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E.L.多克托羅小說《拉格泰姆時代》的音樂性

⊙李俊麗［陜西理工學院大外部， 陜西 漢中 723000］

論E.L.多克托羅小說《拉格泰姆時代》的音樂性

⊙李俊麗［陜西理工學院大外部， 陜西 漢中 723000］

拉格泰姆樂曲是一種黑人“散拍樂”，E.L.多克托羅在《拉格泰姆時代》中將“散拍樂”節奏明快、斷奏、對位明顯、賦格等特點運用于小說的話語形態、故事層結構、敘述語調上，使小說呈現出音樂化特色，增添了作品的藝術審美價值。

拉格泰姆 語態 結構 意境 音樂化

《拉格泰姆時代》（Ragtime）是美國后現代主義作家E.L.多克托羅的代表作品。小說題目“ragtime”隱含了音樂拉格泰姆和“窮人的時代”兩層含義，既有音樂的含義又有非音樂含義，拉格泰姆樂曲伴隨著讀者感受文本字里行間中的“rag”。在拉格泰姆樂曲的演奏聲中，作品描繪了美國20世紀早期的社會生活，隱喻地傳遞了其思想內涵，控訴著美國不平等的社會現實。該作品以其獨特的音樂性獲得了眾多的好評，《紐約人》雜志曾評價它是“一部以流暢的、令人愉悅的音樂自然演奏方式……內涵豐富且能抓住這個國家靈魂的一部小說”①。

梅·弗里德曼說：“依賴于音樂的創作手法是現代小說的一個基本方面。”②音樂作為藝術和文學藝術是相通的。在文學浩瀚的海洋中，小說作為其中的一種藝術形式，不斷追求和音樂藝術的溝通，也就是英國批評家阿爾都斯·赫胥黎所倡導的“音樂化小說”③。多克托羅在小說《拉格泰姆時代》的創作中巧妙地將拉格泰姆樂曲節奏明快、切分、斷奏、對位、賦格等特點融入小說中，實現了小說的音樂化。多克托羅從詞語層面上模仿音樂效果達到小說語言的話語形態音樂化，從對音樂結構形式的模仿達到小說故事層的結構音樂化，從小說敘述層面上的變幻達到了音樂意境美，凸顯了該作品的藝術審美價值。

一、話語形態的音樂化

拉格泰姆是一種黑人的“散拍樂”，是黑人音樂家為了自身娛樂而創造發明的，深受來自歐洲的馬祖卡舞曲、波卡舞曲和華爾茲舞曲等影響，形成于19世紀末，在1910－1915年達到流行的高峰，后雖逐漸消失，卻為爵士樂的興起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成為爵士樂的源頭之一。這種音樂主要以鋼琴來演奏，在演奏時右手彈奏出變化無常的旋律，同時左手以沉穩的低音伴奏，往往不一定互相契合，卻因而顯得更加生動而富有變化。它雖被保守的上流社會人士認為是低俗的、難登大雅之堂的，卻為一般美國大眾所認同，認為它帶有一種嶄新的、性感的節奏。

像節奏迅速、拍子清晰的拉格泰姆樂曲一樣，多克托羅的作品也是節奏明快的。小說《拉格泰姆時代》涉及了大量的信息和繁雜的材料，這些信息材料特性的不同，決定了這些材料被表現的速度和風格的不同。多克托羅也說他“有意要寫出一種冷峻的敘述文體”，這是一種充滿活力的敘述文體。首先，小說中引用的百科全書式的材料是用40個平均每章不到10頁的一系列短小章節快速傳送表現的。其次，多克托羅運用了非線性敘述方法把三個虛構的家庭和真實的歷史人物聯系在一起，使得小說的節奏和拉格泰姆音樂的明快節奏相吻合。再次，小說中的公眾事件也不提供因果連續性。盡管情節開始于1902年，結束于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后，文中多克托羅并沒有給出線性的時間表引領讀者閱讀，而是將虛構的故事和歷史人物、歷史事件有機地拼貼在一起。拼貼的本質正是非連續性、不確定性的，從而產生出一種時空的跳躍和穿梭。

