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姍[山東師范大學, 濟南 277100]
《蝕》:虛無精神與茅盾小說藝術的誕生
⊙陳 姍[山東師范大學, 濟南 277100]
茅盾近十年來可謂飽受爭議。本文擇取其早期小說《蝕》作為言說與論證的文本,但無意再去重讀其中的是是非非,而要特別指明在其創作過程中,一種本源性的虛無感彌漫于小說的字里行間,虛無思想和虛無精神始終伴隨著在1927年政治遇挫后的茅盾。那么虛無思想、虛無精神如何誘發、開啟了茅盾的創作之門?如何在作品中涂抹、鋪展、彌漫、糾結?茅盾又是怎樣通過文學創作來治療自己的精神抑郁和心理創傷?文學創造與虛無思想的內在關聯是什么?這是本文致力于解決的一連串相關的學術問題。
虛無 《蝕》 茅盾 革命
虛無與藝術之間的關系向來是文藝史上的重要命題。人們常說文藝是苦悶的象征,悲憤出詩人,應該說虛無在苦悶、悲憤與文藝誕生之間是一個迷人的張力中介。虛無與茅盾小說之間的關系長期以來被學界回避,倒是在茅盾小說誕生之初被以錢杏 為代表的左翼激進派屢屢提出并加以指責。實事求是地說,如果不牽扯意識形態之爭,錢杏 們粗暴的話語權力背后的藝術感覺是準確的,茅盾早期小說中虛無精神的彌漫是顯而易見的,而且造就了“絢爛中帶有哀傷”的藝術魅力。尤其以《蝕》三部曲為典型。
虛無不是思想的倦怠與散漫,只是思想在“夢醒了無路可走”后的一段迷惑與惆悵。虛無不是文學的毒藥,反而是文學的催情劑。文學有時恰恰就在“虛無”中曲折地表達著一種自我實現的欲望和個性自由的理想。虛無背后的精神指向和人文內涵恰恰是人在現實的無奈中退守內心,在內心與靈魂之中的掙扎與搏斗。在歷經了革命失敗,希望和信念轟塌后,正是虛無的思想精神支撐著茅盾在大革命失敗后無可皈依、無所適從的心靈。虛無思想也并沒有使茅盾沉淪墮落,反而拯救了茅盾,使茅盾在虛無思想的浸染下能夠從火熱革命與冰冷現實中抽身出來回歸到冷靜的現實思考,從集體的革命活動轉向個人的文學創作,客觀冷靜地,對過去的革命和過往的歷史煙云來一個清楚透徹的回顧與清算。所以他說:“我是真實地去生活,經驗了動亂中國的最復雜的一幕,終于感得了幻滅的悲哀,人生的矛盾,在消沉的心情下,孤寂的生活中,而尚受生活執著的支配,想要以我的生命力的余燼從別方面在這迷亂灰色的人生內發一星微光。”①
茅盾在親眼目睹自己曾給予希望與信仰的革命失敗后,那種失落幻滅、消極悲觀的虛無情緒、虛無思想是可想而知的。正是革命理想在遭遇了慘淡現實后的幻滅虛無思想使得茅盾開始停下腳步,重新思考革命與人生,也使得一位天賦的小說家從政治皈依文學,急切、真誠地將自己親身的經歷、情感、經驗借文藝的移情宣泄于小說之中,使得其早期小說不失為一份珍貴的關于茅盾乃至一代革命青年的心理情感資料。從文藝發生的角度上講,《蝕》是茅盾在社會現實中經歷的種種,有所感有所思,糾結于心,積滯于胸,卻又無人傾訴無處排解,只得借文學之筆以流瀉、移情。這正如叔本華所講:“藝術作品如何在人的心靈中誕生,如果他完全沉浸于一種敏感的情緒狀態中,那么幾乎任何進入他的感覺范圍內的對象都將開始向他訴說,換言之,在他內部產生某種生動的、深刻的、創造性的思想。因此,一個細微的小事也可以成為一個偉大輝煌的作品的種子。”②《蝕》可謂是茅盾從社會政治活動向文學之途轉型的處女作,雖然在文藝的審美追求上,茅盾遠沒有此后的一系列作品更遵循藝術的自覺性,但《蝕》的珍貴之處在于此時的茅盾,是懷著真誠的傾吐之心投向文學圣地的。雖然因情之困、情之切,茅盾的傾訴近乎宣泄、發泄,少了些理性的、藝術的節制,但這其中的情緒情感卻是鮮活真切、難能可貴的。可以說,《蝕》三部曲中的情感情緒是處處打著茅盾本人的烙印的。
