不相信,從中抽出幾本,果真發現了一處處變色的鋼筆字跡。同樣是在這里,他還寫下了長河小說,就是那部長達二百多萬字的《克里姆·薩姆金的一生》中的一大部分。我們心里不禁要問:這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又是怎樣利用時間的?時間對我們大家都是一樣的,可是那些偉大的人物竟然神秘地使用了時間。這對我們來說永遠都是一個謎。

現在對高爾基的評價不像過去那么高了,因為我們過去太多地宣揚了這位“無產階級作家”,后來就不再熱衷了。人是很容易受世風影響的,都要跟著風向走,一個人不被街上的風吹透是很難的。可是我們冷靜地想一想,實際上高爾基的流浪漢小說寫得多么好,還有那么杰出的長篇和戲劇,他實在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師。

從高爾基再到托爾斯泰——我們讀了那么多托爾斯泰的書,在我眼里這可是西方文學的第一人。托爾斯泰和關于托爾斯泰的書,我幾乎將譯文全讀了。終于有一天,有幸來到了托爾斯泰的雅斯亞納·波良納莊園。這是個令人肅然起敬的名字,這里發生了多少故事。托爾斯泰在這個莊園里過了最長的歲月,寫出了最多的作品——我相信他的靈魂一直在這里徘徊不去。走進莊園,我無法抑制自己的激動。

它比我們所能想象的還要大出很多。這里的一切如同原來,房屋、道路、林子,到處都保存了托爾斯泰的秘密,留下了他的痕跡。他當年用過的東西,從一幅幅照片到日常器具,一切都在。我仿佛看到了書中所描述的那些場景,他勞作的地方,還有他撫摸過的物品。就我所知道的一些細節,比如哪部作品在哪間屋子里寫成,這會兒都一一對應,在心里默記。站在老人的房間里,你會覺得他剛剛起身離去。這種特別的感觸不可言喻。

當時是一個冬天。俄羅斯的冬天多么寒冷。白雪覆蓋了波良納莊園、莊園里無邊無際的林莽、一座座屋子。進入莊園的是一條長滿了橡樹和樺樹的大道,當年托爾斯泰稱它為“大街”。大街兩旁的水塘結了厚厚的冰。

老人活了八十多歲,有人說如果托爾斯泰沒有晚年的那次出走,一定會活得更長,留下的著作更多。越是到了晚年,他和夫人越是難以相處,最后,他終于要將自己畢生的求索付諸行動了——老人在深夜叫醒了最小的女兒,向她告別,然后乘一輛馬車走開了。天太冷了,結果他在一個郊區小站里中了風寒,這里也成為老人的最后一站。

綜上所述,齊齊哈爾大學圖書館開展閱讀推廣活動對大學生的品德教育是有一定影響的,也在開展閱讀推廣活動的同時總結經驗、完善不足,也希望高校圖書館的閱讀推廣活動能夠更有深度和廣度,但是圖書館的閱讀推廣仍然處于初期階段,仍需要和其他高校圖書館進行溝通和合作,促進高校圖書館的閱讀推廣活動能夠上一個臺階,讓學生能夠切身去感受品德的重要性。

托爾斯泰一生寫了多少著作?我們國內出版的是十七卷本的文集,可是蘇聯出版過一百卷的《托爾斯泰全集》。按每卷三十五萬漢字折算,去掉注解,也還有三千多萬字。再看他一生的經歷:求學、當兵、管理莊園、旅行和教學、耕種土地,且有大量時間在做一些公益事業,但是他竟然寫出了三千多萬字。這是怎樣巨大的一種勞動,大到我們無法想象。

他的寫字臺旁邊擺著一張黑色雙人皮革沙發。他就在沙發上出生,他的前輩也是在這張沙發上出生的,他的所有的孩子都是在這個沙發上出生的……俄羅斯人高大,應該睡很寬大的床才是,可是他們的床都很窄,讓人擔心他們一翻身就會滾落——可能在小床上生育不便吧,伯爵的幾代人都在這個黑皮沙發上出生。這是歷史的見證。這間屋子里實在有太多的記憶、太多的情感。在各間屋子里,會看到大量祖輩用過的小玩意,如一張圓桌、一輛童車、一張小床。寫字臺上的一套百科全書還整整齊齊地碼在那里,這是作家生前經常查閱的工具書。他在另一間拱頂小屋里寫了《復活》,那時他大多數時間就伏在一個很小的圓茶幾上,旁邊的墻上還掛了鐮刀和鋸子,像是一個典型的農夫之家。我站在圓桌前,農具下,感受著一個再平凡不過的老人。

