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老舍小說中的知識分子形象及其文化心態(tài)

⊙姜莎莎 黃德志［徐州師范大學文學院， 江蘇 徐州 221116］

老舍小說的獨到之處在于對小市民階層命運、思想和心理的把握，他重視文化對人的影響，將市民階層的命運、心理通過文學表現(xiàn)出來，再現(xiàn)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借以表明自己的文化心態(tài)和對國民性等問題的思考。老舍成功塑造了一批既有豐富性又有深刻性的市民形象，建構了一個龐大的“市民王國”，這里有貧民、知識分子、商販、家庭婦女、底層體力勞動者等幾十類。本文將主要研究其中的知識分子一類，并分析老舍的文化心態(tài)。

一、經(jīng)歷蛻變的知識分子

在老舍筆下，有這樣一群知識分子，他們原本落后、保守、猶疑，但是在時代的洪流中卻成功實現(xiàn)了自身的蛻變。老舍并不回避人物的落后、愚弱，但同時也寫了人民的覺醒。

《四世同堂》里的錢默吟出場被塑造成一個落后書生，與世獨立，但這恰恰是他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獨有的沉穩(wěn)與清高，他的言談舉止可見其謙厚、正直。老人在抗戰(zhàn)爆發(fā)后所表現(xiàn)出的言行更讓人震撼、欽佩于他那顆至死不渝的愛國心。在民族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他奮起反抗了，與先前判若兩人，滿腔熱情只為國家，他用無畏與坦蕩詮釋了愛國精神，雖深陷囹圄卻不失節(jié)，通過保持民族氣節(jié)來為國事盡力。出獄后，他動員年輕人奔赴前線；對畫家進行抗日宣傳……這些事發(fā)揮的作用很小，但是他知道“干點比不干強……干一點是一點”。錢老人的愛國主義行動及其民族意識是老舍著筆的重點，也是作者本意所在，對人物的精神世界進行深入刻畫，“從普通人的精神世界中，揭示他們對于日本侵略者和漢奸丑類的反抗情緒，表現(xiàn)他們的真摯的愛國熱忱和高尚的民族氣節(jié)。”①錢老人代表了經(jīng)歷轉變的知識分子，顯示了人們的愛國主義思想，展現(xiàn)了國難面前，中國舊知識分子是如何拋棄從封建社會沿襲下來的落后思想，甩掉精神負擔，走上反抗道路這一過程的。

有文章曾指出：“社會是復雜的，人的思想、心理、性格也是復雜的，因而文學作品中人物性格的刻畫也不應當是簡單化的。”②《四世同堂》中的瑞宣就是典型。他有報國之志卻缺少膽識，做事猶豫不決，過分地追求“和”的思想：為了維持小家的和平安寧，甘愿去英國使館工作；為了維護鄰里和平，狠不下心將冠曉荷轟出家門。這是因為我們固有文化里“和”的思想太濃重，它使人很容易遭受欺凌，甚至滅亡。這種“和”文化過猶不及，老舍清醒地認識到“和”意識一旦過分，就會成為人民和社會的桎梏，要擺脫它就要實現(xiàn)從思想到行動的蛻變。在經(jīng)歷了長期的戰(zhàn)爭生活，國家?guī)捉鼫缤龊笕鹦兞耍鲃拥种迫湛艿呐逃恢С值艿苋デ熬€……他是抗戰(zhàn)時期淪陷區(qū)愛國知識分子群體的代表，體現(xiàn)了他們的生活處境與精神狀態(tài)。

看到瑞宣，人們會聯(lián)想到巴金《家》中的覺新。他們有許多相同點：都是長孫，卻只能在瑣碎的家庭生活中苦苦煎熬，胸中有抱負，但在現(xiàn)實中只能無奈地嘆息流淚。顯然，瑞宣的苦悶比覺新要深，它包含豐富的時代內(nèi)容。瑞宣為人處事有著自己的一套原則，絕不認可“作揖主義”。經(jīng)歷了惶惑、偷生，忍受了亡國之痛，他意識到只有革命才能夠使民族獲得新生，并渴望自己能夠承擔起這一歷史重任。他是一類有著“長房長孫”身份而思想上又有深度的知識分子。