茅盾是一個心思縝密、文弱善感的青年人,對于自己將青春熱血投入其中的革命是傾注了巨大的熱情與期待的,而當青春的賭注和年輕的信仰都被背叛的鮮血和懷疑的淚水沖刷殆盡時,對他的打擊無疑是巨大的。曾經意氣風發、躊躇滿志的茅盾遭遇了他平生里最慘淡的心理危機。在可以摔倒了再爬起來的年齡,年輕的茅盾真的摔了一跤,摔在了他通往社會政治生涯的大道上。可以說大革命的失敗帶給茅盾的創痛不僅僅是政治上的,更使他對信仰產生懷疑,對未來開始迷茫。一向關注現實、注重理性的茅盾,也不免墮入了消沉、頹廢的感性世界中了,無力改變時不免要選擇逃亡,文學便成了茅盾逃避政治、遠離現實,暫以療傷的最佳選擇,這便有了《蝕》的誕生。
造物主賦予蝸牛柔軟肉體的同時也賜予它們一個堅硬的軀殼,裸露身軀的小小蚯蚓卻有大地為之庇護,可見世間萬物包括人都遵循著某種神秘的守恒力,看似矛盾的存在總有它合理的歸宿。在感性與理性,文學與政治間游移徘徊的茅盾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他內心有兩個靈魂在輪番支撐、修補著他的精神世界和情感廣場。可能茅盾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有著如此矛盾的兩面性,他只倔強地相信理性意識強大的自己是頗適合于政治的,他的內心趣味也是如此。而大革命的失敗讓一度用理性來審時度勢的茅盾陷入了從未有過的精神危機之中。他恐慌局勢的突變,懷疑曾經的信仰,更迷惘未來的出路。深深的幻滅感、虛無感包圍著他,讓他萬念俱灰卻又無計可施。當夏夜的山風穿堂而過撲打在牯嶺賓舍的窗前,輾轉反側的茅盾再也無法用堂而皇之的理性來厘清這錯綜紛亂的局面更無法支撐這個殘破不堪的現實況景,也許就在此刻,茅盾內心深處中那被封存遮蔽許久的感性觸角開始悄然被喚醒、萌生。
有故事的人生才是精彩的。一直四平八穩、人生得意的茅盾畢竟在歷經了大革命的失敗后,樸素而單調的人生畫布上開始變得豐富多彩起來。但革命在茅盾心頭劃下了一道深深的傷口,這痛讓他刻骨銘心。從遭遇創傷到平復傷口是每個受傷者都難以下咽的灰色歲月,而從1927年8月遭遇大革命慘敗到1928年7月拿出《從牯嶺到東京》來撫慰傷疤,茅盾僅僅用了一年就走出了那被他稱為“動亂中國的最復雜的人生的一幕”。據他自述傷情“幻滅”、“悲哀”、“消沉”、“迷亂”來看,其康復速度實在是驚人。而如果沒有文學為茅盾支起一個精神避難所,沒有繆斯女神的安慰撫恤,大革命失敗造成的傷口怕仍會在茅盾心頭淅淅瀝瀝地隱隱作痛吧。茅盾并非是真心投身文學的精神凈化師,而是一個落荒而逃、尋求精神避難的流浪人。既然文學只是茅盾在落魄之余的一種自我救贖,那么有個問題便縈繞其中,為什么茅盾在他人生失意的黑白記憶里選擇文學而不是其他來聊以自慰?是職業的慣性使然還是它靈魂深處根本就始終駐足著藝術家的聲音?一切疑問從常理上都無從解釋,只得承認茅盾確乎是有兩個靈魂的:一個是理性的政治家的,一個是感性的藝術家的。茅盾就是憑借著穿梭游弋于其中而得以安身立命的。
