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育萍[浙江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浙江 金華 321004]
保羅·D的身份之旅
⊙樓育萍[浙江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浙江 金華 321004]
作為托妮·莫里森的小說《寵兒》的男主人公,保羅·D的故事構(gòu)成了小說的潛文本,它與塞絲的顯文本一起控訴了奴隸制和種族主義的罪惡,唱響了一曲尋求自我的苦難之歌。保羅·D的身份之旅是尋求男子氣概之旅。在小說中,他的男子氣概幾經(jīng)波折,從白人給予的“男子氣概”,到這種“男子氣概”不斷受到挑戰(zhàn),再到重塑真正的黑人男子氣概,保羅·D的身份經(jīng)歷了誤認、迷失和回歸的歷程。通過塑造保羅·D這一人物,莫里森傳達了應在黑人文化之內(nèi)和新的兩性關系之間構(gòu)建黑人男性身份的觀點。
保羅·D 《寵兒》 身份 男子氣概
《寵兒》是美國黑人女作家、諾貝爾獎得主托妮·莫里森的一部力作,它延續(xù)了作者一貫以黑人經(jīng)驗為創(chuàng)作題材的風格,描寫了奴隸制和種族歧視對黑人肉體和心靈產(chǎn)生的雙重傷害,以及重創(chuàng)之下黑人對自我艱難的追尋過程。《寵兒》以詩一般的語言,別具一格的敘述,沉重深刻的主題,以及多重開放的闡釋空間贏得了無數(shù)批評家和讀者的青睞。在諸如女性主義、精神分析、敘述學等眾多角度的闡釋之中,批評的焦點主要在于女主人公塞絲。戴博拉·霍維姿(Deborah Horvitz)評價小說主題是關于“母系血統(tǒng)和母女關系,不論是身為奴隸的,還是已獲自由的,不論是活著的,還是已死的母親和女兒之間的關系”①。伯納德·W·貝爾(Bernard W.Bell)也認為在《寵兒》中“莫里森從女人的角度以非常杰出和引人入勝的方式回憶了過去”②。《寵兒》作為女性文本的地位不容置疑,小說中的母愛、母性、母女關系與女性主體等問題已被深入地探索與挖掘;但它不僅僅是一部描寫黑人女性經(jīng)歷的小說,小說中塞絲的故事是顯性文本,在其之下還隱藏著一個隱性的文本,那就是保羅·D的故事。正如塞絲在奴隸制壓迫及其殘毒之下艱難地尋求自我、重塑自我,保羅·D也從未停止構(gòu)建自己身份的步伐。作為黑人男性,保羅·D的自我尋求之路與塞絲不盡相同,他的自我構(gòu)建是建立在對男子氣概(manhood)的理解之上的,只有找到真正的黑人男子氣概,保羅·D才能找到真正的自我。
作為“甜蜜之家”的最后一個男人,保羅·D的自我發(fā)軔于種植園主加納先生。加納稱“我的黑鬼個個都是男子漢”③,并允許他們做一些所謂“男子漢”才能做的事情。在“甜蜜之家”保羅·D他們可以持槍,可以有選擇權(quán),可以和主人爭辯;如果他們愿意,還可以讀書認字。加納甚至允許黑爾周日到附近農(nóng)莊干活贖買母親的自由。在這樣一個管理相對溫和的種植園,加納先生的“男子漢”思想在保羅·D心中生根發(fā)芽,“他從小到大,一直有這個想法,那就是,在肯塔基所有的黑人當中,只有他們五個是男子漢”,只有他們才擁有加納般的男子氣概。
保羅·D的這種認識是一種幻象。“黑鬼男子漢”這兩個詞放在一起本來就充滿歧義和矛盾,正如其他白人說的“根本沒有黑鬼男子漢”,黑鬼是奴隸,是白人的財產(chǎn)、附屬物。這樣一個連自己都不擁有的人怎么可能具備男子漢的特質(zhì)——“男子氣概”呢?“男子氣概”通常始于家庭,從父親身上繼承而來,而黑人的家庭因奴隸制的摧殘分崩離析,許多人像保羅·D一樣一生下來就被賣往別處,根本不知父母是誰,長何模樣,更不用說繼承和模仿父親的男子氣概了。保羅·D把種植園當成了自己的家,把白人奴隸主加納視為家長父親,試圖從他身上來了解何為男子漢。瑪麗·加登(Mary P.Carden)說,保羅·D像是“仁慈的白人父母的孩子,深處于類似父權(quán)制家庭的等級之中,但是保羅·D·加納并不是真正的兒子,兒子以父繼子承的方式繼承男子氣概,保羅·D只能從主人身上臨時借用一種二流的男子氣概”④。
所謂的“黑鬼男子漢”是一種身份誤認。加納之所以這么做,主要是為了提升自己的形象,因為他覺得管理人比管理動物更具難度和挑戰(zhàn)性。可見,這種男子氣概的定義和有效性,隨時有被顛覆和剝奪的可能。保羅·D雖然對加納賦予的“男子氣概”和“黑鬼男子漢”心存疑慮,但是這種身份誤認給了他一種暫時的安全感和歸屬感,所以也樂在其中。不過,隨著加納的去世和新主人的到來,保羅·D的男子氣概受到了挑戰(zhàn),他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身份危機。