雅斯亞納·波良納莊園在圖拉縣城之南。托爾斯泰的另一座故居在莫斯科,有時他們全家要到那里過冬。從圖拉到莫斯科步行要走三到四天,雖然當年已經有了火車,可是托爾斯泰為了磨煉自己的身體和意志,直到老年還是堅持徒步行走,起程時帶著水和干糧,一直走上三四天。為了在路上休息,他發明了一個拐杖,可以將下端插到土里當凳子坐。夜間他就睡在農戶家里,與他們分吃自己的食物。在莫斯科故居的院子里,有一個很高的土堆,他讓孩子從上往下滑雪,他自己也滑。更有意思的是,他還用一個有孔的木箱裝起最小的女兒,用繩子拉著箱子在屋里走,走到一個地方就問她到了哪間屋子,跟孩子玩這種游戲。老人在寒冷的冬天也要堅持自己去井上取水,自己劈柴生火,直到八十多歲還要騎馬遠行。

他是富裕的伯爵,也是最樸實的體力與腦力勞動者。他一生不倦地探索生活的意義,直到最后的一刻。我們看托爾斯泰的作品,最突出的感受是真摯和誠懇,他感到了什么就如實地寫下來,作品從來沒讓令人眼花繚亂的形式主義所累。可是與那些同時期的某些作家相比,他即便在形式上的探索也顯得更有勇氣。

有一位歐洲作家說過:世上有兩種作家,一種非常聰明,什么都懂,是狐貍型的;還有一種作家是刺猬型的,只懂一件事情——他說托爾斯泰本來是洞悉一切的,卻又像一只刺猬那樣專注。是的,我們讀過托爾斯泰的大量作品,再看他一生的足跡,會感受他的博大與專注,他對于人性、社會,對于生命全部的奧秘,無時無刻不在探索。他犯過很多錯誤,做過令自己痛苦的事情,這些都記在了日記里。他一生都在苛刻地追問,不僅向外探索,還要直指自己的內心。作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他是公認的現實主義者,但我們又會覺得他同時也是一個高度浪漫的、詩性極為強烈的俄羅斯作家。看過《哥薩克》,那部寫青年軍官初歷戰爭和愛情的一部中篇——很早以前就讀過,幾十年后的某一天再翻,只想翻翻而已,可是看過了三分之一就再也放不下了。哥薩克青年的勇武和殘酷,女人的愛情,敵人怎樣過那條河,死亡的異族青年,槍口上的煙,將死者的眼神,兄弟收尸……吸引人一口氣把它讀完。偉大作品常有一種神秘難抵的力量,這往往是今天的現代作家所不具備的。

文學是生命的閃電

這就說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與托爾斯泰的生活道路、審美志趣有著巨大的差異:一個特別富有,一生都為自己的富有而痛苦,直到最后死在了冰雪小站上;另外一個卻要一生掙扎在貧困線上,九死一生,賭博、酗酒,癲癇襲來口吐白沫……

來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故居,會覺得與原來的預想有些不同,這兒不像書上寫的那樣寒酸。一座公寓房,面積有一百五十平方米左右。為了再現作家在世時的壁紙,一個地方特意挖了個洞,露出了當年的那一層。會客室、寫作間、廚房,都非常好,寫作室鋪著紅色的厚地毯,寫字臺非常漂亮。他就是在這個屋子里去世的——有一天寫到半夜,筆握不住了,掉在地毯上,滾到了寫字臺的另一邊,他彎腰去找筆的一瞬,胸部的血管破裂了……太太將他扶到一旁的沙發上,直到在那里去世。

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次犯癲癇時還很年輕。當時他剛剛寫出了第一部文學作品,在文學界引起了轟動,都說又出現了一個了不起的天才,一顆俄羅斯文學新星即將升起來。當年的俄國文學界不像我們現在這樣,開這么多的討論會,也沒有類似的文學組織,只有影響很大的文學沙龍,那大多是貴夫人們搞的,她們提供場所,不僅有錢,而且趣味高雅,能夠把最有名的作家藝術家邀集在一起,聊天喝酒,請詩人作家們朗讀作品,品評一番。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被邀請參加了,貴夫人對他極為賞識,將其引見給這些有身份有名望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當然感動不已,他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朗讀了作品。可是就在這樣的場合,一個嫉妒者竟然當眾污辱了他,這讓他的自尊心無法忍受,結果當場昏倒在客廳里,口吐白沫,人事不省。之后,各種各樣的打擊還有很多。