拉格泰姆作為鋼琴音樂，以其斷奏更能增強樂曲的快速節奏感。所謂斷奏就是使鋼琴發出的兩個音有一定的縫隙，而每一個音都能呈現出飽滿、圓潤特性的演奏方法。受拉格泰姆音樂的影響，多克托羅在語言上作了有意識的創新，形成了一種新穎的文體——斷奏，即拉格泰姆音樂的散文變體。這種文體有力地增強了這種快速節奏感。在小說的40個章節中，文中的句子通常很短，修辭簡潔，陳述通暢，獲得一種音樂上斷奏的效果。如第二章結尾對父親眼中那艘滿載來自大西洋彼岸移民的油輪的描寫，并插入了景物的描寫：“那是一艘破舊不堪的輪船，船上無數雙深色的眼睛在盯著他，使這個平素十分堅毅的漢子心中驀地一沉，一種不可名狀的絕望攫住了他。海面上刮起了風，掀起陣陣波濤，天色陰暗了下來，大海開始咆哮，像一塊塊花崗巖的石板、一層層巖板的滑坡，排山倒海般地傾瀉下來……然而，那艘油輪給他帶來了更多的顧客，因為移民們心中充滿著對美國國旗的向往。”④多克托羅通過景物烘托了父親對大量移民涌入美國的感受：一方面，父親對大量移民的涌入感到不可名狀的絕望；另一方面，大量移民對美國國旗的向往，這里美國國旗隱喻美國夢和父親的工廠。父親開辦的工廠主要是制造國旗，大量移民的涌入不僅刺激美國經濟的發展，增加了消費力，也給父親帶來了潛在的經濟收入。

重復是音樂之母，有重復才能形成節奏，有節奏才能激活情感。重復和變化也是《拉格泰姆時代》的兩個主題。在小說中，重復手段的運用是對音樂外在形式的模仿，這種形式同敘述內容相結合使小說的話語形態形成音響流，產生各種音樂效果。多克托羅將重復的短句和排比句結合起來，勾勒出那個充滿矛盾的社會背景，使讀者強烈地感受到那個時代的氣息。如小說第六章最后一段的描述：“每年都有上百名黑人被私刑處死，上百名礦工被活活燒死，上百名兒童變成殘廢。這類事情似乎都有定額。餓死的人也有定額。”⑤

與拉格泰姆的切分音樂相似，多克托羅左手彈出低沉的曲調，運用結構相似的排比句描述黑人、礦工和童工的悲慘生活；右手對應地彈奏出與之共存的、形成鮮明對比的社會反差，“與這些事情同時并存的，有石油托拉斯、金融托拉斯、鐵路托拉斯、牛肉托拉斯和鋼鐵托拉斯”⑥。多克托羅將這些相同的句式結構和“托拉斯”并列在一起，產生了一種拉格泰姆音樂具有的短而急促的樂感和強烈的音樂節奏，取得了音樂化的效果。

二、小說結構的音樂化

美國著名音樂史理論家托馬斯·克里斯滕森指出，音樂可以被融入小說的框架結構。⑦阿爾都斯·赫胥黎也認為：“小說的音樂化……在很大程度上在于結構的音樂化。”⑧美國作家利昂·塞米利安認識到，“在一部小說的某些部分用音樂對位法的原理進行創作是可能產生具有價值的效果的。這將更能使作家獲得一種交響樂的效果”⑨。以上論述說明了小說結構的音樂化已經成為共識和追求的一種目標。多克托羅在《拉格泰姆時代》中圍繞著他所要表達的主題，把拉格泰姆音樂用到小說中，不斷地產生對比，凸顯反差，以音樂性的思維構建小說的結構。這種音樂性的思維在音樂中被稱為“對位法”，即“兩個或兩個以上獨立音調結合成一個單一和諧的結構，不同音調又各自保持縱向和橫向特征”。他打破傳統小說中單一的線性敘述模式，圍繞一個主題采用多條線索或多重敘述視角的敘述方法，在各種線索或敘述視角之間形成不確定性的張力場和對比，使小說產生了強烈的音樂效果。

