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建強[山東師范大學, 濟南 250014; 白城師范學院, 吉林 白城 137000]
在詩性發達的中國,受各種因素的影響,古典小說普遍具有意境特征。《三國演義》中的人物、環境描寫和敘事都具有鮮明的局部意境特征,并結合起來營造出渾融的總體意境。本文通過對臥龍的形象塑造及其在文本中的符號意義的闡釋,探討臥龍這一形象所形成的意境,以期對《三國演義》構設人物意境的手法及其表現做一管窺。
細讀文本,我們可以抽繹出以諸葛亮為中心的敘事過程。這一過程也是諸葛亮形象的線形發展流程,表現為從清雅飄逸、才華過世到疲態漸顯并最終鞠躬盡瘁悲劇形象的轉變;與其形象變化的步調相一致,也是一個不斷營造小意境并最終形成臥龍形象大意境的過程。
與西方小說相比,中國古典小說較少寫景。即使是篇幅短小的景物描寫,受“天人感應”思想的影響,也大多為人物塑造、烘托氛圍及構設文本意境服務。在文本中,臥龍形象塑造從“劉皇叔躍馬過檀溪”開始,“卻說玄德躍馬過溪,似醉如癡,想:‘此闊澗一躍而過,豈非天意!’迤邐望南漳策馬而行,日將沉西。正行之間,見一牧童跨于牛背上,口吹短笛而來。玄德嘆曰:‘吾不如也!’遂立馬觀之”。過檀溪之前,是亂世紛紛爭權奪勢的世俗社會;過檀溪之后,是夕陽西沉牧童吹笛的自然風光。劉備這一躍,完成了由熱到冷的跨越。此景物描寫,不僅是劉備心境由俗熱到清涼的轉變,也是對諸葛亮生活環境的預敘,為諸葛亮的形象定下了基調。一顧茅廬,文本描寫從劉備視角看到的臥龍崗:“遙望臥龍崗,果然清景異常。后人有古風一篇,但道臥龍居處。詩曰:‘襄陽城西二十里,一帶高崗枕流水:高崗屈曲壓云根,流水潺潺飛石髓;勢若困龍石上蟠,形如單鳳松陰里:柴門半掩閉茅廬,中有高人臥不起。修竹交加列翠屏,四時籬落野花馨;床頭堆積皆黃程,座上往來無白丁;叩戶蒼猿時獻果,守門老鶴夜聽經;囊里古琴藏古錦,壁間寶劍擰七星。廬中先生獨幽雅,閑來親自獨耕稼:專待春雷驚夢回,一聲長嘯安天下。’”“勒馬回觀隆中景物,果然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地不廣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猿鶴相親,松篁交翠。觀之不已”。此三處景物描寫,既有自然清雅的景物與古樸清雋的氣質,又內含雅懷高志的才士與飛動的氣勢,如同色彩多樣但又格調一致的連軸畫,畫中有人,畫中有韻,畫外有味。“且孔明雖未得一遇,而見孔明之居,則極其幽秀”,景物特征正是清雅高逸志向遠大臥龍形象的氣質在大自然中的投射,人景合一,營造出天人合一、韻味無窮的意境。
文本不但通過景物描寫暗示渲染諸葛亮的形象與氣質,而且通過虛實結合、對比手法對其藝術形象進行描畫。司馬徽“松形鶴骨,器宇不凡”,其居“架上滿堆書卷,窗外盛裁松竹,橫琴于石床之上,清氣飄然”;孟公威與石廣元“白面長須”、“清奇古貌”,徐庶“葛巾布袍,皂絳烏履,長歌而來”,均為世外高人之態。與此相對比,“惟孔明獨觀其大略。嘗抱膝長吟,而指四人曰:‘公等仕進可至刺史、郡守’。眾問孔明之志若何,孔明但笑而不答。每常自比管仲、樂毅,其才不可量也。”“隱隱約約,如簾內美人,不露全身,只露半面,令人心神恍惚,猜測不定。至于‘諸葛亮’三字,通篇更不一露,又如隔墻聞環佩聲,并半面亦不得見,純用虛筆,真絕世妙文。”