老舍“深刻地發(fā)掘和熱情地歌頌了人民群眾中蘊含著的抗日激情和愛國主義精神”③。他將這類知識分子置于前后迥然的差異中，意在肯定他們在經(jīng)歷了亡國屈辱后產(chǎn)生的抗爭意識、自新觀念，這也是作者自己認為的面對亡國之境應有的一種理想心態(tài)。

這類知識分子成長于抗戰(zhàn)這一特定歷史背景，戰(zhàn)爭促使他們走出“象牙塔”，走向社會，在戰(zhàn)火中實現(xiàn)自身的轉變。他們經(jīng)歷的是戰(zhàn)爭，感受到的是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所以他們唯一要做的就是將自己投入社會，勇敢反抗。

二、中西交融中的“怪胎”

戰(zhàn)爭是暫時的，總有一天會結束，而戰(zhàn)爭給人們帶來的反思卻一直存在著：為什么會被侵略？怎樣才能強大起來？這一系列的問題引發(fā)了人們對于中西文化的思考。中西文化的交融碰撞，使“新舊沖突在產(chǎn)生一定程度的幽默意味的同時，更多地產(chǎn)生的是低徊嘆惋與深沉的反思”④。碰撞造就了各樣的知識分子，這之中就有“邯鄲學步”的留學生。這批留學生留學歸來只學得了文明的表層甚至還有糟粕，原有文化又在新的價值體系的沖擊之下面臨崩潰，老舍對此現(xiàn)象憂心忡忡，對他們給予了無情地揭露與否定，對這種現(xiàn)象清醒的認識顯示了作者對改造國民性問題的理性態(tài)度以及對文化選擇性吸收的重要性和改造的艱巨性的認識。這群知識分子是一群以文志強為代表的“洋博士”。

文博士回國后改變了的只是愛國精神消磨了不少，沒變的是知識水平。他怨天尤人，“毛病在中國，文博士沒錯兒”。為了錦繡前程，他全身心投入到鉆營活動，竟荒唐地總結出“人不可以成個書呆子，有學問而乖僻，還不如沒有多少學問而通達人情世故”。他的身上凝聚了舊中國的糟粕：自欺欺人、自視甚高、愛慕虛榮、虛偽自私、妥協(xié)忍耐……他無原則地崇尚“美國精神”，完全失去了中國人的國民意識，從他的言行中我們看到了一個被美國精神異化的靈魂。老舍鄙視這類毫無骨氣且極度崇洋的人，但他又不是全盤指責其個人，而是理性地分析了原因。文博士并非一開始就是這樣不知羞恥的，是社會加速了他的墮落。“文博士是卑劣之徒，到處鉆營，不擇手段，出賣靈魂，然而那漬染他驅(qū)使他這樣做的‘腐臭’社會更卑污，作家借文博士的發(fā)跡史所要表達的正是這樣的思想。”⑤

文博士是中國傳統(tǒng)封建文化和西方糟粕文化的混合體。他不只是個例，他身上集中了一批留學生的劣性，《犧牲》中的毛博士與他有著很大程度的相似性。作者由他們可笑的崇洋行為透視到深層：他們將由以西方糟粕文化為榮的心態(tài)逐漸變?yōu)榕孕睦恚磺形ㄎ鞣绞菑模瑹o立場。老舍塑造了這批留學生形象，表達了對這種奴性意識的憂思、對物質(zhì)主義者世界觀的批判，提出了自己對于中西交融的意義與內(nèi)涵的理解：中西交融是為了產(chǎn)生更加優(yōu)秀的文化，而這一點引起了人們關于中國文化的合理定位以及如何對西方文化正確選擇的思考。

