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從《秋興八首》看杜甫的戀京情結(jié)

⊙魏 琳［隴南師范高等專科學(xué)校， 甘肅 成縣 742500］

生活在中世紀鼎盛時代的唐代文人懷抱著強烈的“濟蒼生”、“安社稷”的政治熱情，對于代表著皇權(quán)政治中心的長安，有著強烈的依戀心態(tài)。對這些文士來說，長安不是一個單純的地理概念，而是內(nèi)化為自身的一個心理情結(jié)，他們視兩京為家園。縱觀杜甫的一生，其人生歷程的大多數(shù)時光是在漂泊中度過的，足跡幾乎遍及大唐帝國的全部疆域，同時也留下了大量的詩篇。雖然長安也只是杜甫漂泊生涯中的一個站點，但杜甫在長安的時間與其他地方（除中原外）相比卻是最長的，長安留下了詩人干謁求仕的足跡，同時詩人也在長安醞釀了其一生中揮之不去、魂牽夢縈的長安情結(jié)。

杜甫的戀京情結(jié)主要表現(xiàn)為對國家政治的始終如一的關(guān)注。詩人避亂西南，獲得暫時的生活安定，但對北方的戰(zhàn)事和民生的疾苦，難以忘懷；對長安的一草一木，無法割舍。旅居夔州時所寫的組詩《秋興八首》可謂是杜甫戀京情結(jié)的集中體現(xiàn)。詩人身居夔州，心懷長安，由暮年飄零、羈旅江上的自身，想到風(fēng)雨飄搖的家國；又由對長安盛事的追憶，感嘆現(xiàn)實的無奈。八首詩在長安與夔州之間轉(zhuǎn)換，“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瞿塘峽口曲江頭，萬里風(fēng)煙接素秋”，①詩人反復(fù)吟唱，不能自抑。

一、懷鄉(xiāng)戀闕，吊古傷今

“懷鄉(xiāng)戀闕，吊古傷今，杜老生平俱見于此。其才氣之大，筆才之高，天風(fēng)海浪，金鐘大鏞，莫能擬其所到。”②《秋興八首》是杜甫七律組詩中的佳作，全詩在巨大的時空交錯中，將夔州與長安連接起來，表達故國平居之思，又將昔日繁華勝境與今日的蕭瑟凋敝連接起來，形成強烈的對照，表達詩人撫今追昔的感慨。清人王阮亭說：“《秋興八首》皆雄渾豐麗。其有感于長安者，但極言其盛，而所感自寓于中。徐而味之，凡懷鄉(xiāng)戀閥之情，慨往傷今之意，與夫戎寇交侵，小人病國，風(fēng)俗之非舊，盛衰之相尋，所謂不勝其悲者，固已不出乎意言之表矣!”③“夔州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關(guān)塞極天唯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這一雄渾壯闊的藝術(shù)境界，正是詩人憂國之傷時的心靈寫照。澤州陳冢宰廷敬曰：“《秋興八首》，命意煉句之妙，自不必言，即以章法論，分之如駭雞之犀，四面皆見；命之如常山之陣，首尾互應(yīng)。”④黃生曰：“杜公七律，當以《秋興》為裘領(lǐng)，乃公一生心神結(jié)聚之所作也。”⑤