大革命失敗,給一代革命青年留下了難以愈合的政治創傷也帶來了普泛性的心理危機,茅盾不是唯一的受傷者,但茅盾的受傷程度似乎比別人更加嚴重些。同為革命流產后的逃亡者,郭沫若在大革命失敗后逃亡日本的十年恰恰是他學術生命最為璀璨奪目的時期。同為著眼于現實的思考者,魯迅對革命的態度更具有先見的超脫,在大革命流產前夕他已經料到了互相殘殺的“血的游戲”已經開頭,他甚至看不出它會收場。人生似乎冥冥之中有著某種穩定的衡力在牽制,失去的早晚會有另外的形式來代償。文學與政治,感性與理性在茅盾的命運天平上左右搖擺,只是這一刻,它無奈地滑向了藝術的一端。可以不贊同茅盾不是個天生的文學家,但不得不承認茅盾天生便有著文學家的氣質和天賦。也許茅盾投身于文學創作時的心境更多的是無奈和發泄,但茅盾卻能將這片灰色的心情演繹成繁復而華彩的藝術作品,流芳百世。
也許茅盾并不知曉他的發泄之作因著真情實緒的流露是多么打動人心,他的創作動機也許只是發泄、移情,但畢竟亂世下一聲低沉的哀嘆比盛世里激情的頌歌要動聽許多。盡管他是自吟自唱,卻用真情實感吸引了一群忠實的讀者。而后來當他學會了用各種技巧來包裝修飾,那些愛他的人只有為他惋惜、感嘆。因為他分明有那樣的文學才華,卻被自己的心魔束縛而褻瀆了繆斯女神的圣潔。看來“文學作品與作家之間的關系正像夢與病人一樣。作者已在書中發泄了他的情感,自己治好了情緒焦慮。他是自己的醫生”③。茅盾用文學這味藥治療自己消極、虛無的精神疾病,當他病愈康復之時,他立刻找回從前的自己,卻并不知道那味藥已在他體內持久地彌散、發酵了。
藝術是對人生的釋夢。藝術家往往把自己的夢糅入藝術的元素加以重新想象,于是有了畫家的畫作,有了作家的寫作。這種藝術的宣泄與移情,其實是藝術家內心世界的一種爆發和騰躍,正是通過藝術的創造,讓作家轉移、淡忘甚至消解了過往的各種苦痛和煩惱,得以安然渡過各自的精神危機。不管是勾勒革命經歷輪廓的《幻滅》、探索革命熱忱與現實沖突的《動搖》,還是革命過后反思的《追求》,總之茅盾那黏住題目做文章的思路始終圍繞著“革命的那些事兒”,并在這些革命煙云下更加看清了歷史和人生。在大革命失敗以前,革命展現在茅盾面前的是它天真美好的一面,那里有忠誠的信仰和光明的憧憬,而如今革命血淋淋地將它殘忍暴虐、藏污納垢的一面顯現,這讓毫無預料的茅盾驚慌失措,只得遁入文學之門,借文字來反叛歷史。而反叛只有在否定與肯定的平衡中才具有意義,假如任何一方趨于絕對,都會走向虛無。由此而看,無論是《蝕》中各色的革命青年還是現實中的茅盾,都難逃革命悖論的詛咒,而落入虛無之境終是難免的罷。
“《蝕》是茅盾自我情感參與最強烈的小說。《幻滅》和《追求》保持了作者更多的原汁原味的經驗和情感。”④《蝕》三部曲特別是首篇《幻滅》絕非像茅盾自己所說:“《幻滅》和《動搖》中間并沒有我自己的思想,那是客觀的描寫。”⑤事實恰恰是茅盾借著《蝕》的寫作來傾訴自己滿心的政治壓抑和精神苦悶,《幻滅》里那個心事重重的靜正是現實中的茅盾投射到文藝中的鏡像。小說中大量的虛無意識且太富有哲理思辨的內心獨白,其深刻度并不太像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該有的,那更像是被革命的殘忍和虛偽欺騙的暈頭轉向的茅盾在自我分析和檢討。如果說《幻滅》寫的是失望,那么《動搖》則表現了懷疑。懷疑是基于分析判斷之后的一種心理狀態,從《動搖》的文本來看,它確實比《幻滅》要冷靜些理智些。孫舞陽之所以愛上方羅蘭也因為她看到了方羅蘭動搖懷疑的背后是他謹慎理智的處事態度和人生哲學,她喜歡這種沉穩和中庸。