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之間有乾坤
——論遲子建《五羊嶺的萬花筒》

⊙陳 麗［江西教育學院中文系， 南昌 330029］

方寸之間有乾坤
——論遲子建《五羊嶺的萬花筒》

⊙陳 麗［江西教育學院中文系， 南昌 330029］

遲子建小說《五羊嶺的萬花筒》在主要四個物象，即涼盤、萬花筒、鴛鴦鏡、花貓金霞的切換之間展現了紛繁復雜的情感世界，情節發展一波三折、變幻不定而又異彩紛呈，顯現出了如同萬花筒般的藝術魅力。但小說和遲子建以往作品相比，在主題、人物個性等方面則又表現出了一定程度的模式化。

遲子建 《五羊嶺的萬花筒》 物象 萬花筒 模式化

萬花筒是一種歷史悠久的光學玩具，制作原理是將有鮮艷顏色的實物放于圓筒的一端，圓筒中間放置三棱鏡，另一端用開孔的玻璃密封，由孔中看去就可看到美麗的圖像。將它稍微轉動一下，又會出現另一種圖案。不斷地轉，圖案也就在不斷變化，所以叫做“萬花筒”。

人們大多喜歡看萬花筒，因為通過那小小世界仿佛就能洞見偌大乾坤；因為在手指按壓之間總是會有驚喜生成，美麗在一瞬間就被輕輕地切換；也因為眼前的一切雖看似變幻莫測，但又實在掌控之中。遲子建的新作《五羊嶺的萬花筒》敘寫了一個由萬花筒促成的故事，小說雖然篇幅短小，但卻在一個個物象、一幅幅畫面的切換之間展現了紛繁復雜的情感世界。從小說的結構布局和表現手法來看，它就是一個萬花筒式的藝術品，把讀者帶進了一個唯美而又靈動的藝術世界，令人嘆為觀止。

一、涼盤

涼盤是小說一開篇就出現的物象，從其作用上來看，主要是用來烘托小豆的獨特個性的。

小豆是作品中的一號女主人公，雖然社會身份普通，但卻有著與眾不同的品性。她喜歡好的味道，花香味、水果味兒……為此，她和成天機油味的丈夫打起了長久的拉鋸戰，最終背叛了丈夫和花店老板私會，以致婚姻破裂。但此后對氣味的嗜好卻依然不變。能否尊重她對氣味的嗜好，在小豆已經成了是否對她有愛的標準，所以，雖然沒有名分，但小豆仍然選擇和德順在一起，甚至想到給德順生個孩子，因為德順為她戒掉了煙、在灶房增加了排風扇、在餐廳的各個角落吊著薰衣草香囊。這是個愛得純粹，活得沉浸在自我精神世界的女子！

小豆不單對氣味有選擇，做菜同樣如此，她只做涼盤。小豆就是因為做得一手好涼盤而和德順結緣。不過，涼盤在小豆的眼中、手里遠不是賺錢的營生，她覺得涼盤有它獨特的品性，有顏色、有身段，所以“她擺給燉菜的，是輕飄廉價的竹木筷子，而她配給花色妖嬈的涼盤的筷子呢，卻是茁實漂亮的紅漆木的”。小豆“熗的木耳芹菜，鹵的八角花生米，拌的黃瓜拉皮，熏的五香豆腐干，就像一團又一團雨后的云”，清新、爽口，安撫著食客們燥熱的胃。小豆精心打扮著涼盤，她“熬的水晶豬皮凍，用黃酒和醬油腌制的麻辣生螺片，猶如一雙美目，分外撩人”。涼盤在小豆的手里宛如是朵朵盛開的花一般。

做涼盤對小豆而言就是她體味生活的一種方式，她盼天熱，盼得就像是“下了大牢的人盼著出獄一樣，望眼欲穿的”。當天熱起來的時候，小豆會空前地忙碌起來，有沖出牢籠的感覺。“她不僅把涼盤做得五彩繽紛，自己也打扮得風姿綽約。……她好像被施了魔法，一天開一色花兒，生生地攫住了食客的目光”，清新雅致而又風情萬種。

