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 兵[洛陽理工學院, 河南 洛陽 471023]
論穆時英小說中的現代意識
⊙聞 兵[洛陽理工學院, 河南 洛陽 471023]
穆時英是20世紀30年代新感覺派的代表性作家,他對都市生活的描繪不僅展現了現代大都市的喧囂、繁華與奢靡,還揭示出都市人的孤獨寂寞,流露出一種悲觀絕望的情緒,這使得他的小說與西方現代派文學具有了相同的精神取向,具備了現代意識。
穆時英 現代意識 都市人生
雖然新感覺派由劉吶鷗首創,但將其推上巔峰并產生巨大影響的還是后來居上的穆時英,他也因此被譽為“新感覺派的圣手”。穆時英的小說在題材與技法上與劉吶鷗有許多相似之處,例如他們都喜歡描寫最新型的汽車、霓虹燈、舞廳、跑馬場、夜總會、爵士樂、交際花、妓女、資本家等最具代表性的都市景觀,且都喜造語新奇、技法翻新。但與劉吶鷗不同,穆時英雖也對都市的繁華、喧囂、奢侈不無欣賞乃至一再描寫,卻對都市生活喧嘩、熱鬧背后的孤獨、寂寞、悲涼有更深刻的體會,對都市人生有更悲觀的看法。“穆時英所要表現的是這種繁華與奢靡的現代都市下人的生存的悲劇狀態”①,而正是這種對“都市人生的悲劇狀態”的敘述,使得穆時英的小說具有了現代意識,具體而言,這種現代意識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穆時英在《我的生活》中說“對一切世間的東西,我睜著好奇的,同情的眼,可是同時我卻在心的深底里,蘊藏著一種寂寞,海那樣深大的寂寞,不是眼淚,或是太息所能掃洗的寂寞,不是朋友愛人所能撫慰的寂寞……因為我有一顆老了的心。”②穆時英出生在一個富裕的家庭里,他的童年和少年無憂無慮。“父親是永遠笑著的”,“母親的世界是由舒適的物質環境來維持著的。她也是個愉快的人”,“祖母也是個愉快的人。我就在那些愉快的人,愉快的笑聲里邊長大起來。在十六歲以前,我從不知道人生的苦味”③。但是這一切在穆時英十六歲那年發生變化。父親生意失敗,從此一蹶不振,而全家的生活也因此陷入困頓。家庭的劇變,生活前后巨大的反差,使穆時英過早地品嘗到世態炎涼、人情冷淡。他從父親生意的成功與失敗看到了人們的趨炎附勢、前卑后倨,體驗了人間的冷酷無情。童年的記憶與心理創傷對穆時英的創作產生了很大影響,他不僅感受到都市生活的喧鬧與浮華,更能發現熙來攘往背后的凄涼與孤寂,發現都市中人們的精神的苦悶與無助。因此,穆時英的小說并不像沈從文批評的那樣“企望作者那支筆去接觸這個大千世界,掠取光與色,刻畫骨與肉,已無希望可言”④,而是“不單含有都會的神經,而且也藏著都會的血肉”⑤,因為他將現代都市人們孤獨寂寞的精神狀態窮形盡相地描畫出來。
穆時英對都市人們漂泊感、孤寂感的發現與描述,除了自身經歷的原因外,還由于他所生活的現代都市的影響。人們建造了都市,而都市卻將人們變成一個個“原子式的個人”。生活在都市中的人們沒有了鄉村社會中血緣關系的維系,人們因工作、職業暫時聯系起來,工作時聚在一起,工作結束就各自東西,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就像張愛玲在《公寓生活記趣》中描寫的:“這邊的人在打電話,對過一家的仆歐一面熨衣裳,一面便將電話上的對白譯成了德文說給他的小主人聽。樓底下有個俄國人在那里響亮地教日文。二樓的那位太太和貝多芬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一捶十八敲,咬牙切齒地打了他一上午。”⑥雖然住在同一座公寓里,但人們卻各有自己不同的生活,彼此雖不妨礙,卻也漠不關心。這就是現代都市人孤獨生活的寫照。
個人的經歷與現代都市生活的壓力,使得穆時英的小說充滿了一種孤獨、寂寞、感傷的情緒,他筆下的人物,無論是交際花、舞女、水手,還是資本家、公務員、學者,似乎都處在一種無根、漂泊的狀態。于是“每一個人,除非他是毫無感覺的人,在心的深底里都蘊藏著一種寂寞感,一種沒法排除的寂寞感”⑦。內心的孤寂無法驅遣,都市的人們就只好借助酒精的麻醉、肉體的狂歡,在舞廳千金買笑、在跑馬場一擲千金來撫慰焦灼的心靈。但暫時的慰藉無法消除孤獨的宿命,都市的人們永遠處在孤寂與痛苦之中。在小說《夜》中,一個孤獨寂寞的水手與一個“頭發和鞋跟是寂寞的”舞女在舞廳相遇,兩個孤獨的人頓生天涯淪落之感,他們借肉體的歡愉來安撫內心的孤獨。雖暫時緩解了心靈的痛苦,但沒有什么能改變這一切,每個人都將在孤獨的旅程中獨自前行。