清代浦起龍《讀杜心解》說：“首章，八詩之綱領(lǐng)也。明寫秋景，虛含興意；實拈夔府，暗提京華。”⑥陳廷敬所云：“前三章，詳夔州而略長安。后五章，詳長安而略夔州。次第秩然。”⑦仇兆鰲注后五首之題旨曰：“四章，回憶長安，嘆其 經(jīng)喪亂也。”“五章，思長安宮闕，嘆朝寧之久違也。”“六章，思長安曲江，嘆當時之游幸也。”“七章，思長安昆明湖，而嘆景物之遠離也。”“八章，思長安勝境， 舊游而嘆衰老也。”每一首都是且思且嘆，詩人將思緒集中在長安，心中涌現(xiàn)的不是往事的若干片段，而是一個完整的歷史過程。因此，王嗣 謂“‘故園心’三字固是八首之綱”⑧，莫礪鋒先生認為“二說貌似齟齬，實則相同”，他認為“故國”主要指在長安，又“故園”即“故國平居”，也即“京華”、“長安”，詩人自己的追求和失敗都發(fā)生在那里，唐帝國的興盛和衰敗也集中體現(xiàn)在那里，所以長安是詩人魂夢所系之地，是《秋興八首》中飛揚思緒的目的地，也是組詩的主題。詩人對舉了夔州和長安，從夔州的秋天聯(lián)想到長安，思念長安，其中涉及到個人的身世，涉及到朝廷的盛衰；對舉了自己的今昔和國家的今昔，無限感慨！還在“極言其勝”，而且“所感自寓于中”，曾經(jīng)“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的開元盛世繁榮的局面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詩人自己也已經(jīng)遠離長安，而且又是衰老多病，在此秋風(fēng)蕭瑟之時，獨自的在冷清的秋風(fēng)里。國家的命運由盛轉(zhuǎn)衰、自己生活的巨大落差，使詩人思緒萬千，百感交集。

二、身居夔州，心系長安

詩人身居巫峽，心憶京華，為八詩大旨。曰“巫峽”，曰“夔府”，曰“瞿塘”，曰“江樓”、“滄江”、“關(guān)塞”，皆言身之處所；曰“故國”，曰“京華”、“長安”、“蓬萊”、“昆明”、“曲江”、“紫閣”，皆言心之所思，此八詩的線索。仇注曰：“首章，對秋而傷羈旅也。上四因秋托興，下四觸景傷情。”⑨是全詩的序曲，總寫巫山巫峽的秋聲秋色。用陰沉蕭瑟、動蕩不安的景物環(huán)境襯托詩人焦慮抑郁、憂國之傷時的心情，“他的漂泊、他的失意，整個唐王朝命運的動蕩和不安都在這兩句描寫的秋景之中”⑩，從而亮出了“身在夔州，心系長安”的主題。《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引劉辰翁評語說：“露曰玉露，樹曰楓林，凋傷之中仍有富麗之致，自是大方家數(shù)。”葉嘉瑩評價這一聯(lián)：“不唯寫得秋意滿紙，更引起無窮蕭颯衰殘之感興，而情景時地更復(fù)無一不照應(yīng)周至。氣象足以籠罩，而復(fù)有開拓之余地，是絕好開端。”?峽中的江水波濤洶涌，波浪滔天；塞上的風(fēng)云陰沉密布，仿佛和地面貼近。清代楊倫《杜詩鏡銓》評論說：“波浪在地而曰兼天，風(fēng)云在天而曰接地，極言陰晦蕭森之狀。”?這就將眼前景和心中景連成一片，使人感到天上地下，處處驚濤駭浪，風(fēng)云翻滾，陰晦慘淡的氣氛籠罩四野，分明是陰沉壓抑、動蕩不安的心情和感受的寫照。緊接著由秋天景物觸動羈旅情思。“叢菊兩開他日淚”，表明去年對叢菊掉淚，今年又對叢菊掉淚；“兩開”二字，實乃雙關(guān)，既指菊開兩度，又指淚流兩回，見叢菊而流淚，去年如此，今年又如此，足見羈留夔州心情的凄傷。“故園心”，實即思念長安之心。“系”字亦雙關(guān)詞語：孤舟停泊，舟系于岸；心念長安，系于故園。從云安到夔州苦苦掙扎了兩年，孤舟不發(fā)，見叢菊再開，不禁再度流淚，心總牽掛著故園。清代黃生《杜詩說》謂：“花如他日，淚亦如他日，非開花也，開淚而已。身在孤舟，心在雇員，非系舟也，系心而已，故云云。結(jié)處虛虛點秋興之意……”?詩人《客社》一詩亦云：“南菊再逢人病臥”，《九日》又云：“系舟身萬里”，均可參讀。此處寫得深沉含蓄，耐人尋味。身在夔州，心系故園，為下七首張目。