后來他借書中一個人物之口談到了那些銘心刻骨的感受。他說:當一個人奮斗的時候,要經歷不知多少艱辛、多少不眠之夜,卻從來沒有任何人注意你付出的這些生命的代價、這些常人不能忍受的勞苦——但是當你稍微有了一點點成績的時候,又會遭遇各種各樣的磨難。嫉妒、誹謗,無所不用其極,它們永遠像一根刺一樣扎在你的后背上,讓你終生不得安寧。

陀思妥耶夫斯基為人性的痼疾而痛苦,他告誡自己一定要終生遠離所謂的“文壇”和“文學界”。他說到做到,一輩子再也沒有與俄羅斯的文學人物們一起廝混,而寧可忍受最大的寂寞和最艱苦的生活。他與太太艱辛度日,時不時流浪,到境外到鄉下,再轉回自己冰冷的小屋。他只是伏案工作,除非萬不得一,絕不跟文學人士們接觸,不到熱鬧的場合。

他似乎知道自己的未來。陀思妥耶夫斯基當年寫出了那么多杰出的作品,直到寫《卡拉馬佐夫兄弟》的那一年,他獲得的版稅連俄羅斯的三流作家還不如。正像許多真正的杰作一樣,它們沒有相應的市場。為了維持自己的生活,他只好不停地寫,在最急迫的時候甚至要雇一個速記員來幫忙。這是怎樣的天才,能夠口述小說——我們知道口述一篇散文可以,口述一部長長的小說是不可思議的。速記員在為他工作的過程中深深地愛上了他。曾經有一部電影描寫他們的這段經歷。速記員被陀思妥耶夫斯基沉浸在自己文學世界的情狀所打動:他在屋子里走動,拍打自己的腦袋,有時候很長時間一個字也講不出,有時候又會滔滔不絕;時而狂躁火熱,時而冰冷陰郁。速記姑娘小小的年紀,面對著一個貧病交加的中年作家,簡直驚呆了。她愛上了他。這其中稍微有一點憐憫,但主要還是被那種巨大的魅力征服了。她甘愿為他辛苦和獻身,伴他度過了艱難的一生。

蘇俄時期有兩個了不起的女詩人,也有過類似的不幸,她們就是阿赫瑪托娃和茨維塔耶娃。這兩位女詩人在中國風行過一段時間,那是八九十年代。茨維塔耶娃是性格更為激烈極端的一個,才華逼人,最后在不可忍受的流浪途中自殺身亡。阿赫瑪托娃比她綿軟柔和一些,卻是同樣的不幸。我聽說她的故居就在圣彼得堡,到了那里,寧可不到冬宮也要去那里看一看。她是這樣一個詩人,寫下了這么多膾炙人口的詩句,她究竟是怎樣生活的?我想看到她喝水的杯子,她安歇的床……去了以后才知道這不是她的房子,而是普寧的家,是當時她所愛著的一位男人的家,他是一位評論家。

當時的阿赫瑪托娃獨身一人,孤苦無告,想和普寧住在一起。她沒有任何地方可去,也沒有東西裹腹。這時候她去找了普寧,而普寧正跟自己的太太一起生活。但最后三個人還是住到了一塊兒。這是高難度的家庭組合,不過三個人總算相處得很好。這個特異的詩人棲身之地深深地吸引了我。房子好像有一條細長的走廊,而后是廚房。一件件炊具,黑黑的鍋子和爐灶。當年的器具都保存著,特別是有一件茶炊——我們知道俄羅斯的文學作品總是不停地寫到茶炊,這是俄國人不可或缺的最重要的一件生活用品。在我看來,茶炊跟中國的火鍋類似,只是造型不太一樣,更挺拔一些。它有點像膠東人愛用的“燒心壺”:從中間點火,熱能得到了很好的利用,所以一壺水很快就燒開了,膠東人叫它“快馬”。

我過去以為茶炊的用法,就是把茶葉放到里面煮,原來不是。他們的茶炊相當于今天的飲水機,只是用來燒熱水的——家庭主婦一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生起茶炊。旁邊另有一個茶壺,里面沏了濃茶,喝的時候先倒進杯子里一點,然后再根據個人的喜好從茶炊里加水。我注意到,阿赫瑪托娃的茶炊放在了最高處,是銀色的,閃閃發亮。

