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婧婧[暨南大學, 廣州 050032]
《駱駝祥子》:老舍對個體靈魂的救贖
⊙鄒婧婧[暨南大學, 廣州 050032]
《駱駝祥子》是老舍的代表作品,也是一部具有思想藝術價值的現代文學經典之作。作品以一個車夫“三起三落”的命運悲劇,展現了現世的罪惡,深刻揭示了欲望膨脹帶來的人性失度,進而藝術化地闡述了作者在基督精神影響下,對個體靈魂的關注和救贖。
《駱駝祥子》 現世罪惡 欲望悲劇 無效拯救 靈魂救贖
1936年9月,《駱駝祥子》開始在《宇宙風》雜志上連載。這是老舍“作職業寫家的第一炮”①,同時也是其長篇小說中最負國際聲譽的一部。這部作品以北平洋車夫祥子“三起三落”奮斗一生卻終無所獲的悲劇命運為主線,勾勒出一幅世界末日的黑暗圖景,深刻地表達了老舍對個體靈魂的深切關注,進而展現了作者試圖用基督教的人文精神重塑國民靈魂的理想,以及自覺承載起耶穌式的舍身救世的責任。對于主人公祥子一步步走向墮落的悲劇性命運,學界往往棄老舍一生虔敬信奉基督教并深受基督教文化影響的事實于不顧,而往往從社會政治學角度出發,主觀地將祥子墮落的原因歸結為三類:“社會壓迫和制度的不合理性”②、“小生產者的保守”③以及“農民的淳樸與城市文明的碰撞從而產生的無法調解的對立矛盾”④,而《駱駝祥子》中滲透的老舍濃厚的基督教精神卻被人為地遮蔽了,這勢必導致對老舍文學創作初衷的誤讀!
老舍是一位虔誠的基督教徒,從青年時代就受到了基督教思想的影響。1922年他在北京缸瓦市基督教堂正式受洗入教,成為一名基督教徒。根據《中華基督教會年鑒》1924年第7期記載:“舒舍予……北京人,民國十一年領洗隸北京缸瓦市中華基督教會,曾任京師勸學員、南開中學教員、北京地方服務團干事,現任京師第一學校教員、缸瓦市中華基督教會主日學主任。”入教以后,老舍一直與基督教會保持密切聯系,除了擔任教職積極參加教會活動之外,還翻譯了寶廣林撰寫的《基督教的大同主義》一文,又發表了《兒童主日學和兒童禮拜設施的商榷》《北京缸瓦市倫敦會改建中華教會經過紀略》等論文。可以說基督精神對老舍的人格發展和文學創作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如果對他的作品稍加分析,我們便可以清晰地發現,從《趙子曰》《離婚》《駱駝祥子》再到《四世同堂》,他一直在用“靈的文學”抒寫人生;用基督教精神凈化民眾心靈;用自己的微薄之力改造社會。因此,只有高度關注老舍受基督教精神影響的心靈軌跡,才能準確地剖析出蘊含在《駱駝祥子》背后作者博愛、救贖的基督教情懷。
作為老舍北平市民題材的代表作品,《駱駝祥子》因對普通市民階層現實生活的生動描摹以及精神特質的細膩表現,而被評論家們津津樂道。作者以凝重深沉的筆觸,深刻地展現了現實社會中的種種污穢和丑陋。正是由于作品中呈現出來的強烈現實感,才迷惑了批評家的視線。他們絕大多數認為老舍是站在無產階級的立場上對罪惡的舊社會進行猛烈的批判和鞭笞,卻忽略了其創作的真正意圖——對北平黑暗社會的展現,是老舍有意為之的主觀勾畫,其目的一方面是為了營造誘惑祥子墮落的外部因素;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作者想透過對苦難眾生的刻畫,展現他們在欲望的驅動下的盲目追求,在黑暗中繼續滑落的現世罪惡。
