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明[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100089;廣東湛江師范學院南方詩歌研究中心,廣東 湛江 524048]
新世紀詩歌中的文化懷舊
⊙張德明[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100089;廣東湛江師范學院南方詩歌研究中心,廣東 湛江 524048]
——編者
新世紀詩歌在主題范型上極為豐富,這是思想多元和文化開放時代的產物。后現代語境助長了當代詩人對傳統文化的懷戀,文化懷舊的詩情表達在新世紀呈現出迷人的色調,它與田園鄉愁一起,奏響了當代詩人在全球化時代呼喚民族性的優美樂章。
新世紀詩歌文化懷舊后現代語境
文化懷舊是新世紀詩歌中極為重要的主題范型,新世紀十年來一些較為活躍的詩人,比如柏樺、潘維、陳先發、路也、李少君、朱朱等,都從不同角度與層面,采用不同的修辭策略,以新詩的文本形式表達了對現代化的深刻反思、對鄉土中國的深情歌詠、對傳統文化的敬仰與緬懷。本文將這類詩歌生成的歷史語境和表現出來的詩學特征進行一定的探討與闡釋,以敞現新世紀詩歌獨特的一面。
文化懷舊意緒在新世紀詩歌中的持續生長、不斷濃郁,是與近百年中國的歷史演變和社會發展實際密切相關的。從本質上講,懷舊可以說是現代社會一種具有普遍性的精神現象,是現代人一種打上了現代性深刻烙印的心理癥候,美國學者羅蘭·羅伯森曾指出,懷舊“是現代化的一種心理后果,而且本身便是促使一個人對自己在社會中和最終在宇宙中曾有過的某種在家狀態的……發生器”①。處于文化轉型期的現代中國,由于現代化浪潮的次第沖刷,許多人常會感到前路茫茫,會產生一種缺乏根基的漂泊感,他們只好沿著時光的河流溯游而上,去追尋過去的美好記憶,去尋找曾經的精神家園,在這個意義上,懷舊自然成為了當代中國人的一種極為顯在的思維習慣,甚至可以說,“懷舊是當代人的文化生存方式之一。”②21世紀以來,由于全球化時代的蒞臨和后現代語境的生成,文化懷舊更是在中國詩人的心靈空間顯山露水,異常醒目。
從19世紀中后期開始,隨著資產階級對全球市場的不斷開拓,世界各民族與國家都被紛紛納入到全球化的版圖之中。中國自近代以來,伴隨著傳統封建社會的解體,在西潮東漸的時代大勢下,也被迫邁上了全球化的歷史軌道。全球化在某種程度上就是西方化,就是接受西方的文化模式和價值觀念,對本民族的文化傳統和價值體系加以改造與顛覆。如果說鴉片戰爭之后的很長時間內,中國因為國力的貧弱和國際地位的低下,對全球化(西方化)的明確認同成為一種迫不得已的情感態度,那么,1990年代以后,隨著中國國力的不斷強盛和在世界歷史舞臺上發揮的作用日益顯明,知識分子的文化焦慮便愈是強烈,民族主義情緒也愈是瘋長。新世紀中國詩人的文化懷舊表達,或許正是這股民族主義情緒的詩意呈現。
與此同時,后現代文化語境的形成,也賦予中國詩人文化懷舊的歷史合法性。后現代強調“中心的不確定”(哈桑),承認多元文化共存的合理性,在這樣的文化語境下,對西方話語霸權的抗御和反擊、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拱衛與守護自然成了中國知識精英較為明智的精神行動和思想選擇。季羨林先生曾大膽地預言:“21世紀將是中國文化(東方文化的核心)復興的世紀。現在世界上出現了許多影響人類生存前途的弊端,比如人口爆炸、大自然被污染、生態平衡被破壞、臭氧層被破壞、糧食生產有限、淡水資源匱乏,等等,這只有中國文化能克服,這就是我的最后信念”③,“21世紀,東方文化的時代,這是不以人們的主觀愿望為轉移的客觀規律”④。這里彰顯的是一種鮮明的文化自信心,是季老對中國傳統文化無比熱愛與眷戀的具體表現,也為我們理性反思一百多年來盲目追隨西方、一味西化的文化建設方略提供了重要的啟示。自然,當前世界仍然是西方文化處于強勢地位的時代,“我想活在一個儒俠并舉的中國”(陳先發《前世書》)恐怕只是一個異常遙遠的夢想,中國文化的全面復興還有待時日。