三、處在彷徨中的“青年糾結者”

像文博士那樣的知識分子，他們有條件出洋留學，只不過自我取向出現(xiàn)了問題，因而在中西文化碰撞中，迷失了方向。而另一類知識分子沒出過國門，卻由于束縛太多，也同樣出了問題。他們有理想、有愛國熱情、明辨是非但卻軟弱、妥協(xié)；受過現(xiàn)代化的教育，但封建傳統(tǒng)思想在其腦海里根深蒂固，所以他們變得敷衍、軟弱。

瑞宣受過現(xiàn)代教育，但無論從性格還是氣質(zhì)上看，他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他不甘心做亡國奴，但是對上他必須盡孝道，對下必須對妻兒負責，所以只能困于小家。這既是他的美好品德，又是性格怯弱的表現(xiàn)，他選擇成全三弟而自己去履行對家庭的責任。雖然如第一部分所述，他經(jīng)歷了蛻變，也采取了一些行動，但是就其自身而言，他的結局仍是一種可悲的犧牲。瑞宣選擇痛苦地留下，而有些卻選擇出走。《二馬》中的馬威在國外一直活在彷徨中，想去干事業(yè)又要對父親盡孝；心里反對父親的一些腐朽觀念，嘴上又不敢反駁，種種壓力迫使他選擇出走。《離婚》中的老李，在婚姻與工作中始終處于糾結痛苦的狀態(tài)，只會懦弱地選擇出走。《老張的哲學中》中的幾個青年人，面對封建禮教，他們彷徨痛苦著，抗爭著，但最終死的死，逃的逃。老舍否定馬威的愚孝，否定老李不滿現(xiàn)狀只會逃避的思想。

像瑞宣這樣的“糾結者”之所以會使自己陷入彷徨、痛苦的境地，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們太會“忍”而一旦忍不了就逃避。“小不忍則亂大謀”，這本來是讓人們遇事冷靜，不要沖動，適當?shù)娜棠蛯τ趩栴}的解決是有益的，凡事忍得過就不要發(fā)作，可是忍得超過了一定限度而成為某種制度的奴隸，就不行了。瑞宣長期徘徊在為家庭盡孝和為國家盡忠兩者間，矛盾中的他最終選擇“忍”，屈從于家庭制度，成了家的奴隸。這些知識分子因為走不出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界限，不能堅持抗爭到底，只會忍耐，關鍵時刻軟弱了、妥協(xié)了，所以只能選擇以毀滅自己來換取問題的暫時解決。老舍對于他們的這種態(tài)度是否定的，批判他們的怯懦、軟弱。他們選擇出走，看似走出了“圍城”的境地，但實際上問題依然存在，這是國民性弱點的表現(xiàn)。老舍是在含淚批判他們懦弱、忍耐的心態(tài)，試圖以他們的悲劇結局來喚醒世人去改變骨子里那種腐朽的文化心態(tài)，轉而向成熟理性的方向邁進。

四、追求不同文化的“堅定派”

老舍把他筆下的知識分子安排在這樣一個社會背景下：封建社會逐漸解體，封建文化與西方文化逐步相融，新的價值觀念正在形成。老舍對于這種背景下的中西文化有一個客觀公正的評價：“《二馬》中……介紹了英國文化的許多進步方面，如：獨立、務實、勤奮好學、講科學、民族意識強等。”⑥老舍認同他們不套交情、不看面子的處事原則；認同他們以正面態(tài)度解決沖突的辦法……我們應該學習西方，從而改變自身國民性的落后面。那群留學生也是在學習新的觀念，不過找錯了對象，而有兩類知識分子，他們在這一浪潮中堅守著不同的文化，是一群“堅定派”。