談到俄羅斯的詩人,就不能不想到普希金。他的故居有好幾處,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地方,就是詩人的生命走向完結的那個圣彼得堡的居所。他為了愛情決斗,傷在腹部,被人送回了這間租來的房子里——他和夫人普希金娜曾在這里度過一段幸福甜蜜的生活。他就死在這套堆滿了書籍的屋子里,死前在一張紅色的沙發上——呻吟了一夜或更長的時間,十分痛苦。普希金與一個法國兵痞決斗,為了自己的榮譽和尊嚴。腹傷在今天可以送醫院手術治療,可那時候還不行,結果詩人是一點點流血而死。故居里還整齊地擺放了他決斗時穿的衣服、槍,背心的血跡還在。有人在他下葬前剪下一綹頭發,也罩在玻璃小廚中,閃爍著永遠的深棕色。

有一些生命多么神秘。前邊說到的詩人蘭波,他19歲就寫完了自己所有的詩,完美異常,像《奧菲莉亞》,被一代代人吟誦。還有萊蒙托夫,這是另一位天才的詩人和小說家,像普希金一樣死于決斗。托爾斯泰曾經說過,如果萊蒙托夫還活著,我完全可以不再寫作了——在托爾斯泰眼里對方的才華無人能及。普希金幾乎所有的作品都翻譯到中國來了,他被稱為俄羅斯文學之父,除了詩歌還有小說——我二十歲左右讀過《上尉的女兒》,前不久想重溫當年的感受,因為那時印象還楚楚如新,今天再讀,竟是同樣的感動。時間過了這么久,我這期間讀過了多少讓人眼花繚亂的現代主義文學,可是它們無論如何都無法把它逼到陰影里。普希金那么年輕就寫出了這部杰出的中篇,無論是形式還是內容,都完美得不可思議,那么樸素那么真摯,沒有一個細節不可信,成為不可復制的、永恒的文學珍珠。

普希金的巨大才能來自先天和后天的學習,是幾百年才出現一個的奇異人物,他年輕時完成的東西,已經是這樣的完美。他是一個傳奇:貴族出身、流放、決斗……我們知道,作家和詩人身上的色彩可以使作品流傳得更久更遠,也許有時候作家真的需要“色彩”,我們所知道的許多中外作家都不乏“色彩”——可是我們這里談的普希金是個例外,他僅僅依靠作品本身的強光也要在時間里閃耀。

說到“色彩”,我們很容易就想到了美國的海明威。他當過戰地記者,得過勛章,傷痕累累,好幾次婚姻,打拳酗酒,還是最好的獵手。海明威的傳記特別好看,因為他這個人太有色彩了,永不安寧,最能折騰,在戰場上折騰,在和平年代也是一樣。他有過兩次飛機失事—— 一次爬出來,另一次是飛機失火了,他在生死關頭硬是用頭把機窗撞破才逃出來。抗戰期間他來過中國,見過周恩來和蔣介石夫婦。這個人臉上的“油彩”真的不少。“油彩”也許是重要的。一個正常人走到街上,一般來說是沒人多看一眼的,但是如果在臉上描一道觸目的油彩,回頭率就高了。有人認為海明威臉上的油彩也幫他夸大了文名,這種說法似可存疑。因為他的確有精彩的作品,它們令人百讀不厭。

海明威最有名的故居叫暸望山莊,就在古巴,那是他買的一個莊園。古巴很難去,要坐很久的飛機,還要轉機幾次,而且故居也不開放。我被吸引,是因為關于那里的記載太有趣了。他在那個地方養了四十多只貓——他特別喜歡貓,可能一個硬漢才更需要溫柔吧。這幾十只貓讓他喜歡得不得了,每一只貓的性格他都知道,他說有一只貓很想做人,人做的所有事情它都要試一下:喝咖啡,還嚼過海明威的藥。他養了十幾只狗,哪只狗死了,他就為它立上墓碑,上面刻了它的名字。我在他的故居前、在長滿了棕櫚和芒果的庭院里久久徘徊。他的寫作間和起居室都出奇的潔凈,墻上是油畫,還有他親手獵來的大動物做成的一個個頭顱標本。海明威的作品數量不多,大約有四五百萬字。他對自己要求特別苛刻。我們當代的作家如果有海明威那么嚴苛,文壇就會干凈許多。海明威可以把自己作品的結尾改寫三四十遍。