《駱駝祥子》中對現世罪惡的展現,主要是通過對各色人物性格特征的塑造來實現的。作者一開始就將目光投向北平車夫這個社會群體。無論是年輕力壯的還是年老力衰的;是自愿的還是被迫的;是拉租車的還是拉自己車的,其最終的歸結點“是一個跟頭會死在馬路上”。這是一個彌漫著死亡氣息的人間地獄,任何人無論怎么喘息都無法擺脫死亡的宿命。處于苦難之中的車夫們,為了慰藉自身苦難的生活,“喝酒吃煙跑土窯子”、“處處占便宜”、“成天際和巡警們耍骨頭”,染上了“可以原諒”的“惡習”。車夫們的悲慘命運令人同情,但他們只追求一時的享樂,卻無長久的生活規劃。“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態讓他們精神荒蕪,靈魂墮落,最后在黑暗中走向死亡。二強子作為車夫群體的代表,體現了這個社會階層的典型特征。長期的生活重壓和苦難打擊扭曲了他的靈魂,他變得落魄潦倒、冷漠無理、自暴自棄。為了擺脫困頓的生活,他舍棄親情,狠心地把豆蔻年華的女兒當成商品賣給一個軍人。然而他非但沒有珍惜女兒一生幸福換來的金錢就此振作,卻整天買醉鬧事打老婆。在小福子被軍人拋棄,滿心傷痕重回大雜院時,二強子不僅對女兒毫無內疚之心,反而將她送上了暗娼的路子。
曹府的高媽,是一個個性鮮活的女傭形象。她要強好勝自有主張,但在面對醉鬼丈夫的敲詐和糾纏時,卻束手無策,不得不在高利貸的盤剝下艱難生活。她在守寡以后去曹府當差,由于“干凈,爽快,作事麻利又仔細”,受到了曹先生全家的喜愛。但她卻不滿足于衣食無憂清閑自在的生活。用“己所不欲卻施于人”的高利貸方式,壓榨比她地位更為低下,命運更加凄慘的人們。面對利益的驅使,她喪失了同情心,只剩下對金錢的盲目追求。
作者對這群生活在底層的人們,既同情又否定,但同情只是否定的一個側面。因為“他們整個的是在地獄里,比鬼多了一口活氣”。作者所安排的悲慘性結局,完全是人物性格發展的合理延伸。這一群體形象的真實意義在于,作者向人們發出了抑制私欲的忠告:人們失去了精神的信仰完全被欲望驅動,則與動物無異。只有摒棄心中的罪惡并不斷地懺悔,才能走出死亡的深淵實現靈魂的自我救贖。
如果說作者對車夫群體還抱有同情的態度,那么對以虎妞為代表的縱欲型女性則通篇流露出一種否定的態度。虎妞不僅僅是作為誘惑祥子墮落的關鍵性因素而存在,更重要的是這一形象生動詮釋了作者對性欲旺盛乃至人類廉恥觀念淡化的深切憂慮。基督教歷來奉行禁欲主義,《舊約·申命記》《舊約·箴言》《新約·哥林多前書》等章節都多次對淫亂行為做出了一系列嚴格的條律規約和嚴厲的懲戒措施。“惟有行淫的,是得罪自己的身子。豈不知你們的身子就是圣靈的殿么?”⑤作為基督徒的老舍,對于違反宗教教義的淫亂行為是持批判態度的。
由于早年喪母,整天廝混在車夫中,虎妞無論從外貌還是性格上都如她的名字一樣,“長的虎頭虎腦”,“什么都和男人一樣”,毫無女性所特有的嬌柔,因此使男性望而卻步,雖然已經“三十七八歲”卻“沒人敢娶她作太太”。長期壓抑的性欲得不到滿足和宣泄,使她的人性愈加的扭曲,欲望愈加的強烈。所以當她遇見老實本分又強壯結實的祥子時,她尋找到了釋放心中壓抑已久的性欲的對象。面對因后悔而逃離的祥子,虎妞為了捍衛幸福軟硬兼施,以假孕的欺騙手段和雄厚誘人的家產逼祥子就范。一個女人追求婚姻幸福,這無可厚非。但是不擇手段用欺騙他人感情的方式去獲取幸福,卻有違道德,婚姻必然不幸福。基督教認為婚姻象征著基督與教會的結合,其動機應該是純潔的。