通過對比手法虛寫諸葛亮的才高一世,給讀者留下了無窮的想象空間。在三顧茅廬之前的過程中,作者還通過司馬徽的故弄玄虛以及劉備幾次對諸葛亮的錯認,塑造諸葛亮的藝術形象。毛宗崗對此心領神會,“此卷極寫孔明,而篇中卻無孔明。蓋善寫妙人者,不于有處寫,正于無處寫。寫其人如閑云野鶴之不可定,而其人始遠;寫其人如威鳳祥麟之不易睹,而其人始尊。……見孔明之童,則極其古淡;見孔明之友,則極其高超;見孔明之弟,則極其曠逸;見孔明之丈人,則極其清韻;……而孔明之為孔明,于此領略過半矣!”表達了對作者運用對比虛寫手法層層遞進、烘托渲染臥龍形象的深刻認識。
“隆中決策”是臥龍形象由虛轉實走向前臺的界石。文本詳細描述了孔明對天下大勢的分析并提出立足西川成鼎足之勢進而再圖中原的綱領,第一次對臥龍形象給予了正面描寫。在“檀溪躍馬”到“隆重決策”長達四回的敘事中,作者不斷設置懸念,運用虛實結合、變換視角的藝術手法,對人物形象進行對比描寫,展現了諸葛亮形象從無到有、由虛到實的塑造過程。這一創作手法為文本造就了結構張力,不斷調動讀者的心理,并實現了心理場的初步完形,營造出氣韻氤氳的意境。至此,圍繞臥龍形象以人寫人創設的意境還只是初具形態。在以后的敘事過程中,作者繼續通過與周瑜、孟獲、陸遜、司馬懿等人物形象的對比,主要以實寫手法繼續對諸葛亮進行濃墨重彩的刻畫,最終完成了諸葛亮智謀超群、才華橫溢形象內涵的表達,也使得以臥龍形象為中心點的意境氛圍更加渾厚完滿。
臥龍形象在文本的敘事過程中逐步完善豐滿起來。“火燒博望坡”和“火燒新野”,寫諸葛亮初出茅廬便用兩次火攻大敗曹軍,顯示了高超的軍事才華。在赤壁之戰的過程中,作者在文本中通過對比手法進一步渲染了諸葛亮的才華橫溢。“舌戰群儒”,通過江東謀士的駁難寫諸葛亮的思維敏捷與善辯;通過“智激周瑜”、“草船借箭”、“借東風”以及“三氣周瑜”等情節,描寫了諸葛亮在攻心、天文地理以及軍事指揮方面均高人一籌,塑造了一個才華橫溢的軍師形象。在立足西川之后,文本繼續通過“觀魚退五路”、“造木牛流馬”等故事情節進一步豐富高大了諸葛亮的智謀超群的形象內涵。
“白帝城托孤”是諸葛亮形象的轉折點。在“七擒孟獲”的敘事過程中,諸葛亮的形象中已開始出現失敗的影子。而“六出祁山”則是描寫諸葛亮最終走向失敗的重大敘事。一出祁山因為用人不當而失街亭并導致了全局的失利,二出祁山失敗因為陳倉未拔,三出祁山因病班師,四出祁山因劉禪聽信讒言而不得已回師,五出祁山因李嚴謊報軍情而無功而返,六出祁山秋風五丈原命歸天宇。在六出祁山的繁富敘事中,文本繼續展現諸葛亮的才華和謀略,但同時也逐漸敘寫諸葛亮捉襟見肘的情態,衰敗之勢漸漸凸顯,最終由于各種因素的制約而導致失敗。“孔明強支病體,令左右扶上小車,出寨遍觀各營;自覺秋風吹面,徹骨生寒,乃長嘆曰:‘再不能臨陣討賊矣!悠悠蒼天,曷此其極!’”悲劇收場,令人長嘆。伴隨著悲劇形象的完成,具有宏大張力格調深沉的悲質意境也描畫出來了。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在文本中,作者通過以景寫人、以人寫人與以事寫人三種手法,運用虛實結合對比描寫的藝術表現方式,并以敘事結構為單元,完成了臥龍形象線形流程的塑造;與此同時,也實現了有關諸葛亮形象的格調不同的小意境的營造,并在這一動態過程中最終實現了悲質意境的完形。