《幻滅》中靜的幻滅是對革命到來之后“原來也就是這么一回事”的失望和惆悵,《動搖》中的方羅蘭則是繼續深化著這層失望并開始反思懷疑革命的理論、政策在執行上的可行性,這層懷疑動搖的心理狀態更蔓延了他整個的人生范疇,讓他在感情上也遭遇了進退兩難、舉步維艱的尷尬。這不啻是茅盾在大革命失敗后對革命、信仰、人生以及感情世界有所波動和搖擺的真實寫照。《追求》是很殘忍的一篇。被冠之以光明的題目,內里“卻只有悲觀、只有幻滅、只有死亡而已”⑥。章秋柳的墮落、王詩陶的賣身、史循的自殺,具有最高價值的生命被貶抑和否定。茅盾設置了諸如此般殘忍的結局,無不昭顯出他已然陷入了難以自拔的消極虛無狀態。《追求》的陰暗和灰色大概是茅盾寫作前也不曾預料到的,可他的慘淡心境畢竟趕著他做了一篇“這樣頹唐的小說”。
如果歷史可以假設,假設大革命沒有失敗,假設茅盾參加了南昌起義,也許一帆風順的他就不會急于向繆斯女神求救,也就沒有了《蝕》。正是大革命慘敗深深挫傷了茅盾的政治熱情并導致了他在人生方向和社會角色上的精神危機,這種受了創傷的心境和體驗才誘發了他那一直被遮蔽的藝術才情。文學對于這個時期的茅盾而言,并非詩意的棲居和高質的存在,而是苦悶的象征,實現著拯救的功能和救贖的道義。文學的包孕性和想象力讓精神上遍體鱗傷的茅盾能夠在受了傷后有個可以安身立命的去處,在虛構的文學空間里,一直被理性壓制的虛無思想決堤蔓延,放縱而暢快。在《蝕》中,茅盾可以放肆的笑和哭,可以幻滅和動搖。現實中那根理性的獨弦早就繃得太緊了,文學的屏風讓茅盾霧里看花,朦朦朧朧地做了個虛無而真實的夢。近乎于墮落的虛無思想并非是毒蛇猛藥,它是一個人在歷經磨難、遭遇創傷后必經的一段思想歷程,只有經過頹廢、虛無的浸染和洗禮,人的思想才能逐步轉變、成熟。而這些看似墮落不堪的思想之于文學,恰恰是文學創作背后的藝術原動力,是思想得到磨煉、鍛造的能量源。虛無之于茅盾的意義莫過于在虛無思想的沉醉與浸染下,茅盾可以安心的舔舐自己的傷口,當他將疲憊不堪的心靈交給虛無去放縱時,他的藝術創造力卻奇跡般地順勢萌發了。
① 原載1928年《小說月報》第十九卷第十期。
② 叔本華:《宗教對話及其他論文》,載劉小楓主編《現代性中的審美精神》,學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235頁。
③ 莫達爾:《愛與文學》,鄭秋水譯,湖南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109頁。
④ 李永東:《時代新青年的頹廢敘事——重讀茅盾的〈蝕〉三部曲》,《吉首大學學報》第29卷第2期,第104頁。
⑤ 茅盾:《從牯嶺到東京》,引自《茅盾全集》第1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180頁。
⑥ 錢杏 :《茅盾與現實》,載于《茅盾研究資料》,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21頁。
作 者:陳 姍,山東師范大學現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
編 輯:錢 叢 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