在20世紀中國追求現代化的征程中,傳統文化的思想精粹幾經揭批而與我們漸行漸遠,現代人的思想情態、文化習俗甚至語言方式都在西風勁吹的時代語境中發生變異,與傳統文化的聯系日益松散。詩人楊鍵曾從詞語分析的角度談論過傳統文化在現代社會的淪失,他說:“20世紀由于儒釋道這些主體價值的崩潰,在語言上也出現了很多變異現象,比如‘兼濟’這樣美妙的儒家精神,被改變成了‘革命’、‘吶喊’,又比如‘獨善’被改變成了‘逸樂’、‘頹廢’,這些不是來自俄羅斯就是歐洲,我們的種種災難也是從這里而來。”⑤然而,作為一種最能彰顯民族個性的文學樣式,詩歌只有根植于傳統文化的土壤中才能枝繁葉茂,才能不斷有所突破與創新,才能取得更大的成就。九葉詩人鄭敏曾痛心地指出:“我一直認為新詩到現在沒有自己的傳統。其實,任何創新,都只能在對傳統的批判繼承中進行。我們首先應當找回我們的語言與文化的傳統。”⑥找回傳統,找到我們與傳統的聯系,也就是找到詩歌創作的源頭活水。詩人陳先發認為:“我們都是有源頭的人,我們應該重新理解并回到民族詩歌傳統的偉大品質中去,并以它為根開始新一輪的生長。”⑦這是非常有道理的。根深才能葉茂,“回到民族詩歌傳統的偉大品質中”,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將其發揚光大,新詩的民族特色和藝術個性才有可能充分彰顯出來。不管是鄭敏還是陳先發、楊鍵,其實都深感中國新詩遠離傳統已經很久了,這種遠離傳統的切膚之痛時刻灼燒著他們的心靈,以詩歌的方式抒寫文化懷舊的情緒,在他們看來或許正是一種撫慰心靈、療治傷痛的極好方式。
新世紀以來,詩界一直在進行著反思現代化與西化傾向、重構中國新詩的精神空間的積極探索,在此期間,詩人和詩評家相繼提出了一些詩學主張,有些詩學主張是非常富有見地的,比如李少君提出的“草根性”。什么是“草根性”呢?按照李少君的解釋,“所謂‘草根性’,就是,一、針對全球化,它強調本土性;二、針對西方化,它強調傳統;三、針對觀念寫作,它強調經驗;四、針對公共化,它強調個人性。其實,一言以蔽之,它強調‘根’,強調來自‘靈魂’的原始的活生生的切身感受、感覺。”⑧也就是說,本土化、傳統、經驗和個人性,組成了“草根性”的四大要素。我認為,李少君提出“草根性”詩學觀念的宗旨,就是希望中國詩人有意接通傳統文化的精神脈流,恢復對現實世界的直接體驗與感受能力,從而增強中國新詩的民族性、原創性和個性化。李少君還把“草根性”作為中國新詩在新詩發生轉型的重要標志,并認為它的確立對促進新詩的本土化、中國化來說是意義重大的⑨。毋庸諱言,“草根性”的追求可以拉近新詩與傳統文化的距離,使新詩在傳統文化和本土經驗的土壤上扎下根來。事實上,李少君所認定的不少草根詩人,如楊鍵、潘維、雷平陽、江非等等,其詩中都有濃厚的傳統文化情結⑩,文化懷舊也是這些詩人常常涉足的一個重要主題。