夫妻結婚不是為了世俗的利益或僅僅是為了滿足性欲,而應該是出于情感。“愛情是神秘的,寶貴的,必要的,沒有他,世界只是一片枯草,一帶黃沙,為愛情而哭而笑而混亂是有味的,真實的!”⑥婚姻是建立在愛情基礎之上的,而不應該是欺騙和欲望的偽裝。祥子和虎妞的婚姻實質“是肉在肉里的關系”,虎妞利用祥子想買車致富的心理,用金錢激發祥子更強烈的欲望渴求,來實現婚姻的目的從而達到自我欲望的滿足,婚后的生活,可想而知是不幸福的。祥子“恨不能雙手掐住她的脖子,掐!掐!掐!一直到她翻了白眼!”而虎妞“每天好菜好飯的養著他,正好像養肥了牛好往外擠牛奶!”虎妞沒有以女性的溫柔撫慰祥子忌恨受傷的心,而是剛柔并濟用各種手段死死地控制住祥子。當小福子被迫淪為暗娼時,虎妞主動給小福子提供房間,為了滿足自身強烈性欲而偷窺小福子房事。作為基督精神的信仰者,老舍無法容忍虎妞騙婚的手段以及婚后種種變態行為,將她推向了“在夜里十二點,帶著個死孩子,斷了氣”的死亡結局。誠如《圣經》所說:“我不許女人講道,也不許她轄管男人,只有沉靜。因為先造的是亞當,后造的是夏娃。且不是亞當被引誘,陷在罪里。然而,女人若常存信心、愛心,又圣潔自守,就必在生產上得救。”⑦
《駱駝祥子》中的北平像一個病態的都市:“歪歪著”的“老柳”,“發出些微腥的潮味”的河流,“矮小枯干”的“麥子”,生活其間的人們恣意地放縱欲望使靈魂失度,導致了人性中的惡——爾虞我詐、巧取豪奪、放蕩墮落被充分地釋放出來,整個中國社會就像“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的“一溝絕望的死水”。老舍通過對現世罪惡的傾力描述,使文本中漫溢著世界末日的情緒。他在批判人性墮落社會黑暗的同時,更多的懷著基督教的救贖意識,希望通過“上帝之光”來拯救人類墮落的靈魂。
老舍將小說定名為《駱駝祥子》,并非是他心血來潮信手拈來的隨意之感。“我只記住了車夫與駱駝。這便是駱駝祥子的故事的核心。”⑧因此,解讀駱駝和祥子的關系,成為了我們閱讀這部作品無法逾越的關鍵之處。文章開篇就介紹了祥子與駱駝的緊密聯系:
祥子,在與“駱駝”這個外號發生關系以前,是個較比有自由的洋車夫,這就是說,他是屬于年輕力壯,而且自己有車的那一類:自己的車,自己的生活,都在自己手里,高等車夫。
這段話包含了兩層深意:一、祥子與駱駝“發生關系以前”的生活是處于一種較為自足的狀態,他為了買車過上好日子而奮力拼搏。在高負荷的體力勞動中,“他的眼并沒有花,心并沒有亂,他老想著遠遠的一輛車”,“他不怕吃苦”也沒有“一般洋車夫”的“惡習”,“仿佛就是在地獄里也能作個好鬼似的”。這時候的祥子是樂觀上進、吃苦耐勞、奮力拼搏的。二、祥子和駱駝發生關系以后的生活狀態卻大相徑庭,“他只看見錢”,“像一只餓瘋了的野獸”,在一次次誘惑和打擊后變得貪婪無度,仇世墮落。《圣經》中,駱駝被認為是不潔的動物。“但那倒嚼或分蹄之中不可吃的乃是:駱駝,因為倒嚼不分蹄,就與你們不潔凈”⑨,“這些都能使你們不潔凈;凡摸了死的,必不潔凈到晚上,并要洗衣服。凡走獸分蹄不成兩瓣,也不倒嚼的,是與你們不潔凈;凡摸了的就不潔凈”⑩。祥子沾染上了駱駝,也就沾染上了不潔。“駱駝的命運也就是他的命運”,祥子墮落的過程也就是他逐漸從人淪為獸的過程,兩者是同構的關系。駱駝的龐大身軀與祥子的高大身材;駱駝的不潔凈與祥子的染性病是一致的。祥子的悲劇性命運是作者在開篇中就已經給出的主觀暗示。