保羅·D的男子氣概在加納先生死后遭到巨挫。加納死后,他的妹夫“學校教師”接管了種植園,并采取高壓手段來對待保羅·D他們這些奴隸。他繳了他們的槍,禁止他們發(fā)表意見,不允許他們違背命令,甚至把他們當作半人半獸的生物進行研究。學校教師剝奪了保羅·D所信仰的“男子漢”的一切權(quán)利。不僅如此,保羅·D還發(fā)現(xiàn)自己一下子從男子漢降為商品,在逃亡甜蜜之家被抓的途中,他偶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標價是900美元,還不如塞絲,后者因為有繁殖能力而售價更高。甚至也不如種植園那只叫“先生”的公雞,“‘先生’看起來那樣……自由。比我強。比我更壯實,更厲害”,而他卻兩手被反綁在背后,嘴里塞著馬嚼子,接受公雞微笑的洗禮。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不再是男子漢,他說:“‘學校教師’把我改變了。我成了另外一樣東西,不如一只太陽地里坐在木盆上的小雞崽。”
“學校教師”重重地打擊了保羅·D的男子氣概,但這僅是開始,此后的經(jīng)歷進一步瓦解了他的男子氣概。保羅·D被“學校教師”賣給“白蘭地酒”,因為忍受不了新主人非人的折磨與壓迫,他奮起反抗試圖殺了他,為此被送到了喬治亞的阿爾弗雷德監(jiān)獄。在那里,他被戴上手銬腳鐐,白天和其他45個犯人拴在一起做苦工,晚上被塞進地牢里,受著被同性看守人雞奸或閹割的威脅。肉體上的折磨和精神上的戕害,使保羅·D的男子氣概變得更加脆弱,自我不斷退縮。盡管在大家的齊心協(xié)力之下,他們終于逃出了監(jiān)獄,但是經(jīng)過一系列創(chuàng)傷的保羅·D只好把他的傷痛裝在胸前的小煙盒里。
保羅·D開始明白要想在白人那里找到自我純屬徒勞,所以他下決心要找到“甜蜜之家”的朋友塞絲他們。于是他來到藍石路124號,找到他魂牽夢縈的女人塞絲,帶著女兒寡居的塞絲重新燃起他成為男子漢的希望。他要重新成為一個男人,一個給塞絲帶來幸福的男人。保羅·D在藍石路表現(xiàn)得的確像是一個男人,他趕走了肆虐124號多時被塞絲殺害的女兒的鬼魂,喚醒了塞絲壓在沉重往事下的心靈和欲望,撫摸著她身上的傷口,重新打開了她與周圍世界連接的窗戶。在他、塞絲和丹芙組成的三口之家中,保羅·D儼然是一家之主,闊別多年的男子氣概重新又回到他身上。但是這種男子氣概帶有很深的加納先生的烙印,白人話語下的男子氣概在黑人文化里注定要受到質(zhì)疑。
重新?lián)碛心凶託飧诺谋A_·D被寵兒和塞絲再次擊垮。寵兒是當年被殺的女兒,由于保羅·D把她趕出了124號,她以肉身的形式回來索要塞絲的愛。鑒于保羅·D和塞絲的親密關系,寵兒對他恨之入骨,她先把他趕下了床,再一步一步將他趕出了房間,然后引誘了他。面對寵兒的誘惑,保羅·D萬般不愿可仍是無法抵擋。他是一個男人,“一個男人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而他“卻不能在他想呆的地方自主地去留”,寵兒在精神上閹割了保羅·D。為了與寵兒對抗,他曾想讓塞絲懷孕,以此來“證明他的男子氣概并且擺脫那個姑娘的魔力”,但這種妄圖通過當父親證明自己是一個男人的做法也沒有成功。
保羅·D追求的男子氣概是傳統(tǒng)意義上白人父權(quán)制下的男子氣概,這是白人男人特有的,而黑人男性無法企及的東西。“在美國文化中,‘男人’意味著是一家之主,妻子和女兒的保護者,法律的制訂者,文化的捍衛(wèi)者,但是黑人男性,作為二流的旅行者,沒有獲得如此認同的基礎。”④即便保羅·D能使塞絲懷孕,很快他也會意識到他無法獲得傳統(tǒng)的一家之主的地位。塞絲殺女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與其說塞絲的行為嚇壞了他,還不如說塞絲的行為破壞了他心中理想女性的形象,挑戰(zhàn)了他的男子氣概和一家之主的地位。塞絲對女兒的所有權(quán)及所作所為體現(xiàn)了她就是家庭的主人,這大大打擊了保羅·D作為男性的權(quán)威,在黑人的家庭中,女性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保羅·D再次被打敗,他理想中的男子氣概也受到了黑人文化的挑戰(zhàn)。
保羅·D心中堅守的“男子氣概”由白人命名定義,所以它的意義注定是流動的,“定義屬于下定義的人——而不是被定義的人”。加納先生賦予他們的男子氣概就不被其他白人所認可。經(jīng)過一番反思,保羅·D終于明白他們只在“甜蜜之家”才是男人,出了那塊土地一步,他們就是“人種中的渣滓”,而且這種白人語境下的男子氣概也無法得到深受奴隸制及種族主義摧殘的黑人的認同。多次尋求失敗之后,保羅·D突然想起了黑爾和西克索,他意識到“不管加納說沒說,那兩個本來就是男子漢”。