我們這里用來描述21世紀詩歌主題范型的“文化懷舊”中的“文化”,主要是指中國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相對,是受到現代文化擠壓而一直處于隱秘和低微狀態的文化形式。由于中國近現代歷史的特殊性,中國傳統文化在現代化建設的龐大身影前長期被當做一個卑微的存在,一個被批判和否定的負面角色。20世紀90年代以后,尤其是新世紀以來,隨著中國實力的不斷增強,隨著現代化(西方化)造成的社會問題在全球范圍內的日益顯著,復興傳統文化的呼聲可謂一浪高過一浪。在新世紀詩歌里,一些詩人從不同的角度和層面上來表達對傳統文化的追憶和親近,將文化懷舊的主題進行藝術的書寫和鮮明的張揚。
對歷史人物的詩意描畫和深情緬懷,構成了新世紀詩歌文化懷舊主題呈現的第一種方式。能被當今人們記憶的中國古代歷史人物,是經過歷史的大浪淘洗之后存留下來的文化遺產,他們身上往往體現著傳統文化富有魅力和意義的一面,對這些人物進行現代漢語的詩意呈現,既可以將古人身上的文化品格重現出來,又可以讓他們進入到現代文化的視野之中,通過與現代文化的碰撞與對話,改變現代文化的某些不利因素,也為現代人增添上古典文化的底蘊和氣象。比如潘維《蘇小小墓前》(第一部分):
年過四十,我放下責任,
向美作一個交待,
算是為靈魂押上韻腳,
也算是相信罪與罰。
一如月光
逆流在鮮活的湖山之間,
嘀嗒在無限的秒針里,
用它中年的蒼白沉思
那里面,層層收緊的黑暗在釀酒。
而逐漸渾圓、飽滿的冬日,
停泊在麻雀凍僵的五臟內,
尚有磨難,也尚余一絲溫暖。
雪片,冷笑著,掠過虛無,
落到西湖,我的婚床上。
錢塘人蘇小小某種程度上是江南文化的一個隱喻,或者說是中國古典文化中某種精神內涵的象征。詩人潘維在年近不惑的時候,來到蘇小小墓前,憑吊沉吟,他要“向美作一個交待”、“為靈魂押上韻腳”,在對一個傳奇的歷史人物進行追憶的情景中展開對自我生命意義的叩問。詩歌雖然沒有正面描寫蘇小小的美艷和才情,但詩人在墓前的感喟和縈思無不是以歷史人物為背景而生發和鋪展的。在詩中,蘇小小身上散逸出的江南文化氣質與詩人心間對美的執著追尋形成了共振關系,傳統文化的光亮將詩人多少有些貧乏的現代人生倏忽照亮。
柏樺《水繪仙侶》創作于2007年,這是一首“獻給美麗的江南”的舒緩的挽歌。說它是挽歌,是因為本色的江南文化在現代化的洗刷之下已經所存無幾了,這誠如江弱水所指出的那樣,“江南已經只存在于故紙上了。20世紀,江南可謂四度遭厄:一二十年代的社會動蕩,三四十年代的軍事侵略,六七十年代的政治肅殺,以及80年代的環境污染。柏樺的《水繪仙侶》,我是當做江南文化的悼亡詞來讀的,而這并不是第一份。”?該詩以歷史人物冒辟疆和董小宛的情感糾葛為本事,借助綺麗和典雅的文字藝術地再現了冒、董二人仙侶般的清歡與閑愛,也是詩人心中追尋的某種人生理想和愛情境界的形象寫照。如《家居》一章有云:“家務是安詳的,余閑也有情:/白日,我們在湖面蕩舟,/逸園和洗缽池最讓人流連,/夜里,我們在涼亭里私語,/直到霧重月斜,/直到寒意輕襲著我們的身子。//曾記得多少數不清的良夜,/你長飲、說話,若燕語呢喃,/而我不勝酒力,常以茶代酒。/有時,我們又玩別的游戲,譬如讀詩或抄寫:/‘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這一切不為別的,只為聞風相悅,/只為唯美,只為消得這水繪的永夜。”情韻款款,蜜意涓涓,和諧而寧謐的生存氛圍,“聞風相悅”的唯美理想,構筑了世外桃源般的愛情小天地,這是對江南文化曼妙的藝術寫真。