在作品的第一章里,有這樣一個容易被忽視的重要細節,即:“生長在鄉間,失去了父母與幾畝薄田,十八歲的時候便跑到城里來。”祥子從“鄉間”走向“城里”,是懷著脫貧致富的城市夢而來,可以說進城是他在自身欲望驅使下做出的主動選擇。在遭遇逃兵后,他毫不猶豫地選擇重回北平,“要一步邁到城里去!”回到北平的渴望是如此的強烈,因為這是“生長洋錢的地!”北平可以給他提供大量的掙錢機會,實現他成為車廠主的夢想。“自己只要賣力氣,這里還有數不清的錢,吃不盡穿不完的萬樣好東西。在這里,要飯也能要到葷湯臘水的,鄉下只有棒子面。”基督教歷來宣揚禁欲思想,勸誡人們要抵御心中強烈的欲望,“你們不要求吃什么,喝什么,也不要掛心”?。但是北平充裕的物質生活讓自幼長在鄉間的祥子極度迷戀,所以“才到高亮橋西邊,他坐在河岸上,落了幾點熱淚!”這不僅僅是劫后逢生的喜悅,更是重回欲望都市——北平的激動。當虎妞以假孕逼婚時,祥子并非走投無路,他完全可以“跺腳一走”離開北平回到鄉間平淡度日,但是“他愿死在這兒”。回到長期生活的鄉村,對祥子來說并非難事,但是“就是讓他去看守北海的白塔去,他也樂意;就是不能下鄉!”因為下鄉就意味著他城市夢的破滅,強烈的欲望使他即使面對虎妞的逼婚也要死守北平。所以說,從踏進北平開始,就意味著祥子踏上了欲望的不歸之路。
祥子買車賣車遭受打擊,抱有希望又希望破滅的曲折人生構成了《駱駝祥子》故事的主干。他把買車當成一直以來的奮斗目標,占據著生活的全部。因為“他的車能產生烙餅與一切吃食”,可以實現他“開車廠子”的欲望追求。而作為基督教徒的老舍,對超越人類合理訴求之上的欲望是持質疑態度的,所以他在第一章的末尾給出了祥子的終極命運——“可是,希望多半落空,祥子的也非例外”。老舍在基督精神的觀照下,巧妙地通過祥子不斷買車卻不斷失去的悲劇來暴露主人公內心欲望的一步步激發,良知一步步喪失的過程。他讓祥子掙扎在買車賣車之間,并給予祥子嚴厲的懲罰。這三次懲罰都是由祥子自身欲望引起的必然結果,只是每一次懲罰的表現方式和輕重程度有所不同。
初入北平的祥子急切地想買上一輛屬于自己的車,“他必能自己打上一輛車,頂漂亮的車!”為了盡快實現愿望,他“不吃煙,不喝酒,不賭錢,沒有任何嗜好”,并且相信憑借自己結實的身軀和嫻熟的車技,“事兒就沒有不成的”。在其他車夫眼中,要想買上車,即使拼命掙錢,也非短短幾年就能夠實現的。祥子卻“對自己起下了誓,一年半的工夫,他——祥子——非打成自己的車不可!”為了快速地買上車,他拼命拉車省吃儉用。由于過分心急,使“他不能專心一志的跑”,焦躁的心情減緩了他實現欲望的步伐,而且禍事不斷,“整整的三年他湊足了一百塊!”拉上自己車的祥子賣力地掙錢,但“他只顧自己的生活,把一切禍患災難都放在腦后”,連兵亂的“謠言”都置之不理。“還沒拉到便道上”便“連車帶人都被十來個兵捉了去”。祥子第一次丟車,表面看來是由于“年輕光頭”對他“‘大個子’”的贊美,實際是對他過于急切的買車欲望的懲罰。“腳步急快的,難免犯罪。”?內心的貪欲使他鋌而走險卻血本無歸。雖然祥子失去了車子,但他還是實現了買車的愿望,并且在丟車后也順利地逃離了軍隊。可以說,祥子第一次所受的懲罰并沒給他以致命的打擊,僅僅是對他過度欲望的警示。