首先，從這部小說的明暗兩條線分析。明線是科爾豪斯個人的命運，暗線是拉格泰姆音樂的命運。這兩條線索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同時又形成對比。由于拉格泰姆這種“散拍樂”的盛行，黑人科爾豪斯迅速變富，擁有一般白人都買不起的福特汽車，但遭受到了以威利·康克林為代表的白人的妒忌和凌辱，他的汽車被毀壞。面對社會的歧視與不公，科爾豪斯進行了激烈的抗爭，在贏得尊嚴與尊重，并確保同伴安全的情況下，坦然面對可能會被槍殺的命運。與此相契合的是拉格泰姆音樂的發展變遷。在黑人中流行起來的拉格泰姆音樂在1910－1915年間達到流行的高峰，后來逐漸演變成流行至今的爵士樂的源頭之一。科爾豪斯的命運和拉格泰姆音樂的命運一樣，都曾被人瞧不起，為了抗爭，都掀起了一股不小的浪潮。雖然最終都消失了，但是取而代之的又都是更新更先進的東西。拉格泰姆演變成了后來的爵士樂，而乘著修好的福特汽車離去的科爾豪斯同伴們則意味著更多的希望。

其次，從小說的多重敘述視角及視角的轉換進行分析。小說敘述主體的身份從一開始似乎全知的第三人稱轉到小說結尾的第一人稱“小男孩”，給讀者帶來無盡的猜測，到底誰是敘述主體。如果是全知的第三人稱，可是小說的結尾“可憐的父親，我能想象出他最后的探險”又似乎告訴讀者“小男孩”是敘述的主體。小說中敘述的聲音和距離又讓讀者在肯定和否定“小男孩”是敘述的主體中徘徊。“小男孩”對小說中三個家庭的情況了如指掌，許多隱私的信息他都了解，似乎只有“小男孩”是全知的，他作為敘述的主體為小說營建了一個逼真、近于現實的氛圍。而敘述的距離和敘述聲音的不確定性讓讀者不得不懷疑“小男孩”真的是敘述主體嗎？在第一章中，“胡迪尼離開人世至今將近50年”⑩，讀者從小說開始介紹的1902年一下子拉到1970年左右。這種敘述距離空間的快速轉移讓讀者不得不思考胡迪尼去世的年代和敘述者的身份。通過對小說敘述聲音的閱讀，讓讀者強烈地感受到敘述者的態度和口吻完全不像個孩子在敘述。這種敘述的聲音給人一種冷漠、辛辣的諷刺感，這種不確定的敘述聲音帶給小說多種音響效果，構成了變化無窮的音樂旋律。

再次，小說在采用對位法的同時，也采用了“賦格曲”曲式結構。賦格曲以對位法為基礎，主要包括三個部分：呈示部、發展部和結束部，結束部一般都會回到呈示部分的主題上去。多克托羅把《拉格泰姆時代》的小說結構和拉格泰姆樂曲相對應，根據拉格泰姆樂曲的三個部分將小說結構也分為三個部分：呈示部、兩個插入部和再現部，每一部分集中表現一個主題。小說第一部分主要以中產階級白人家庭的生活為中心，展示出1902年以來美國的社會現實：黑人、移民艱難困苦的生活，婦女遭受的迫害，兒童的悲慘遭遇以非主流藝術家受到的歧視等。第二部分主要以猶太移民爸爸從一個貧困的社會主義者到個人主義的轉變過程，“爸爸開始設想著一種擺脫工人階級命運的生活”?。“就這樣，老藝人把自己的生活納入了美國活力的洪流”?。第三部分寫黑人音樂家科爾豪斯誓死捍衛自己的權利。這三個部分構成了小說的主體。第四部分最短，只由一章構成，講述了前三個家庭的歸屬與美國社會的構成。小說的結尾意味深長：“這時候拉格泰姆風行的時代隨著機器沉重的喘息已經消逝，似乎歷史不過是自動演奏的鋼琴上的一支曲子而已。”?

三、小說意境的音樂化

德國音樂美學家思·邁耶爾說：“音樂的真正生命因素并不是感官、感覺中的現實寫照，不是它們的機械接受與復制，而是它們的情感內涵。它潛流在音樂的錯綜復雜的組合變化中，以至于我們在聆聽音樂時，已經把感情當作聲音必不可少的一個屬性，正如音色、音高、響度等為聲音的屬性一樣。”?在表達情感內涵方面，小說同音樂具有同質性，或者說有異曲同工之妙。小說的情節變幻正是人物乃至作者內心情感的跳躍，正如音符在錯綜復雜的組合變化中傳遞情感一樣。讀者在欣賞這種具有強烈抒情效果的作品時，就會隨著作品內在的情感運動感覺到音樂的波狀曲線，并同時在這波狀曲線的運動變化中感悟到作品的主旨和精髓。