也不排除這種情況:寫的雖然是歷史人物,但將歷史人物現實化和生活化了,歷史人物的真實蘊涵因而卻被消抹掉。如張曙光創作的《孔子》:“只是出于偶然的原因,這位/村學教師,成了后世的圣人/他血肉的身軀被雕成了泥像/放進了殿堂/說過的話,也一再被/重復著,直至變形。比起/他的學生們,他也許更加/富有人性,至少更質樸。比如/站在長江邊,看著江水悠悠流去/他感嘆說,就這樣消逝了,部分/白天和夜晚。他更愿在初春/穿著做好的新裝,沐浴著/清新的風。他挖苦著不爭氣的/弟子,和我的老師沒什么兩樣”。這首詩將古代圣人世俗化,賦予孔子更豐富的人性內涵,削減了附著于其身上的神圣性,表面看來似乎與歷史關系不大,其實也可以看作文化懷舊的一種獨特表現。詩人以普通人的身份特征來重塑孔子形象,意在把持一種平靜的心態去緬懷先人,同時通過對孔子形象的現代賦意,將當今授業解惑的教育工作者的人生意義進行了無形的升華。張曙光的《秦始皇》《嵇康》《慈禧》等詩作,也與《孔子》一樣,是從獨特的角度描畫古代歷史人物、書寫文化懷舊情緒的優秀篇章。
對歷史古跡的描摹和吟思,構成了21世紀詩歌文化懷舊主題的第二種形式。在中華大地上,遍布著漫溢歷史情景和文化意蘊的名勝古跡,古跡是古代歷史的一種實物見證,它的存在可以讓現代人頻頻產生睹物思人、回望歷史的心理沖動。如葉文福寫“赤壁”:“水闊山雄能者勝,赤壁作證/英主后來無英主,古無良方/圣口不吐蓋世之雄,人杰皆來于草莽/敞大江之胸襟,方出焚江之周郎//吸萬川雪水,大江壯哉/看無窮悲歡,笑也凄涼/浪層層,江風有情傳千古遺恨/年過矣,祭滔滔江水黯然神傷……”(葉文福《武赤壁賦》)“赤壁”的歷史韻味和現實啟示可見一斑。中國古代的經典詩文也是傳統文化的“遺跡”,它們以藝術的形式承載了傳統的精神內涵,透露了歷史和文化的豐富信息。在古典詩文中,唐詩宋詞更是傳統文化遺跡里的最動人之處。葉延濱《唐朝的秋蟬和宋朝的蟋蟀》一詩從唐宋詩詞中兩個主要的詩歌意象切入,用富有機智的語言交代了歷史風煙的消散和傳統文化的失落。詩歌共有三節,首節描繪蟬聲與盛唐的關系,次節揭示蟋蟀與南北宋的牽連,而最后一節,“唐去也,唐蟬也遠了/宋去也,蟋蟀也遠了/無蟬也無蟋蟀的現代都市/只有不知從哪兒來的風/吹彈著水泥樓間電話線的弦/請撥唐的電話,請撥宋的電話——/忙音!忙音!忙音!……”詩歌折射出古典文化傳統的悄然遠去,現代社會的詩意闕如等當下現狀。讀到這樣的詩句,會感覺文化懷舊的濃烈情緒如縷縷清風,拂面而來。
書寫文化懷舊主題的第三種方式就是對現代生活的古典化重塑。所謂現代生活的古典化重塑,就是詩人在描繪現實生活的場景時,頻繁地遣用古典意象入詩,讓詩人的生存環境和生活方式都攜帶上古意盎然的文化氣息,或者說在喧鬧吵嚷的現代社會之外,另外塑造一個具有古典文化氛圍的新的生活空間。新月派詩人徐志摩也慣用古典意象來表情達意,學者李怡稱其詩歌為“古典理想的現代重構”?。那么我們感到疑惑的是,同樣是采擷古典意象入詩,徐志摩時代可以喚作“古典理想的現代重構”,到了21世紀怎么要改稱為“現代生活的古典化重塑”呢?我認為,這種的變換主要是由于文化語境的差異而導致的。徐志摩生活的那個時代,傳統社會結構剛剛解體,但古典文化的底蘊和氛圍猶在。這個時候,雖然現代生活的身影日漸醒目和清晰,古典理想依舊如霧似夢般縈回在現代人的思維空間與心靈空間。所以詩人以古典意象來結構新詩,其實是用現代漢語在重構古典文化理想。但歷經百余年來歐風美雨的洗刷和浸泡后,古典文化的風采和氣韻已經從現代語境中悄然退場,現代社會中往往很難找尋到文化傳統的鮮明印跡。這種文化氛圍,也直接影響了當代詩歌的藝術成色。