這不僅是性格的原因,而且是為了使自己的頭腦保持清新,把職業作家的慣性寫作破壞掉,他才不停地折騰自己。我原來以為海明威就是外向的性格、不安寧的性格,就是愿意冒險,后來才慢慢有了另一些理解。他是一個有文學勇氣和生活勇氣的人,他的這種勇氣更多地表現在文學寫作上面。與他不同的是,很多作家有了名也有了時間和錢之后,就會進入一種慣性寫作—— 一個人只要有了二十年以上的寫作訓練,只憑經驗和技藝就可以隨筆流淌出“不錯的作品”:搭起故事架子,描繪人物形象,操弄老練的語言……但這樣的職業化寫作沒有什么前途——文字陷入粘疲,再也讀不到應有的激情,作品沒有生鮮氣,沒有嶄新的創造力和爆發力,更沒有深刻的牽掛。當一個作家這樣寫了一些年頭之后,最大的敵人就是慣性寫作了,我們——包括我自己,最應該警惕的就是這種職業化的寫作。職業習氣不僅不是一個光榮,還是一個敵人。

因為文學往深里理解,它其實并不是一個專業。所以有人問我文學是什么?我想了想說不出,只好用了一個形象的比喻,說“文學是生命的閃電”:像生命里的放電現象,是一束強光,在瞬間爆發,源于生命最底層的激動和顫栗。作品里要有這個。而職業寫作只是不停地重復過去,那是感動的記憶,以及造句的方法,所以我們才出現了那么多語言的垃圾,那么多枯燥的文字。有時候我們說到作家和作品的差異,有的平淡,有的激情義憤——這除了風格問題,后者更多的還是有生命的感動,這是很耗人的。誰愿意這樣?這可能很累,但卻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寫作。如果把文學只當成一個專業,當成完全可以傳授的東西,像做木匠活之類,那就奇怪了。文學中可以傳授的部分也有,但很少,而且不會是主要的部分。教會一個人感動,這很難。生命的底色是怎樣,就會怎樣,人的喜悅和憤怒不會適時而至,不會有一個熟練的套路。

海明威有了文名之后,避免了慣性寫作,沒有安心于當一個職業作家。相反,他在努力忘掉老經驗和老故事,警惕自己在工作中復制以前的感動。這真是了不起。

演講也是一樣,我如果沒話可說,只重復以前說過的話,這樣一開口就沒勁。寫作也是如此,如果一個作家總要依賴以前的感覺,這會是很痛苦的。海明威反復折騰自己,讓自己活在更真實的生活中,使自己不斷地“回生”,所以他才能有那么多生氣勃勃的文字。他為了弄清一個細節,會把大量的時間投放其中,這樣做的目的,一方面是靠體力勞動沖掉創作的疲憊,另一方面也要通過實踐觀察生活。他弟弟曾經回憶哥哥怎樣教他寫作:釣到一條大魚時很興奮,海明威就問他最激動的是哪一刻?大魚咬到鉤子、突然拉緊的漁線、一溜水珠的顫抖……每個環節給人的感受是不同的。海明威要求弟弟記住更準確和更具體的環節。在他眼里,讓人感動的事物往往是由很多“點”組成的一個過程,作家就是要找出整個過程里的某個“點”,那是一個“高點”。只要把這個過程認真總結,將每一個細部拆解開來,這個“高點”就能找到。這就是文學家的記憶和感知方式,這和平常人是不一樣的。

保持勇氣是困難的,作家有了一點名,住了像樣的房子,體面起來了,“職業”起來了,也就不再是作家了。在生活上模仿成功的作家,就已經不是作家了。只想活得更好,只想精明,且把這些當成頭等大事的人,就已經不是作家了。

所以我們今天的作家愿意窩在屋里。有人說現在的文學作品中已經聽不到鳥叫了—— 一天到晚只圍著電腦和書本轉,最大的生活空間也就是幾個朋友,所謂的“文學界”,從一個場所到另一個場所,哪里還會聽到鳥叫啊?他沒有像過去的作家那樣面對大海、高山和林野,走萬里路的能力和志向一塊兒退化了,我們不再知道也不再關心大自然,對給予我們生命的這個大背景已經渾然不覺了。可它是實實在在存在著的。所以我們很少像19世紀的作家那樣,有一只如椽巨筆,揮手就可以劃出一道大弧——縱情山河,大江大海。一條密西西比河,喚起了馬克·吐溫和福克納多少激情和靈感。我們視野不開闊,心胸又怎么開闊?你不能完全依賴現代傳媒工具,不能完全聽信于它。我們或許需要學習19世紀的經典作家,看看他們的氣魄、眼光和高度。這雖然是不同的世紀不同的寫法,但更是兩種生命。