遭遇第一次的打擊后,祥子不是反省自身節制欲望,而是開始“恨世上的一切”。雖然他失去了車,但是在逃離亂兵的過程中,卻意外地偷來了三匹駱駝。賣掉駱駝換來的三十五塊現洋,讓他重新買車的希望不再遙遙無期。第一次丟車的打擊打破了他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憧憬,其他車夫醉生夢死的生活使他心底的欲望蠢蠢欲動,但對金錢的控制欲遏制了他的“非分之想”。“他恨不得馬上就能買上輛新車”,為了盡快攢夠買車的錢,他不再遵守職業道德,竟然和“老弱殘兵”“搶生意”。貪欲迷惑了他的良知,慢慢蠶食著祥子的善良本性。雖然他努力攢錢買車,但希望注定會落空。因為耶和華曉諭摩西說:“或是在交易上行了詭詐,或是搶奪人的財物,或是欺壓鄰舍,或是在撿了遺失的物上行了詭詐,說謊起誓,在這一切的事上犯了什么罪。他既犯了罪,有了過犯,就要歸還他所搶奪的。”?所以祥子還沒有攢夠買車的錢,就遭到了孫偵探敲詐變得一無所有。
面對兩次買車失敗的打擊,祥子只想“爬到哪兒算哪兒”,所以他再次回到人和車廠,而虎妞的出現又強化了祥子的欲望。祥子憑借虎妞的金錢達到了買車的目的,但為了料理虎妞的后事,他不得不賣車湊錢。雖然祥子第三次買上了車,但這輛車并非是靠他自身的努力得來的,而是用與虎妞無愛的婚姻交換來的。所以在這次買車經歷中,祥子遭到了更嚴厲的懲罰。他不僅失去了車,更失去了妻子和家庭。在作品第二十章的開篇就是“祥子的車賣了!”感嘆號的運用既是作者惋惜之情的體現,又暗示出祥子希望破滅后走向沉淪的必然性命運。車是支撐祥子生活的“宗教”,最終他卻“不想再買車”,而是扛起了送葬的棺材。老舍用象征死亡的棺材預示了祥子的最終結局。
作者對祥子命運的處理,集中體現了他本人情感與理智之間錯綜復雜的矛盾。從情感上說,他同情祥子的悲慘境遇,于是由衷地抒寫了他的可貴品格和靈魂呼喊;但從理智上講,他卻無法容忍祥子心中恣意的欲望,用冷酷之筆讓祥子買車的希望屢次落空,其真實意圖是將祥子放在社會大環境中考察他在面臨打擊和誘惑時,內心的欲望怎樣一步步被激發最終膨脹到無可救藥的狀態。祥子的悲劇是一個宗教悲劇,人類無休止的欲望正是導致自身墮落的最根本性因素,欲望的擴張會導致靈魂的失度。祥子肆意放縱欲望而摒棄了善良,從人性之善走向了人性之惡,他拋棄自我靈魂的舉動必將受到懲罰。祥子從不甘貧困“三起三落”卻最終病患纏身走向墮落毀滅的悲劇性命運是圣徒老舍在基督精神影響下,有意為之的書寫。
基督教的《圣經》故事告訴人們:耶穌基督在“最后的晚餐”中用博愛之心寬恕了猶大,又用肉體受難的方式替罪惡中的人類承擔了一切苦難。耶穌的博愛情懷和自我犧牲的精神成為了基督教的核心要義,也是作為基督徒的老舍堅守的神圣信條,不可避免地會融入到他的具體創作中。曹先生和小福子是《駱駝祥子》中僅有的兩個亮色調的人物,也是老舍傾其喜愛之情,著力塑造的使徒類型的代表。他們雖然處于不同的社會階層,卻有著許多共同之處:性格單純、愛人如己、寬容豁達,雖然并非生活上的強者,但內心都充滿著上帝之愛,毫無害人之心,盡力幫助他人。縱觀全篇可以看出,曹先生和小福子都與主人公祥子有著密切的聯系,是作為拯救力量出現的。然而由于祥子自身強烈的欲望,使他們只能延緩其墮落的速度,卻不能從根本上實現對祥子的救贖。小福子的死亡讓祥子萬念俱灰,他最終拒絕了曹先生的拯救,在瘋狂的報復舉動中毀滅了自己。