如果說新世紀詩歌最缺乏什么,我們也許可以說,最缺乏那種與傳統文化糾纏在一起的興味和嬌嬈,尤其口語化寫作甚囂塵上的當下,不少詩“隨便寫來,盡是大白話,甚至是粗話怪話”,這實在是不能“算作藝術”的。?當然,也有一些詩人,通過采擷古典的生活情節和意象形態,賦予平凡現代生活的不平凡美感,從而用古典化的形態與方式重構和再造了現代生活。路也的“江心洲”系列組詩可以看作這類表達的典范。在這組詩中,詩人頻繁調用了“江南”、“古老的岸”、“秦淮風韻”、“才子才女”、“相思病”、“成親”、“待字閨中”、“鳳凰臺”、“樓臺”、“煙雨”、“李香君”、“侯方域”、“李白”等古典意蘊鮮明濃郁的語詞和意象,從而構建了一個與喧囂蕪雜的現實世界有明顯距離的、具有傳統生活氣息和典雅風味的新的生存空間。比如《木梳》一詩:
我帶上一把木梳去看你
在年少輕狂的南風里
去那個有你的省,那座東經118度北緯32度的城。
梳理閑愁和微微的偏頭疼。
在那里,我要你給我起個小名
依照那些遍種的植物來稱呼我:
梅花、桂子、茉莉、楓楊或者菱角都行
她們都是我的姐妹,前世的鄉愁。
我們臨水而居
身邊的那條江叫揚子,那條河叫運河
還有一個叫瓜洲的渡口
我們在雕花木窗下
吃莼菜鱸魚,喝碧螺春與糯米酒
寫出使洛陽紙貴的詩
在棋盤上談論人生
用一把輕搖的絲綢扇子送走恩怨情仇。
我常常想就這樣回到古代,進入水墨山水
過一種名叫沁園春或如夢令的幸福生活
我是你云鬢輕挽的娘子,你是我那斷了仕途的官人。
在這首詩中,“小木梳”這一主體意象的設置,已經為我們營造了一個古典化的精神氛圍,而“運河”、“揚子”的地理位置的精心選擇,將讀者帶至一個與唐宋有關的歷史背景之中。“梅花”、“桂子”、“茉莉”、“楓楊”、“菱角”等植物,“莼菜鱸魚”、“碧螺春”、“糯米酒”等飲食,無不閃爍著久遠時代的迷人光澤,而最后一句“我是你云鬢輕挽的娘子,你是我那斷了仕途的官人”,讓人忍不住緬懷古舊光陰下的經典愛情。詩歌寫的雖然是現代人的情與愛,但由于詩人在詩行之間嵌入了諸多古典意味濃郁的詞匯和意象,現代人的生活情形從而被悄然古典化了。
新世紀詩歌中的田園鄉愁和文化懷舊這兩類主題都異常顯在,二者之間也是有密切的內在關聯的,值得我們深入思索。在西方,“鄉愁”和“懷舊”基本上是同義詞,它們源于兩個希臘詞根nostos和algia,均含有回家、返鄉、思鄉的意思。在中國文化語境中,“鄉愁”和“懷舊”的聯系也許比西方世界還要緊密,相互依存的可能性更大。我們知道,中國是一個農業文明為基本文化形態的古國,農業文化構成了中國文化的最重要部分,從古至今,農民都是這個傳統國度里人數最多、比重最大的一群人,中國社會的基本結構是以農民為基礎而建立起來的。費孝通先生曾用“鄉土中國”一語來對傳統中國的社會性質進行過高度概括,他指出:“從基層上看去,中國社會是鄉土性的……那些被稱為土頭土腦的鄉下人,他們才是中國社會的基層。”?所以,當中國詩人抒寫田園鄉愁時,同時也是在表達一種文化懷舊的情緒,反之,當他們進行文化懷舊時,他們的思緒往往會回歸鄉土、回歸田園,以田園鄉愁的形式將文化懷舊具體化和形象化。新世紀詩歌中的不少篇章,是將田園鄉愁和文化懷舊兩種主題同時進行書寫和演繹的。例如鄭小瓊的《清明詩篇》:
山河像夢一樣破碎,拆遷
剩下歷史的陰影籠罩的宿命啊,我無法忘記的舊有風俗
被工業時代污染,它們在心靈深處掙扎,被不斷地刪改
逝去的人在鏡中出現
我的血液間殘留著他的身影
聲音和意義,從它的陰影中
逃離,那些遙遠而靜寂的風俗
聚積,空氣中彌漫著傳統的香氣
我和傳統像失散已久
從這一刻我必須重新提起,它
有些悲傷的風俗和古老的高傲
在春風或者青草間誦讀詩篇
面對節氣,習俗跟崩潰的傳統
我無法忍受在人群中巨大的孤單