埋在現代生活里的人,神經質和變態絕不罕見。活在現代大都市中的人,患抑郁癥的比例奇高:住在高處,需要不時下來鉆進地鐵,然后再爬上高處,而且要這樣度過一生。這就是我們人類生活的一部分縮影,這怎么會正常?所以作家才熱衷于寫古怪的句子,聲色犬馬,暴力和性。

兩個“坡”,一首詩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語言是門,再好的房子沒有門你也沒法進去。所以文學閱讀只能貼著語言走,不然就關在門外。所有語言都來自客觀世界,個人跟大自然就是不停地命名和被命名的關系。比如說我們遇到一個不認識的東西,要呼喚它就要給它取一個名字,它也就被命名了。一個杯子,一種感情,都有命名的過程。反過來我們對一些名字、一些稱謂所包含的實際內容也需要一點點地深入和感受,這就是“被命名”。就在這個雙向的過程中,實現了我們對于事物的認識和表達。

作品的藝術和思想含量、道德倫理高度、精神質地,這些東西不能像水和油那樣清楚地剝離,你不能說這塊是思想、這塊是藝術、這塊是語言,因為一部文學作品是渾然一體的,我們搞研究的時候可以說它的語言好,思想深刻,那只是量化的方法,是一種比喻。我們讀作品的時候要感受它的渾然一體性,但是這絕不意味著對它的思想與藝術高度可以茫然不察。我們還是能夠感受一個杰出作品的思想與藝術的含量。

文學研究說到底是一種閱讀。評論家和作家總是一起感動或厭惡。他們都要貼著語言進入文學的世界,表達出對文學的深愛。有人說愛文學還不容易嗎?是的,并不容易。從事文學工作的人,并不一定愛著文學。做一個好的閱讀者,一個好的文學編輯、評論家,就像做一個好的作家一樣難。真愛是困難的。你可以觀察,如果十年不夠就用二十年,最后你會得出結論:某人愛還是不愛文學。有的人只在需要它的時候才愛,有的人一度愛過。有的人雖然仍在從事文學,但心里早已充滿厭惡。總之,愛文學真的是很難很難的。

其實愛文學也不一定就能寫出杰作,因為光有愛是不夠的,還要有好的靈魂,豐富的閱歷,后天的博學和先天的才能,這一切的綜合。可見這有多么困難。

這種愛可以發生在任何人身上。比如我小時候遇到一個人,這個人的名字就一個字,叫“坡”,當地人都這么叫。他個子矮小,長得有點怪:有一張兒童那樣的渾圓臉,眉毛竟然是淡黃色的,豁牙,模樣像是永遠在笑。他獨身一人,非常窮困,一天書都沒有讀,通常衣衫破舊,所以我那時總覺得他的名字是個“破”字。而現在不同了,現在我由于有了新的認識,總覺得他和美國那個天才的詩人和小說家“愛倫·坡”的“坡”是同一個字。就是說,他們是同名。因為這個海邊小村里的人有個特長——每遇到什么事情激動了,就會說出長長的順口溜,而且越說越快,到忘情處竟然顧不得押韻了,只順著一種節奏往前急趕,直到呼號起來,熱淚潸潸的。那會兒大家都圍著他,或叫好或屏息靜氣,激動上一場。