“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以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中國遠古時期的先人通過對宇宙的觀察創立八卦來表達對世界的認識。八卦實質上是一種符號,具有象征功能。《三國演義》借鑒了周易的符號象征手法,具體到諸葛亮的形象塑造,體現為“臥龍”的稱號和“六出祁山”的數字敘事。
“臥龍”與“潛龍”雖字異但理相通。“初九,潛龍勿用”,“象曰:潛龍勿用,陽在下也”,這個象隱喻事物在發展之初,雖然有發展的勢頭,但是比較弱小,所以應該小心謹慎,不可輕動。早在《三國志》中,諸葛亮就已被賦予“臥龍”的稱號,“諸葛亮者,臥龍也。”《周易爻變易 》在闡釋乾卦初爻“潛龍勿用”時則將“潛龍”和“臥龍”聯系起來做了解釋:“人之英杰者,亦可以龍稱,如李膺之龍門,諸葛亮之臥龍……”“龍藏于淵澤之間,勿用,未可遽進以求用也。如舜耕歷山尹耕莘野之時,君子養氣待時……”指出“臥龍”是英杰之士,但必須待天時以獲得成功;同時也暗示了若不得天時,則有失敗的可能性。關于諸葛亮命運結局這一象征暗示,在文本中有明確預示。“徽出門仰天大笑曰:‘臥龍雖得其主,不得其時,惜哉!’”暗示諸葛亮出山沒有順應天時,難免最終失敗的命運。諸葛亮本人的言論也暗含了這一點,“曹操……非惟天時,抑亦人謀也。……此誠不可與爭鋒。……北讓曹操占天時,南讓孫權占地利,將軍可占人和。……以成鼎足之勢,然后可圖中原也。”既說不可與曹操爭鋒,又渴望通過人事的努力試圖戰勝占了天時的曹操,這里就隱含了“盡人事”與“從天命”的矛盾。諸葛亮想建功立業的遠大理想在文本中是有所顯示的,“……專待春雷驚夢回,一聲長嘯安天下”,“每常自比管仲、樂毅”。因此一旦被劉備的誠意所感動,就決定出山,想利用自己的才華和抱負,通過一系列人事的努力與天命競爭。至此,一副“刑天舞干戚”式的悲質意境隱隱欲出了。
悲質意境的最終完成,是通過“六出祁山”這一宏大敘事完成的。在《周易》中,“六為老陰”,是失敗和兇的象征。“六出祁山”實際是“天命”不可違多層次的反復書寫。一出祁山之前,就預示了失敗的結局。第九十一回,譙周“夜觀天象,北方旺氣正盛,星曜倍明,未可圖也”而諫止諸葛亮北伐中原,但諸葛亮并未采納,結果因為用人不當而失街亭并導致了全局的失利。其后又經過五次對于失敗的反復書寫,“六出祁山”已符合“六為老陰”的命定之數,諸葛亮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在“六出祁山”的過程中,有多處對于“天意”的直接描寫。如第一百三回,司馬懿父子即將被燒死時,突然天降大雨,使得諸葛亮的計謀功敗垂成。“孔明嘆曰:‘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強也!’”諸葛亮禳星,魏延意外將主燈撲滅。“孔明棄劍而嘆曰:‘死生有命,不可得而禳也!’”都表達了“天命”不可違的理念。至此,文本敘事印證了作家的主觀命意,深沉地刻畫了“盡人事”在“天命”面前的失敗。正是由于這種“盡人事”對“天命”的主動斗爭,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行為和最終失敗的悲劇結局,才營造出“夸父逐日”、“刑天舞干戚”式悲質意境。