法國荒誕派戲劇家尤內斯庫的荒誕劇《椅子》揭示了現代都市生活中人的異化。人創造了物,而物卻反客為主,成為了人類的主宰,人類反而屈從于物的統治。對于都市中的異化現象,穆時英在小說中也有反映。他的一篇小說叫《CRAVEN“A”》,就取名于穆時英平時常抽的一個香煙的牌子,在小說里他用這個商品的牌子命名了一個舞女。在《駱駝·尼采主義者與女人》中,一個男子路過CaféNapoli的時候,見一個女子喝咖啡的方法與抽煙的姿勢全不對,就忍不住想教訓她,但卻被該女子“教了他三百七十三種煙的牌子,二十八種咖啡的名目,五千種混合酒的成分配列方式”⑧。在穆時英的小說中,能隨處看到作家對各種都市時髦商品津津樂道的描寫:1932年的別克跑車、古龍香水、吉士香煙、高速電梯、上海特快……這固然有作家夸耀的成分,但也反映了都市生活對作家思想與創作的影響。現代大都市不僅把都市人變成了原子式的個人,而且還泯滅了他們的個性差異,使他們千人一面,成為“單向度的人”(馬爾庫塞語)。都市人想要區分自己與他人身份地位的差異,顯示自我的存在,就只能通過消費不同品牌的商品來實現。因此,現代都市的商品消費早已超越了滿足生存的需要而變成顯示都市人不同身份、地位的方式,正如鮑德里亞指出的那樣,現代社會的人們“崇拜對象已不止是那些貴重商品,而是整個符號價值系統。對于商品,人們崇拜的是它的那些能夠給人們帶來身份、地位和威望的東西,即符號價值”⑨。因此,穆時英在小說中以炫耀般的商品描寫,顯示的正是都市人生活中的一個重要現象——物的人化:物超越了人,它取代了人在都市中的位置,成為都市生活的主角;而人卻降格為物的附庸,只有借物的消費方能顯示自我的存在,否則他將無法言說自己。
物的人化與人的物化是都市人異化現象的兩個方面,物的人化必然導致人的物化,物上升為主宰,人就降格為物。穆時英的小說對于人的物化這一現象也有反映。在《CRAVEN“A”》中,他用河流、山脈、森林、火山等地理名詞來描述舞女余慧嫻的身體特征,將人當作物來描寫:“人的臉是地圖;研究了地圖上的地形,河流,氣候,雨量,對于那地方的民俗習慣思想特性是馬上可以了解的。放在前面的是一張優秀的國家地圖”⑩。當“我”注視著躺在床上的余慧嫻時,呈現在這個男性觀察者眼中的是這樣的形象:“躺在床上的是婦女用品店櫥窗里陳列的石膏模型”,“這不是石膏模型,也不是大理石像,也不是雪人;這是從畫面上移植過來的一些流動的線條,一堆Cream,在我的被單上繪著人體畫”?。在《白金的女體塑像》中,男醫生觀察著一個全身赤裸的女病人:“站著一個白金的人體塑像,一個沒有羞慚,沒有道德觀念,也沒有人類的欲望似的,無機的人體塑像。”穆時英將他筆下的都市女性或者描寫成商店櫥窗里的模特,或者為無生命的機械,揭示的正是現代生活的一個現象——人的物化。都市使人失去了個性,迷失了自我,人唯有借助于物才能顯示自我的存在,離開了物,人就無法描述自己。“脫離了爵士樂,狐步舞,混合酒,秋季的流行色,八氣缸的跑車,埃及煙……我便成了沒有靈魂的人。”?這正如美國存在主義哲學家威廉·巴雷特所說:“異化是在不同層次上發生的。”?穆時英不是哲學家,卻是一個感覺敏銳的文學家,他“真實地表現了都市人符號化的生存狀態,商品在這里已經真正成為人們自我表達的一種工具”?。
美國學者詹明信有一個很著名的觀點,即第三世界國家的文學都具有寓言的性質,它在“講述關于一個人和個人經驗的故事時最終包含了對整個集體本身的經驗的艱難敘述”?,對穆時英的一些小說如《Pierrot》也可作如是觀。《Pierrot》于1934年發表在《現代》雜志上,發表不久就招來了猛烈的批評與指責。有論者對潘鶴齡投身革命的動機以及一些細節描寫提出質疑,認為“它沒有內質,只是被空虛和不真實充塞著而已”?。以穆時英的人生經歷與態度以及他對社會和革命的理解,塑造一個革命家的形象,他沒有那樣的野心。所謂“革命”在小說中不過是作家借以表達其人生理解與看法的道具而已,因此將這篇小說解讀為“寓言”恐怕更符合實際。穆時英對人生有一種悲觀的看法,認為人的孤獨與寂寞是無法排除的。這種悲觀發展到極致,就會產生絕望乃至虛無的思想。他在《晨曦文藝社成立宣言》中說:“社會失去主導文化,個人也失去了他的思想和信仰中心。失去了生活的重心,于是人生便成為那樣遼遠的,沒有方向的,漫無邊際的東西。向著當面這混亂的時代,我們投出了懷疑的眼光。對于萬花筒似的繽紛的現象,我們覺得眩暈,覺得自己過于渺小。我們幾乎每一個人都是虛無主義者。”?人生是虛無的,沒有方向與意義,但只要你不自殺,就還得在這虛無的人世間生活,于是“在悲哀的臉上戴了快樂的面具”?,像一個Pierrot(小丑)般地生活,可能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這就是小說取名為《Pierrot》的由來,也是我們理解這篇小說的關鍵。