我清楚記得,“坡”走到哪里,身邊常常圍了一大群人。這個人每一次開始“數叨”都是押韻的,就是通常說的那種順口溜兒——大家覺得有趣,不停地叫好,不知不覺就跟著他的思路走得很遠很遠,最后忘了神兒,也就不在乎押韻不押韻了。我從小就知道,海邊那個村子里,那一帶,最能給人快樂的就是“坡”了,大家都很依賴他。因為那時候邊地鄉間也沒有什么娛樂,頂多也就是看一場下鄉的野外電影。可是“坡”每天都能看到,大家圍上去一喊他就“數叨”起來,讓人興奮得忘掉了一切。當年那是最高級的藝術享受吧,所以“坡”在那一帶很有名。“坡”總是像說快板一樣開始,然后越說聲音越高,也越是激動。真不知他從哪里弄來這么多的詞兒,一串串往外吐個不止,簡直沒有窮盡的時候。比如說到冬天的寒冷,說到大雪封門時海邊人的苦熬寒冬,他是這樣開頭的:“大雪卟卟下,壓倒葫蘆架,劈斷凳子腿,方桌也害怕……”說到人的自強不息,他說:“天上下雨地下滑,自己跌倒自己爬,讓人拉,都是傻……”這是順口溜,但都是開始的一段引言,再說下去就沒那么多講究了,或者是思維跟不上了,或者是思維更開闊了,反正這時必要沖破形式上的束縛——他越說越快,最后要說得兩手亂舞,額頭冒汗,所有人的眼神都被他牽著走,他的手往哪邊揮動,大家的目光就往哪邊看,嘴里不斷發出“嗬”、“啊呀”的叫聲。有時“坡”說到悲痛處,滿場里連一絲聲音都沒有,停上很長一段時間,又會發出幾聲抽泣。

我聽了無數次“坡”的“數叨”。有時看見一堆人圍在那里,他們興奮地叫著或一聲不吭,就知道中間是“坡”,是他在縱聲大說。當時我什么都不明白,只是跟上看熱鬧,只是覺得有趣,聽了歡樂或難過。有些段落是至今難忘的。我那時還不知道,更沒有覺悟到自己正在遭遇一位了不起的農民詩人,正在目擊一場場激動人心的創作……我就像當地許多人一樣,只把他當做一個好玩的人,一個有意思的人。大家聽過了、高興過了,也就走開了,沒有一個人想去幫他做點什么。他所有的這些表演、這些訴說,只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和嗜好——大家都說:“嗬,‘坡’這家伙,就是能說啊!歪才一個啊!”

有一次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傍晚,我又一次看見大家都圍在了一個大草垛子旁,那兒長滿了剛剛結籽的蓖麻。我知道中間一定是“坡”——果然,我走過去時他已經說了長長一段了,這時候只是一個短暫的停歇,他正擦著滿臉的汗水和淚水——他這次說的是一個光棍漢和羊的故事,那是海邊不遠的一個村子里的真人真事,不少人都知道,可不同的是經他一說就大不一樣了——他在說這個人和自己的羊走到野外,羊吃草時,主人就斜倚在一道渠堤上喝酒。這個光棍漢喝完了一瓶酒,后來就睡著了,天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小雨,把他淋醒了——他一睜眼發現羊不見了,急得到處找,到處喊。天越來越黑,他找遍了所有的地方,還是沒有找到,他哭了。這只羊不僅是他唯一的財產,而且還是他的伴兒,冬天,最冷的時候熬不過冬天,他就抱著羊取暖……剛開始“坡”細細地說著找羊的過程,說著那只可愛的羊,最后是喊,喊累了又低低地咕噥:“我的羊、我的羊。”當時我不知怎么一陣難過,和在場的許多人一樣,忍不住流下了淚水。這一年正是我上初中的時候。

不久前,也就是去年,我有一次出差路過了那個海邊,突然想到了這個叫“坡”的人。我心里一熱,就轉到了那個村子里。到處打聽“坡”,奇怪的是村里人十有八九不知道他。后來一個上年紀的人拍拍腿說那是他的老街坊了,說他早就死了,死了好幾年了。我聽了心里一沉。我說我們去看一下“坡”吧,他總該有個小屋吧。

上年紀的人就領我去了。一路上他念叨著“坡”,說:“這個人哪,一輩子就是能說,有歪才,這樣的人沒餓死也算命大,不過這個人不壞的……”我們進了一座小到不能再小的泥墻黑瓦屋,快塌了,據他說就連這座小屋還是祖傳的呢。“‘坡’這家伙窮了一輩子,什么都沒有。都是那張賤嘴數叨窮的。”

小屋里空空的,因為什么都沒有,所以并不上鎖,門扣只用一根草繩系了。室內最顯眼的是一張沒上漆的白木桌子,爛了半邊,旁邊是兩個草墩子,油乎乎的。炕上鋪了麥草,枕頭是一束麥草套了一塊藍布,半塊被頭。“坡”一直睡在這個炕上。我細細問到“坡”臨死前的一些事情,對方說,“坡”這個人哪,真是個知足常樂的家伙,如今村里所有人都過得比他富,但沒人比他更樂觀——我想,那是因為他擁有“生命中的閃電”。