黑爾和西克索為保羅·D提供了另一種男子氣概的范本。他們不會因加納先生給予他們一些權(quán)利就認為自己是男子漢,更不會因被奪走所謂的男子氣概就否認自己是男子漢。雖然不對自己具有所有權(quán),可是他們尊重生命和自然,并且能夠互相關心。黑爾犧牲僅有的休息時間加班加點干活,為的是贖回母親的自由,并認真地計劃著把妻兒送出種植園。西克索每周步行34個小時去見他的“三十哩女子”,經(jīng)常夜里脫掉衣服,在林間漫步,與自然共舞。他還曾一度拒絕使用英語,面對學校教師對他偷吃豬肉的指控,理智辯護,“那不是偷。……是增進您的財產(chǎn),先生”。即使是面對死亡,他也從不畏懼,在得知“三十哩女子”已懷孕逃脫后,大笑著高喊孩子的名字,從容赴死。
黑爾和西克索,尤其是西克索身上所表現(xiàn)的這些特征體現(xiàn)了“另一種文化的價值”⑤。在莫里森看來,西克索這個甜蜜之家最黑的男人是最強壯最具男子氣概的。保羅·D在最后不知自己何去何從的時候,想起了西克索對“三十哩女子”的描述,“她是我精神上的朋友。是她把我捏攏的,老弟。我是一堆碎片,她把它們用完全正確的次序捏攏了,又還給我。這太好了,你知道,要是你有一個女人做你精神上的朋友的話”。正是有西克索作榜樣,保羅·D才意識到什么是屬于黑人自己真正的男子氣概。真正的男子漢是了解和關心他的女人的。有了這種領悟,保羅·D才去照顧因?qū)檭弘x去而臥病在床的塞絲,撫摸她的腳,告訴她“你自己才是最寶貴的”,并且想把他的故事同她的放在一起。保羅·D的行為表明他已經(jīng)認識到了自己之前所追求的男子氣概的虛妄性,以前的男子氣概是白人話語的產(chǎn)物,而真正的黑人男子氣概在白人話語之外。只有重塑自己的男子氣概,保羅·D才能重拾自我。
保羅·D的故事是《寵兒》中的一個潛文本,他的故事雖不及塞絲的跌宕起伏,但沒有了他的故事,莫里森的故事就不完整。莫里森在小說中不僅探詢了黑人女性自我的建立,而且還探討了黑人男性對自我的尋求過程。莫里森對黑人男性身份構(gòu)建的觀點新穎獨到,她認為黑人男性對自我的尋求不能只局限于黑人男性的經(jīng)歷,也應關注黑人女性的經(jīng)歷,因為黑人歷史不僅僅是“他”的歷史,更是“她”的歷史。在莫里森看來“一個黑人男性真正成長的標志是他了解自己的文化,了解自己種族的婦女”⑥。只有意識到黑人文化的特殊性,黑人男性才能找到真正自我。《寵兒》是獻給六千萬甚至更多的,不單獻給黑人婦女。莫里森以她自己獨特的視角和技藝給予黑人民族深切的關懷,其中包括黑人男性。通過塑造保羅·D這一人物,她指出黑人男性的身份只有在黑人文化之內(nèi)和新的兩性關系之間才能建立。
① Horvitz,Deborah.Nameless Ghosts:Possession and Dispossession in Beloved[C].Critical Essays on Toni Morrison’s Beloved.Ed.Barbara H.Solomon.New York:GK Hall,1998:93-103.
② Bell,Bernard W.Beloved:A Womanist Neo-Slave Narrative;or Multivocal Remembrances of Things Past[C].Critical Essays on Toni Morrison’s Beloved.Ed.Barbara H.Solomon.New York:GK Hall,1998:266-76.
③ 托妮·莫里森.寵兒[M].潘岳,雷格譯.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1996.
④ Carden,Mary Paniccia.Models of Memory and Romance:The Dual Endings of Toni Morrison’s Beloved[J].Twentieth Century Literature,45.4(1999):401-27.
⑤ Sitter,Deborah Ayer.The Making of a Man:Dialogic Meaning in Beloved[J].African American Review,26.1 Women Writers Issue(1992):17-29.
⑥ 王守仁,吳新云.性別·種族·文化——托妮·莫里森的小說創(chuàng)作[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作 者:樓育萍,浙江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編 輯:魏思思 E-mail:sxmzxs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