有一類始終固守著封建傳統(tǒng)價值觀、倫理道德，不去學習，不愿改變，比如趙子曰、老馬……《趙子曰》強調(diào)的一條是“讀書做官”論。趙子曰雖然經(jīng)歷了“五四”新思潮的洗禮，但是骨子里占上風的仍是讀書做官的封建思想，作者借諷刺他來否定“讀書只為入仕”的落后觀念。趙子曰之流是“五四”新思潮中的落后分子，老舍濃墨重彩地寫他們陰暗的靈魂，極盡嘲諷，將他們寫得越可悲、越可鄙是為了能夠愈加鮮明地展現(xiàn)封建腐朽文化對人的毒害之深，表明自己的文化憂慮——這樣的文化就是社會的毒瘤，對此應完全剔除。

《二馬》中的老馬與趙子曰不同，他被作者安排在國外，但周圍是何種環(huán)境與他完全沒有關系，他心甘情愿地做傳統(tǒng)腐朽文化的奴隸。老舍曾道：“他不能普遍的代表老一輩的中國人，但我最熟識的老人確是他那個樣子。”⑦老馬在新舊文化的沖突中，堅守自己原先的文化立場，巋然不動，文化觀念沒有一點兒轉變。他同趙子曰一樣追求做官，將做官視為人生價值所在。他的一系列滑稽行為展示了舊社會的“老”思想。“他……自尊自傲，對將來他茫然，所以無從努力，也不想努力。”⑧他身上有那么多弱點卻不自知。小說通過描寫老馬在倫敦的經(jīng)歷，指出了國力的衰微給人民帶來的痛苦和屈辱，表現(xiàn)了作者深沉的愛國主義思想。在對趙子曰、老馬等人的深入剖析，中老舍分析了造成知識分子熱衷入仕的客觀原因：利益、名譽與官位，并對傳統(tǒng)文化與思想（包含價值觀、民族心理和民族性格等方面）進行揭批。

雖然在中西交流中有許多墨守成規(guī)的老派，但也不乏高大全的理想人物，這群屬于現(xiàn)代文明陣營的“堅定派”，吸收西方文明的精華用來救國，希望以此改變落后現(xiàn)狀。李景純、李子榮就是代表。他們熱切并堅定地追求現(xiàn)代文明，“李景純的形象在作品中具有重要意義，在他的身上寄托著老舍的理想。”⑨他是老舍心目中的“人本位”思想的代表，“重實際而鄙視空談”⑩。他有愛國熱情，能夠為國事、為一切正義之事犧牲。老舍對李景純是贊美的，李景純幾乎是一個完人。《二馬》中的李子榮的思想一定程度上是對李景純的繼承。他務實肯干，憂心時事，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政治理想的光輝。他在國外積極從西方物質(zhì)、精神雙重文明中吸收營養(yǎng)。在西方文明面前謙虛但不謙卑，自尊但不自傲，具備了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優(yōu)秀美德。李子榮的形象體現(xiàn)了老舍的文化觀：對西方文化要在立足本民族優(yōu)秀文化的基礎上理性吸收，不盲目崇拜。

老舍為我們塑造了一批個性鮮明的知識分子形象，每一位都有其獨特的魅力，這與他深厚的文化底蘊和豐富的生活經(jīng)驗是分不開的。他對知識分子這一群體進行了深入剖析、具體刻畫，使得這些人物不僅有著傳統(tǒng)文化的印記，還有著鮮明的時代特色。他塑造了錢默吟、趙子曰、李子榮等經(jīng)典形象，對他們的性格、思想等一一分析。不同的知識分子形象體現(xiàn)了老舍對于中西文化不同層面的分析和判斷，這些都為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思考。

①②⑤⑥⑨⑩王慧云、蘇慶昌：《老舍評傳》，花山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235頁，第240頁,第157頁，第301頁，第40頁，第41頁。

③ 崔恩卿、高玉琨：《走近老舍》，京華出版社2002年版，第237頁。

④ 孫潔：《世紀彷徨：老舍論》，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32頁。

⑦⑧ 老舍：《老舍論創(chuàng)作》，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14頁，第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