對涼盤的珍愛、與涼盤的和諧共在都顯現出了小豆身處現實生活而又超乎其外的心性。小豆并沒有把做涼盤當成是無奈的謀生手段，而是自主自為地將自我生命熱情傾注在其中，在凡俗生活中創造出了審美化的詩意境界。沉醉在一盤盤精心制作的涼盤中，小豆的生活是清爽新鮮而又滋味無窮的！

二、萬花筒

萬花筒是小說的核心物象。從結構上來看，它起到了設置情節轉折的作用，而從內在意蘊上來看，它則直接詮釋了小說的主題。

萬花筒的出現非常偶然。一個在小豆飯店吃飯的食客，因為小豆做的“實在太好吃”的涼盤水晶皮凍和麻油豆腐而多喝了幾杯，臨出門時把飯店立在入門處墻角的穿衣鏡給撞得四分五裂，萬花筒就是他用來進行賠償、“以物抵物”的物件之一。本只是一個很普通的東西，但是萬花筒出現之后的效應卻是戲劇化的。

小豆把萬花筒拿給了成天坐在馬路對面的、德順的瘋女人宋翎。宋翎因為失散的兒子已經瘋癲多年，對什么都不關心。但旋轉著萬花筒，一天天的看著，她呆滯的眼神竟然漸漸有了光彩，口頭禪也從多年的“悶死我了”變成了“真開眼呀”，而且她也開始關注起小豆的存在。終于，她恢復了一個妻子的意識，在眾目睽睽之下把德順向小豆表白愛意的飯店牌匾“小豆飯店”換成了“德翎飯店”，小豆和德順的幸福生活就此終結。

宋翎因為萬花筒而回復正常意識是個沒必要進行醫學實證的問題。從小說中可以發現，宋翎的瘋癲更多的是出于對現實的逃避，在痛苦中她也并沒有完全失去一個正常人的意識，這從她每天晚上堅持到飯店等德順回家這一點可知。而一次次旋轉著的萬花筒，不斷變幻的姹紫嫣紅也許正是美好世界向深陷于痛苦中的宋翎所發出的一聲聲呼喊，直到把她的心智從沉睡中喚醒。

并且，半個月后，生活給宋翎轉來了第二個奇跡，失散多年的兒子竟然意外地尋回了。但接下來的親子證明卻又轉出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局面，被尋回的少年只是宋翎的兒子，和德順沒有半點關系，德順在盛怒之下砸碎了萬花筒，被飛濺出的玻璃碴扎瞎了左眼。

一個不經意之間出現的小小萬花筒就這樣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從敘事手法上來看，萬花筒可說是整篇小說的“文眼”，是遲子建建構小鎮離奇故事的一個核心，也更是作家思量世界的一個節點。“這種思量并非認知，人們并非通過這一節點，去認知外部世界，而是一種意義的體驗，關于世界的體驗都凝結在這一節點上。在世界被點化的同時，文本得以完成。”①萬花筒，不斷轉換、變幻莫測，就如同小豆、宋翎們的人生，在瞬間即被改變，沒有征兆、無理可循，不可預知而又不可掌控。無獨有偶，遲子建早在2005年的中篇小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就表現了這種人生感悟：魔術師被一農民快要散了架的破摩托車撞死，而這個農民之所以無視紅綠燈的存在只不過是因為一泡憋急了的尿，畫家陳紹純掛畫框時被自己的畫砸死；小說以死亡的荒誕闡釋了命運的詭譎和人生的偶然性。無常變幻可說是遲子建對生命狀態的一種深刻認知，而在《五羊嶺的萬花筒》中，她以“萬花筒”來象征這種生命狀態，不僅寓意著人生的風云突變，也更揭示出了生命之美正來自于這種不確定性和不可知性。

三、鴛鴦鏡

鴛鴦鏡是立在小豆飯店墻角的一面立式穿衣鏡。“有半人多高，鏡框是胡桃木的，鑲嵌著云字卷，好像鏡子這張鵝蛋臉，頂著一頭飄逸的卷發……鏡面的底部，描畫著一對在荷花池中戲水的鴛鴦。”這一物象推動了情節的發展，并且對人物的感情狀態具有某種暗示性。