在閱讀小說的過程中,有這樣一個意味深長的結構:曹先生作為作者所鐘愛的正面角色,并非出現在文章開篇,而是出現在祥子面臨虎妞誘惑瀕于淪陷的關鍵時刻,這無疑是作者別有深意的巧妙安排。作者讓祥子處于誘惑和拯救兩種力量相互制衡的情境中,其目的是想通過對祥子豐富心靈世界的剖析來呈現其墮落的根本原因——由于自身強烈的欲望而導致的靈魂缺失。“祥子上了曹宅”,曹先生寬容和氣體貼下人,“在這里,他覺出點人味兒”,“也不肯專在錢上站著了”。曹先生的人格魅力淡化了祥子強烈的欲望,但卻無法將其內心的過度欲望消除殆盡。曹先生知道自己無力改變“沙漠”似的社會,就將理想灌注在家庭生活中,但“他的家庭是沙漠中的一個小綠洲,只能供給來到此地的一些清水與食物,沒有更大的意義”。對于“在沙漠中走了這么多日子”的祥子來說,突然“來到了這個小綠洲”,內心面臨著強烈的沖擊,但是欲望已經成為了他內心無法驅散的夢魘。當他對“曹府的清靜”生活習以為常后,“不幸,那個女的和那點錢教他不能安心”。祥子由虎妞所激發起的性欲和貪欲,使他即便在曹府拉車也無法將欲望之魔驅散。祥子的欲望被曹府純凈的環境壓制以后,急需一個釋放壓抑情緒的突破口。所以在一次拉車的途中,他想通過快跑的方式,發泄心中的苦悶抑制心中的欲望。由于祥子的疏忽而帶來的車禍,使曹先生受了輕傷,但是他并沒有因此責怪祥子,反而很關心受傷的祥子。曹先生寬容愛人的品格讓祥子深受感動。就在他自信滿滿、憧憬未來、努力生活的時候,“大黑塔”似的虎妞找到了曹府。面對虎妞的逼婚,祥子面臨著又一個選擇。代表誘惑力量的虎妞與代表拯救力量的曹先生像兩條力量均衡卻又方向相反的繩索拉扯著祥子。一個寒冷的冬夜,祥子坐在小茶館里等待曹先生的時候,遇到了饑寒交迫的祖孫二人。老者擁有自己的車拼命掙錢卻仍然掙扎在生死線上,他“在老者的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將來”。祖孫倆的遭遇激活了他內心的欲望,“對虎妞的要脅,似乎不必反抗了。”這是影響祥子滑向罪惡的第一個因素,更為關鍵是,祥子失去了曹先生的熏陶和庇護。曹先生的學生——革命黨人阮明,將被迫停學的罪責歸罪于曹先生。為了“泄泄怒氣”,并且實現“打入一個新團體”的目的,他無中生有捏造罪行,“到黨部去告發——曹先生在青年中宣傳過激的思想”,使曹先生身陷危險慌忙逃難。曹先生的離開打破了原本平衡的善惡力量,祥子失去了曹先生的影響,欲望得不到有效的鉗制。他回到人和車廠,意味著他選擇遵循內心的欲望訴求。
曹先生離開之后,虎妞作為誘惑因素占據了主導性的地位,她激發出了祥子身上的全部欲望。就在祥子欲望膨脹之時,小福子作為另一個拯救的使徒出現了。雖然曹先生和小福子都是作為拯救力量出現的,但他們出場的順序和擔當的角色并不相同。兩個人物并非是相互交織而是平行錯落出現的。如果說曹先生是用寬容博愛的品德熏陶祥子,用寬裕的經濟幫助祥子,主動承擔起拯救者的角色。那么小福子作為一個底層的受難者,雖不能帶給祥子物質上的有力幫助,卻能用犧牲博愛的精神感染祥子,并激起了祥子的憐愛之情,客觀上起到了救贖的作用。她為了一家人的生活,甘心被父親賣給一個素未相識的軍人。在遭到拋棄后,并沒有因此忌恨父親,而是重新回到大雜院,用微薄之力撐起殘破的家。“為教弟弟們吃飽,她得賣了自己的肉。”淪為暗娼的小福子,將“淚落在肚子里”,用青春和生命換取弟弟的生存希望,她知道自己已經是活在地獄里了,但“她不怕死”,“她要作些比死更勇敢更偉大的事”——犧牲自己來拯救他人。即使虎妞的心計和刁難讓她的生活處于困境,但她并不記恨,反而將自己無私的愛施予虎妞:當虎妞懷孕行動不便時,她不厭其煩地為虎妞“一趟八趟的去買東西”;當虎妞難產痛苦時,她“連著守了她三天三夜”;當虎妞生命彌留之際,她“抹著淚跑出去”請醫生。小福子正如這渾噩黑暗世界中一枝純潔的蓮花,將博愛行善所散發出來的清香縈繞著周圍的每一個人。