在破壞的心靈的廢墟上,時間的斑紋高貴而美麗,它重新落下清明雨滴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清明節之所以歷來會牽動億萬中國人的心,也許是因為它是和鄉土中國一脈相承的、有著濃郁的農業文明氣息的節氣,它是一種有著豐富文化內涵的民間節日。清明節的祭祖、掃墓、踏青、郊游等活動,都是與中國傳統的農業文化息息相關的。葛劍雄曾這樣分析道:“在農業社會,每年的收獲結束時和農歷新年時都會敬神祭祖,而清明節離新年又有一段時間了,需要給死者補充供養。經過一個冬天的冰霜風雪,對其墳墓也要進行修整,以保證這個居所的完整舒適。趁此機會,通過與死者的近距離對話,寄托哀思,祈求庇佑,從而給新一年帶來希望。”?在《清明詩篇》一詩中,鄭小瓊用略顯哀涼的筆調,陳述了在“清明”這個傳統的節氣里,許多舊有的風俗被現代社會刪改,從前的山河像夢一樣破碎的慘相,而處在工業時代的人們,已不再固執于古老的田園夢想,這使“我”顯出了“巨大的孤獨”。這首詩是對傳統文化失落的悼惜,也是對工業時代造成的破損而凋敝的家鄉、田園的深切緬懷。可以說,田園鄉愁與文化懷舊兩種主題,在這首詩里達到了相互諧調和完美統一。
新世紀以來出現的田園鄉愁與文化懷舊詩歌,在許多方面呈現出一致性。首先,二者的文化根基是一致的,不管是田園鄉愁還是文化懷舊,都是對農業文明傳統的留戀和緬懷,都建立在傳統農業文化的基礎之上。其次,詩歌意象的一致性。詩人不管是抒發田園鄉愁還是表達文化懷舊,都以具有農業文化特征的審美意象來結構詩章,諸如“村舍”、“小橋”、“麥子”、“稻谷”、“菜蔬”、“楊柳”、“蜂蝶”、“老牛”、“泥土”、“鄉風”、“柴禾”、“青草”等,成為兩類詩歌共享的典型意象。第三,兩類詩歌中體現出的情感態度是一致的。詩人表達田園鄉愁也好,或是進行文化懷舊也好,大都是立足于對逐漸遠去的古老文明的追味,對當下社會現代化的某種不滿,因此,兩類詩歌都流露著詩人的某種淡淡的哀傷與愁怨之情。
自然,田園鄉愁和文化懷舊并不是完全相同的主題范式,二者在詩歌的表達中有著層次上的分別,尤其是在那些將二者融合起來進行寫照的詩歌里。比如陳先發的《與清風書》,詩人寫道:
我想活在一個儒俠并舉的中國。
從此窗望出
含煙的村鎮,細雨中的寺頂
河邊抓蝦的小孩
枝頭長嘆的鳥兒
一切,有著各安天命的和諧。
這是長詩開首的六行,以“我想活在一個儒俠并舉的中國”起頭,其實就是用文化傳統作意義統攝來引領下文。緊接著描寫的“含煙的村鎮”、“細雨中的寺頂”、“河邊抓蝦的小孩”、“枝頭長嘆的鳥兒”等景象,都是農業文明的典型物象,其間散發著幽幽的田園鄉愁。該詩以這樣的幾行結尾:
看看這,橋頭的霜,蛇狀長堤三兩個辛酸的村子
如此空寂
恰能承擔往事和幽靈
也恰能撿起滿地的宿命論的鑰匙
從“橋頭的霜”、“辛酸的村子”等幾個意象里,我們不能揣想到詩歌呈現的農業文明凋敝的殘酷現實,詩人的田園鄉愁自此變得更加濃郁。而當我們細致品讀,就能發現文本深處蘊含著刻骨的文化懷舊意緒,它的存在賦予田園鄉愁更深厚的歷史和文化背景。
再比如楊鍵《孤寒、貧瘠》一詩,詩人在第一節描摹了一個孤苦的老婦人形象:“這樣孤寒、貧瘠的畫面是否是暫時的呢?/一個穿黑棉襖的老婦人在田里彎著腰,/一條大黑狗在她晾曬的破棉絮下大喊大叫。/我只是看見她的孤寒沒有看見她的靈魂。”這個丟失了靈魂的卑微生命,她的生存實在是令人同情和憐憫的,詩歌蘊涵的田園鄉愁情緒不覺撲面而來。在詩歌的最后兩節:
我的祖先發明語言不是為了鞭撻,
而我偏偏用它來鞭撻。
白天,我雖有眼睛,但等于瞎子,
夜里,當我睡去,祖先在我夢里啜泣。
用他們為我們建造,
而我們將它廢棄的文廟,
用他們為我們栽種
而我們不再仰望的古柏。
楊鍵自稱有著與生俱來的憂患意識?,從這首詩中可見一斑。這里的“語言”、“祖先”、“文廟”、“古柏”等意象,都有著豐富的文化內涵,這些意象的出現,將詩人此前借助對老婦人孤寒、貧瘠生存狀況的描摹而流溢出的田園鄉愁轉移到文化懷舊之上,文化在現實中的失落和詩人對傳統文化的緬懷構成了強烈的矛盾與碰撞,詩歌由此呈現出突出的張力效果。