小說中有兩面鴛鴦鏡，一面是小豆千挑萬選買回飯店的，它照見了小豆和德順相親相愛、相互扶持的時光。但是，由鏡子的破碎換來了萬花筒，宋翎由此不瘋癲了，小豆和德順也好不成了。另一面鴛鴦鏡是林茂生和李秀的結婚用品。林茂生，四方水果鋪的老板，因小兒麻痹落下了跛腳的毛病；李秀，五羊嶺鎮政府的出納員，小的時候凍掉了一只耳朵，滿臉雀斑。鴛鴦鏡照見了二人現實而又平常的婚姻生活。不過，林茂生顯然并不安于這段婚姻，他竟然利用癡迷于鴛鴦的金霞要挾了小豆，“因為他娶了個丑老婆，一直覺得虧，始終惦記著有姿色的女人，這下總算盼來個機會”。李秀發現了丈夫對自己的不忠，在盛怒之下掐死了金霞，在大庭廣眾之下侮辱、打罵小豆！

兩面鴛鴦鏡照見了兩對男女的情感故事。從現實角度來看，林茂生和李秀是一對真實夫妻，為真；而小豆和德順并非真實夫妻，為假。他們就如同那畫在鏡上的鴛鴦，雖然滿含溫情，卻無法成為現實生活中的伴侶。他們的感情就猶如那鏡中月、水中花一般，雖美卻是虛幻的。但從感情角度來看，則是小豆和德順為真，林茂生和李秀為假。林茂生和李秀雖是夫妻，但卻徒有夫妻之名，并無真情的存在，又何嘗不是一對鏡中的鴛鴦？這樣的婚姻也只不過是鏡中月、水中花，虛幻而不真實。而德順和宋翎之間又何嘗不是如此？

可見，鴛鴦鏡在小說中不僅是轉折情節的“道具”，也更是遲子建敘寫塵世間男女感情形態的媒介，有情而無果或有果而無情，真幻難分，而圓滿狀態的缺失則間接地傳達出了作家內心的失落情緒，自由戲水的鴛鴦也許只能是鏡上的圖像！

四、花貓金霞

金霞是小豆從嗜賭成狂的武生那里奪回的一只貓，同于“涼盤”，它也起到了體現小豆個性的作用。

金霞被小豆帶回來時“骯臟，孱弱，看上去半死不活的，好像兩只前爪已踏到了陰間，空留兩只后爪在陽間苦苦掙扎”。小豆悉心地照料它，在飲食上也按自己的喜好，精心地做給它吃。很快，金霞就煥發出了絢爛的生命光彩，但也表現出了一些獨特的嗜好。除了老鼠，它不吃別的肉，魚也只吃從河里撈出的野生魚類。別的貓不感興趣的水果和牛奶，它卻大為青睞。并且，金霞只癡迷于鴛鴦鏡上畫的鴛鴦，鏡子碎了，它竟然不愛吃食兒了，老鼠也抓不到了。見到了鴛鴦鏡，哪怕是李秀的，它也很快就活泛了。

金霞可說是一只有著精神潔癖的貓，它之所以如此，用德順的話來說，就是“小豆抱回的貓，脾性也漸漸隨了她”。金霞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另一個小豆，并且將小豆執著的精神個性演繹到了極致。小豆因為執著于好的味道而背叛了婚姻，金霞因為癡迷于鴛鴦或意氣風發或魂不守舍并最終離開了小豆且為此喪命。小豆、金霞在精神上實則是一體的，“金霞正是小豆的魂魄，她們心心相印，息息相通”②。

如此，金霞的結局其實就是小豆命運的某種暗示。金霞“戀著的不是主人，而是鴛鴦”，終于鑄成了悲劇，被并不珍愛自己的主人李秀給活活掐死。而執著也正是一步步將小豆帶向了悲劇深淵，小豆先是執著于好的味道而失去了婚姻，再執著于和德順的感情而讓自己瀕臨瘋狂的邊緣，后又執著于金霞而答應了林茂生非分的要求，以至于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李秀侮辱。