多克托羅不僅以音樂化的思維建構小說的結構，而且通過對拉格泰姆樂曲片斷的描繪、音樂欣賞體驗的抒寫，揭示人物性格和心理變化，推動情節的發展，渲染環境的氣氛，使音樂成為小說中不可缺少的重要因素。在第21章中，科爾豪斯在中產階級白人家庭演奏了兩首樂曲，其一是《華爾街拉格泰姆》，“短促、清脆的和弦宛如朵朵鮮花在空中飄蕩，使人感到生活似乎也只應與這音樂的旋律一般如花似錦”?；其二是《楓葉》，“鋼琴師……毫不費力地彈出了一組組切分和弦與砰然撞擊的八度和聲。這是一首十分強勁有力的樂曲，一刻不停地刺激著人們的感官。似乎……一道道光華在空間到處照射，匯集成一幅縱橫交錯的圖案，直至整間客廳都在閃閃發光。”?科爾豪斯為了喚回未婚妻對自己的諒解，深情地演奏了兩首拉格泰姆，打動了在場的中產階級的家庭成員，喚起他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但最終未能挽回未婚妻莎拉的心。通過演奏拉格泰姆樂曲揭示出美國社會的巨大變化，面對工業的發展、科技的進步帶來快節奏的生活和高質量的生活水平，一些人卻根本無法真正地感受到社會發展進步帶給他們的好處，不公平的待遇等社會矛盾依舊存在。

在第22章結尾，“他（弟弟）傾聽著車輪的節奏，那是有規律的鏗鏘聲，就像拉格泰姆的左手彈奏部分。兩節車廂連接處金屬碰在金屬上的尖銳的聲音和沉悶的聲音則是右手彈出的切分旋律。這是一曲自殺拉格泰姆。”?這一段是弟弟得知自己和伊芙琳·內斯比特永遠不可能走到一起，對生活充滿了絕望，想到了自殺。此時此刻的拉格泰姆音樂正是烘托了弟弟絕望的心情，產生了共鳴。多克托羅通過對拉格泰姆樂曲的描繪，揭示了小說人物的心理，推動了情節的發展，再現了小說的主題，實現了小說意境的音樂美。

鮮明的節奏、和諧的旋律是小說音樂化在話語形態上的外部特征，用音樂化的思維建構小說的結構，用音樂對主題進行詮釋則是小說音樂化的內部特征，多克托羅在《拉格泰姆時代》中對小說音樂化的追求，將內、外部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創造了一個完美的音樂空間，從容地表達出復雜的歷史經驗和社會現實，使得該小說成為一部真正完美的藝術品。

① E.L.Doctorow,Ragtime.New York:Bantam,1975.

② [美]梅·弗里德曼：《意識流·文學手法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131頁。

③ Eric Prieto,Listening In:Music,Mind,and the Modernist Narrative.Lincoln:U of Nebraska P,2003,p59.

④⑤⑥ 埃·德·多克托羅：《拉格泰姆時代》，常濤、劉溪譯，譯林出版社，1996年版，第8-9頁、第29頁、第29頁。

⑦ Thomas Christensen,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Western Music Theory.Cambridge:Cambridge UP,2002,p98.

⑧ Werner Wolf,Musicalization of Fiction:A Study in the Theory and History of Intermediality.Amsterdam and Atlanta:Rodopi,1999,p1.

⑨ [美]塞米利安：《現代小說美學》，宋協立譯，陜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29頁。

⑩??? 埃·德·多克托羅：《拉格泰姆時代》，常濤、劉溪譯，譯林出版社，第5頁、第94頁、第97頁、第236頁。

? [德]思·邁耶爾：《音樂美學的若干問題》，人民音樂出版社，1984年版，第67頁。

??? 埃·德·多克托羅：《拉格泰姆時代》，常濤、劉溪譯，譯林出版社，第115頁、第115頁、第125頁。

陜西理工學院院級科研項目，項目名稱：《新歷史主義視角下E.L.多克托羅<拉格泰姆時代>研究》，項目編號：SLG0821

作 者：李俊麗，陜西理工學院大外部講師，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編 輯：魏思思 E-mail:sxmzxs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