從上面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在許多兼容了田園鄉愁、文化懷舊兩類主題的新詩里,兩種主題之間往往體現出明顯的層次性,即:田園鄉愁構成了詩歌的表層結構,而文化懷舊則構成了詩歌的深層結構,二者相互呼應、互相滲透,使新世紀詩歌呈現出意義深厚、底蘊富足的美學風貌,奏響了當代詩人在全球化時代呼喚民族性的優美樂章。
①[美]羅蘭·羅伯森:《全球化社會理論和全球文化》,梁光嚴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25頁。
②種海峰:《當代中國文化鄉愁的歷史成因與現實消弭》,《天府論壇》,2008年第4期。
③季羨林:《季羨林生命沉思錄》,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8年版,第109頁。
④季羨林:《21世紀:東方文化的時代》,季羨林、張光編選,《東西文化議論集》,經濟日報出版社,1997年版,第69頁。
⑤楊鍵:《還魂之地——讀柏樺〈水繪仙侶〉》,《蘇州日報》,2008年7月2日。
⑥張大為:《鄭敏訪談錄》,《詩刊·上半月》,2003年第1期。
⑦陳先發:《我們都是有源頭的人》,《詩刊·上半月》,2004年第12期。
⑧李少君:《詩歌與詩人的歸來》,“光明網”,2005—06—04,http://www.gmw.cn.
⑨參見李少君《草根性與新詩的轉型》,《南方文壇》,2005年第3期。
⑩比如江非認為詩歌就是“風、雅、頌”,這種對詩歌本質的詩經式闡釋,是與其對中國古代文化和文學傳統的強烈認同密切相關的。
?江弱水:《文字的銀器,思想的黃金周》,《讀書》,2008年第3期。
?李怡:《中國現代新詩與古典詩歌傳統》,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227頁。
?趙金鐘:《中國新詩的現代性與民間性》,寧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55頁。
?費孝通:《鄉土中國》,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1頁。
?葛劍雄:《清明節傳統的變與不變》,《探索與爭鳴》,2008年第4期。
?劉敬文:《楊鍵:憂患意識與生俱來》,《晶報》,2007年3月24日。
新世紀十年來,中國新詩可謂命途坎坷,從“梨花體”到“羊羔體”,新詩一直是公眾懷疑和揶揄的對象。客觀來說,新世紀詩歌盡管問題不少,但是還是不乏優秀詩人與詩作的。為了還原新世紀詩歌的歷史面目,消除人們對它的誤解與偏見,我們特別開設“新世紀十年詩歌觀察”欄目,擬選十首體現出新世紀詩歌最高水平的詩作,邀請詩評家對每一首都加以細致讀解,敞現其豐富的美學內涵,同時讓十位詩人也談談自己的創作感受,實行詩歌文本、詩評家與詩人的有效互動,從而實現對新世紀詩歌的某種歷史建構。該欄目擬開設五期,每期推舉兩位詩人的兩首詩作,另附一篇有關新世紀詩歌的綜論性文章,立體而全面地展示出新世紀十年來中國新詩的創作實績。
作者:張德明,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后,廣東湛江師范學院南方詩歌研究中心主任。
編輯:呂曉東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