小豆和金霞的相互對照，不僅強化、突出了小豆的獨特個性，也以和一只貓的心意相通點出了小豆在人世間的孤單，并且也使小說在平實沉靜的生活氛圍中顯現出了神秘的靈異氣息，增強了作品的感染力。

綜上所述，《五羊嶺的萬花筒》通過各個意象的接續、轉換展現出了鮮活的生活形態。作品的情節發展一波三折、變幻不定而又異彩紛呈，顯現出了如同萬花筒般的藝術魅力。

接受美學家羅曼·英伽頓認為文學作品的魅力就產生于作品的實際描寫與讀者預期之間的心理張力。“意料之外便產生了離心力，而情理之中又產生了向心力，所謂心理張力便是這離心力與向心力的動態平衡。”③《五羊嶺的萬花筒》就是如此，以“涼盤”和“金霞”來烘托小豆，在“鴛鴦鏡”和“萬花筒”之間轉換人物命運，而在德順流下淚水的瞎眼之中走向離奇的巔峰。情節發展既出乎讀者意料之外，而又入乎情理之中，從而讓作品在短小的篇幅中表現出了巨大的心理張力，讓讀者讀來為之震動而又驚嘆不已。

不過，《五羊嶺的萬花筒》雖然成功營造出了一個藝術上的萬花筒，但深究其內涵還是可以發現遲子建依然在表現著她以往創作中經常出現的和苦難相互交織的“溫情”主題，在努力以溫情消解生活之痛和人生無常，這樣一來就很容易令小說流于感性，智性因素的缺失也就使得作品在精神層面無法完成對現實生活的超越。

并且這部小說中的人物個性和遲子建以往作品中的人物也有著程度不一的相似性。比如說小豆和遲子建在2007年發表的《起舞》中的丟丟，丟丟開的是水果鋪，但并非把賣水果當成是養活自己的行業，如同小豆打扮涼盤，丟丟也精心打扮著她的水果，“她盛水果的容器，都是精心購置的。元寶形和菱形的檸檬色竹筐、橢圓和馬蹄形的紅柳籃、青花的深口瓷盆、淺口的蛋青色瓷盤……高處的竹筐里裝著蘋果、李子和黃杏，低處的瓷盆里盛的是櫻桃或草莓。至于那淺口的瓷盤，它通常盛著楊梅或野生的黑加侖。而紫色的葡萄和金黃的香蕉，常常是斜斜地掛在蘋果籃或鴨梨籃的一角。葡萄像是籃子垂下的一綹彎曲的劉海，透出俏皮；香蕉則像籃子盤著的金發，一派富貴之氣。”同小豆一樣，丟丟也是個自我生活詩意化了的女子，沉醉在自我的世界中，她活得生氣盎然。而丟丟也有一只貓，叫做“悄悄”，悄悄也是不愛沾葷腥，跟著丟丟養成了愛吃水果的習性。并且悄悄和丟丟也是心意相通，最終在對“半月樓”的癡迷中引領著丟丟一起飛向了推土機，釀成了一死一殘的慘劇。再看德順則和2009年發表的《鬼魅丹青》中的劉良闔一樣都是陷于情義兩難全的糾葛之中。

以上所提到的主題和人物個性的類型化傾向雖然還不足以完全損壞《五羊嶺的萬花筒》的藝術魅力，但從中還是反映出了遲子建在寫作時會不自覺地返回到內心某種特有的情緒之中。寫作模式的形成固然會幫助作家確立自己的獨特風格，卻不利于作家創作的發展。期待著遲子建在《五羊嶺的萬花筒》之后能創造出一個個色彩特異的萬花筒，給讀者帶來種種意想不到的驚喜！

① 魯樞元：《文學理論》，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35頁。

② 李遇春：《靈氣與鬼氣——評遲子建的〈五羊嶺的萬花筒〉》，《文學教育》，2010年第6期。

③ 李滿：《西方現代文藝理論與批評實踐》，大眾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6頁。

作 者：陳 麗，江西教育學院中文系講師，碩士，從事文藝學研究。

編 輯：錢 叢 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