虎妞的難產死亡意味著外在誘惑因素的相對減弱,相形之下拯救力量相對增強。但是此時的祥子內心的欲望已經徹底被虎妞激發出來,欲望之根已深埋心中,虎妞的逝去并沒有讓罪惡之根停止蔓延。所以即使面對想以身相許“含著無限的希望”的小福子,祥子雖然“喜歡她,可是負不起養著她兩個弟弟和一個醉爸爸的責任”,他屈從了金錢欲卻放棄了真愛。祥子的拒絕無疑給小福子毀滅性的一擊,加速了她的死亡。祥子再一次遵循了內心的欲望,主動拒絕了被拯救的機會。祥子“找好車廠”離開了大雜院“照舊去拉車”,而作為拯救力量的曹先生和小福子的缺席,使祥子的欲望恣意蔓延毫無約束。當遇到年輕美艷的夏太太時,他壓制不住內心的欲火,徹底“入轍”。祥子一度也“打算努力自強”,所以“他得去找這兩個人——小福子與曹先生”,因為他知道只有依靠這兩個使徒式的人物才能幫助自己完成靈魂的救贖。但是小福子的死亡徹底粉碎了他重新振作樂觀生活的夢想。他更加的痛恨這個世界,用自我墮落的方式實現自我放逐。面對曹先生拋來的橄欖枝,他親手粉碎了最后一次被拯救的希望,徹底走向了精神崩潰。
小福子和曹先生雖然施愛于祥子,卻沒有剔除掉他心中過度的欲望。更為不幸的是,在罪惡的現實世界中他們的生存環境也受到了他人的擠壓和損害——曹先生遭到陷害,小福子屢遭摧殘。他們悲劇性的命運也決定了這種拯救力量的無效性——無法拯救祥子,更無法拯救身陷欲望深淵的人們。使徒雖然充滿上帝之愛,但是他們只能通過自己施愛行善的言行激起人們的向善之心。而他人要想回歸上帝,必須要摒棄心中惡念實現自我拯救。
基督教教義認為,人生來就是有罪的,而罪惡的源頭和核心便是欲望。精神是人的本質力量,世間的紛亂皆是由人類精神的迷失所引起,老舍作為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將救世的希望寄托于對民眾靈魂的救贖。作者通過祥子的“三起三落”,展現出一個車夫在各種欲望的驅使下其靈魂一步步墮落的過程,并且試圖通過祥子悲劇的反彈效應來警戒世人,為黑暗的現實開啟一道光亮,這也正是老舍的高明之處!
①⑧老舍:《老舍全集》(第十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03頁、203頁。
②樊駿:《論〈駱駝祥子〉的現實主義——紀念老舍先生八十誕辰》,載《文學評論》,1979年第1期。
③張春生:《略論駱駝祥子的悲劇》,《天津大學學報》,2001年第4期。
④宋悅魁:《對〈駱駝祥子〉的再認識》,《名作欣賞》,2008年第10期。
⑤⑦? 《圣經·新約》,中國基督教三自愛國運動委員會中國基督教協會2009年版,第188頁、第234頁、第85頁。
⑥老舍:《老舍文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84頁。
⑨⑩?? 《舊約·利未記》,中國基督教三自愛國運動委員會中國基督教協會,2009年版,第102頁、第103頁、第629頁、第97頁。
作 者:鄒婧婧,暨南大學中國現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
編 輯:呂曉東 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