這悲質意境,在符號的象征和暗示下,升華并散發開來,達到了與天地一體的境界,震撼讀者的心靈,讓讀者盡情消解對世事人生的感嘆。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卷首的調寄《臨江仙》詞俯瞰整個人類時空,對紛繁的世事進行了消解。卷末全書以一篇古風作結,對漢末到三國鼎立并最終歸晉的過程中的戰亂紛爭做了描述,發出了一切終歸于虛無的感嘆,“……紛紛世事無窮盡,天數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夢,后人憑吊空牢騷。”表達了宏闊蒼茫的歷史時空意識。而諸葛亮的形象塑造,則是在這一時空意識籠罩下百年三國的宏大歷史時空畫卷中展開完成的。
在第一回,作者以“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評判為歷史的發展定下了循環論的基調。然后在急速的敘述中把筆墨引到漢末腐朽衰敗的現實,并以“天人感應”思維描寫了漢末出現的種種災異以及現實政治的腐朽,預示了漢朝的滅亡。接著敘寫黃巾起義導致天下大亂,造成了群雄逐鹿中原紛爭不斷的歷史局面。最終在第一百二十回三家歸晉,結束了三國鼎立天下紛爭的歷史局面。在這“總起總結之中,又有六起六結。其敘獻帝,則以董卓廢立為一起,以曹丕篡奪為一結。其敘西蜀,則以成都稱帝為一起,以綿竹出降為一結。其敘劉、關、張三人,則以桃園結義為一起,而以白帝托孤為一結。其敘諸葛亮,則以三顧草廬為一起,而以六出祁山為一結。其敘魏國,則以黃初改元為一起,而以司馬受禪為一結。其敘東吳,則以孫堅匿璽為一起,而以孫皓銜壁為一結。凡此數段文字,聯絡交互于其間”,時空跨度近百年的《三國演義》通過復雜糾結而又結構完整的敘事,展現了戰亂不斷、社會動蕩的歷史局面,展示了宏闊的空間感和深沉的歷史感,描繪了一幅宏大的歷史畫卷。
“讀《三國志》者,當知有正統、閏運、僭國之別。正統者何?蜀漢是也。僭國者何?吳、魏是也。閏運者何?晉是也。”《三國演義》的文本書寫隱含著作者的價值判斷和道德評判。體現在文本的敘事結構上,在六起六結之中,則以三國鼎立為主干;在三國鼎立之中,又以蜀漢為主干。諸葛亮作為蜀漢集團的中心人物,則是道德和智慧的化身。盡管知道“曹操……非惟天時,抑亦人謀也。……此誠不可與爭鋒”,但也認為“成鼎足之勢,然后可圖中原也”,“天道變異不常,豈可拘執”,因此試圖通過人事的努力完成建功立業的濟世理想。但最終卻受困于冥冥天意,成為“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的道德悲劇和智謀悲劇的化身。因此,諸葛亮從才華橫溢的軍師到鞠躬盡瘁的丞相悲劇形象的線性流程,在宏闊深邃的百年三國的歷史畫卷之中完成,并最終歸于無盡的宏闊蒼茫的天宇。如同色彩斑斕畫卷中的濃墨,慢慢融化開來,彌漫了整個歷史時空,成為最耀眼的亮色,但又逐漸消退,給人留下無盡的心理空間,創造出渾厚高遠的悲質意境。
[1]朱一玄.三國演義資料匯編[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3.
[2]陳鼓應.周易今注今譯[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4.
[3]陳壽.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