“坡”只有高興,因為吃上了饅頭——當地人叫饅頭“餑餑”,“坡”經常跟人比劃著說:現在多好啊,吃“餑餑”了!直到去世的前一年,炕邊的一個陶土缸里還盛滿了餑餑——他餓了就拿出來吃,也不蒸,去街上時啃著干硬的涼餑餑,笑瞇瞇的。已經沒有幾顆牙了,可還是想讓人聽他“數叨”一場,人家當然不聽他的。

從老人嘴里我知道了大致的情形。他不知多少次攔著人家,說我給你們說一段吧?人家沒有一個停住腳步,沒有一個理他。因為家家都有了電視,個別家庭還有了網絡,可以上網玩電子游戲,誰還去聽“坡”那一套啊?

“坡”很痛苦,他晚年的最大痛苦,就是再也沒人聽他忘情地“數叨”了。那么多的電視節目,逗人的小品,花花綠綠的網絡,把海邊小村里的人一下吸引住了,他們再也不需要“坡”了。他們甚至討厭這個人。在最后的日子里,那個冬天,“坡”就是一個人,啃著自己干硬的餑餑,躺在那個鋪了麥草的炕上死去了。那是多年不遇的大寒流,就是他不停喊“大雪卟卟下,壓倒葫蘆架,劈斷凳子腿,方桌也害怕”——相類似的一年……我想他是凍死的,他沒有老婆孩子,鄰居都圍在熱炕上看電視,沒人想起他。他蓋著很薄的被子,蜷在那里——當有人等雪化了出門發現他時,他已經“去了”。“坡”是死去好多天才被人發現的,上年紀的人說:“好在沒遭什么罪吧,躺下怎么樣,最后還是怎么樣。”

我說不出什么。我當時正由這個“坡”想起了另一個“坡”,那是一個美國人,就是與之同名的著名詩人和小說家“坡”——同樣是一個天才,死的時候正是美國進入現代資本主義的那個階段。可是美國人既不認識、也沒有功夫去憐惜自己的偉大天才,結果他是貧困潦倒而死,死去好長時間才被發現,人是躺在污水溝里的。

事情竟然如此地巧合:東方和西方各有一個叫“坡”的人,他們都是差不多的結局。

那一天,在“坡”的小屋旁,我的耳旁仿佛全是那個人忘情的大聲嚎唱……可惜我沒能更早地記錄下他的歌,因為我那時還不懂什么是詩,更不知道自己遇到了一個什么人。今天看,這樣的人說不定是曠百世而一遇呢。我只記得他是怎樣“數叨”的:一開始說得好聽,因為押韻,順口,漸漸就亂說一氣了——可是也因此而更加感人了。現在我才可以解釋這一切,因為我知道最早那些非常棒的詩,比如李白杜甫蘇東坡的古風,很是自由——當這種自由把心靈中的各種好東西唱出來時,才是最為精彩動人的。后人依此總結出一些規律,這才形成了格律詩。所以詩往前走,一直走到今天,終于獲得了更大的自由,這就是現代自由詩了——這和我小時候聽到的“坡”的言說多么相似啊!“坡”其實是這當中最最優秀的一類人:那么淳樸,忘我,生于泥土,原汁原味。事到如今,由誰去還原他的感動呢?

我創作之初也是寫詩的,不知潛意識間是否受了“坡”的影響?可是今天我或許是因為寫了太多的散文和小說吧,已經很難回到詩行之中了——一種莫名的障礙在阻擋我。但是我不愿屈服,固執地認為自己懂詩,我是那么的愛詩。我覺得我自小的目標就是當一個詩人,也一直在迎著詩走過去,可是不知怎么,走著走著,走了這么久,進入房間抬頭一看,四下里全是小說了。

我懷念那個海邊的“坡”,而且今天才明白,他原來早就是我詩歌的兄長了。那一天我蹲在“坡”的小屋里,久久沒有離開。我又一次嗅到了他濃濃的氣息;還有,又聽到了他忘情的癡唱,眼前浮現出他的模樣:兒童似的圓臉,發黃的眉毛……我坐在了他的小草墩上,旁邊的人已經幾次催我走開了,可是我像沒有聽見。

我今天告訴你們“坡”的故事,他是這樣一個人,他是一首詩……就到這里吧,謝謝各位!

【演講實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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