小說的主人公潘鶴齡是一位功成名就的作家,身邊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和一個可愛的情人。一次在沙龍與朋友們高談闊論時,潘鶴齡猛然發現朋友們對他作品的理解與他創作的本意竟是完全大相徑庭:“為什么他們會從我的作品里邊看出和我自己所知道的我的思想完全不同的思想?我要說的話,他們全沒聽到,他們聽到的卻全不是我要說的話。”?原來熟悉的朋友變得陌生,所謂的心氣相投居然是自說自話,人與人間的溝通與理解竟是這樣困難與不可能。潘鶴齡想在情人那里得到溫暖與理解,卻發現這個情人早已背著自己與他人通奸。雙重打擊使潘鶴齡對朋友與情人都失去了信心,他離開都市、回到家鄉,欲借父母親情撫慰自己孤獨與受傷的心。但父母對他的歸來并不歡迎,因為“在我們這社會里,父親和母親原是把子女當搖錢樹的”?,金錢關系已取代了父母親情,家鄉也不是久居之地。潘鶴齡離開父母,投身革命,從事工運,后被捕入獄。半年后被釋放,但同志們卻懷疑他屈膝變節,對他十分冷淡,他的那些工人朋友也早已忘記他是誰了。最后,潘鶴齡像“一個白癡似的,嘻嘻地笑了起來”?。小說中的潘鶴齡在不停地尋找人生的意義,期望與他人的溝通與理解,文學創作乃至革命活動其實都是他探求人生意義與價值的方式,他想通過朋友、情人、父母、革命同志來化解人與人之間的隔閡與誤解,但每一次探求都以失敗而告終。穆時英以潘鶴齡的失敗宣告了在這個無意義的世界上尋求意義本身就是一種無意義的舉動。當世界失去了意義與價值時,生活在其中的人們就將陷入徹底的絕望,“成為無所依托的流放者,因為他被剝奪了對失去的家鄉的記憶,而且也失去了對未來世界的希望。”?穆時英以潘鶴齡這個寓言式人物的人生軌跡,揭示了都市生活的荒誕性與無意義,表達了隱藏在他內心深處濃重的虛無感。
① 劉中樹、許祖華主編:《中國現代文學思潮史》,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13頁。
②?? 穆時英:《穆時英全集》(第三卷),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第8頁、第431頁、第97頁。
③⑧???? 穆時英:《穆時英全集》(第二卷),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32頁、第149頁、第10頁、第102頁、第113頁、第118頁。
④ 沈從文:《論穆時英》,見《穆時英全集》(第三卷),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434頁。
⑤ 楊之華:《穆時英論》,見《穆時英全集》(第三卷),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476頁。
⑥ 張愛玲:《張愛玲散文全編》,來鳳儀編,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32頁。
⑦⑩??? 穆時英:《穆時英全集》(第一卷),2001年版,第234頁、第329-330頁、第288頁、第297頁、第343頁、第234頁。
⑨ 轉引自《西方文論關鍵詞》(趙一凡、張中載、李德恩主編),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235頁、第664頁。
? [英]麥基編:《思想家》,周穗明、翁寒松譯,三聯書店,1987年版,第97頁。
? 趙元蔚:《都市的“女性”與“女性”的都市》,《天涯》,2010年第5期。
? [美]詹明信:《處于跨國資本主義時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學》,張京媛譯,見《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545頁。
? [法]加繆:《西西弗的神話》,杜小真譯,三聯書店,1987年版,第6頁。
作 者:聞 兵,文學碩士,洛陽理工學院講師,主要從事中國現代文學史與文學思潮的教學與研究工作。
編 輯:呂曉東 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