隨著時間的推移，已到薄暮，每當金烏西墜、玉兔東升時，就依北斗星的方向眺望日夜思念的長安。“每依北斗望京華”句，是組詩八章的綱領(lǐng)和眼目，錢謙益則稱“每依北斗望京華”一句“為八首之綱骨”?。長安在北，故“依北斗”；“每依”，無夕不然也。京華亦即故園所在，望而不見，焉能不悲？以下抒發(fā)各種深悲。把懷念京華與身世之感緊密交織。現(xiàn)在身在夔州，親自聽到猿聲而不禁淚下，此處借用民間傳說，表明自己回朝愿望落空，回長安如同乘槎上天，茫茫不可達也。與“孤舟一系”句相照應(yīng)。與“聽猿”句因果承接緊湊。詩人慨嘆沒能入京供職、違離畫省香爐，只空掛了個尚書郎的職銜，辜負了那份工作；伏枕有病的不幸，不能回到皇帝身邊供職；滯留在這荒僻的山城，臥聽墻外隱隱約約傳來的凄咽的笳聲，兵亂未平。以上由夔府想京華，又由京華回到夔府，思緒在故國故園與夔府孤城之間往復(fù)，情極凄切纏綿。

三、遙憶長安，依戀京華

杜甫在《秋興八首》的后半部分主要描寫了對故國長安的回憶。寫長安宮闕之盛；回憶帝居的巍峨壯麗，早朝的肅穆莊嚴；回憶自己曾在中央政權(quán)中任右拾遺職“識圣顏”的輝煌經(jīng)歷。極寫玄宗在位的太平景象，氣象萬千，豪情萬丈，以襯托現(xiàn)在的國危民困、窮途落拓、暮年漂泊的憂傷和抑郁。仙境般的宮闕遙遙對著終南山托承露盤的金人銅柱高入云霄；貴妃娘娘華清沐浴，儼然王母降臨瑤池。這一切都是在追索開元盛世，一派升平。回顧詩人當年早朝，面見玄宗的盛況。皇帝每月朔望，受朝于宣政殿，上座前，羽扇障合，俯仰升降，不令眾人見得，待坐定后始開扇，定為朝儀。“云移”二字言開扇時的光彩閃耀，像彩云在移動。宮扇一開，圣顏顯出，有如太陽升起。皇帝身著龍袍，繡著龍紋，金光燦燦，表現(xiàn)早朝的莊嚴和詩人當年何等的躊躇滿志。然而眼前卻是歲月磋跎，世事變幻。全詩用過去的輝煌與歡樂來襯托現(xiàn)時的慘淡和凄涼，言有盡而意無窮。

對昆明池的懷想，既展現(xiàn)當年唐朝國力昌盛、景物壯麗、物產(chǎn)富饒的歷史畫面，又慨嘆往事不堪回首，長安遠離，心事茫然。昆明池在長安西南，漢武帝為了操練一支水軍，仿照云南滇池而鑿，樓船高十余丈，旗幟飄揚，甚為壯觀，玄宗亦曾置船于此。詩歌寫昆明池的貴重文物，先寫池內(nèi)有牽牛、織女兩個石人，象征其隔天上銀河相對，如今沒有人來欣賞他們的風(fēng)姿、講述他們的故事，他們空對月夜，辜負清秋月色。池中又有石刻的鯨魚，鱗甲儼然，形象逼真，在這蕭瑟的秋風(fēng)中似乎躍然欲動。然而這些珍貴的文物，在這清冷的月夜，誰去理會？昔盛今衰之情盡在其中。昆明池中本有豐饒物產(chǎn)，至今菰米漂在水上，菰影沉入水中，遠望若云，蓮蓬在寒露中墜落著紅粉。既是對昔日昆明池絢麗秋景的回顧，也是作者對今日昆明池風(fēng)光的想象，有著無限懷念眷顧之深情。在對昆明池進行過壯思飛動、充滿豪情的回憶和想象之后，思緒又回到冷落的現(xiàn)實中來，傾訴從夔州遙望萬里之外的昆明池，一直望到天盡頭，形盛之地離得那么遙遠，關(guān)塞極天，回不去，也看不見了。詩人流落他鄉(xiāng)，像一個漁翁在江湖漂泊，詩思回旋到身在夔州、遙憶京華這一凝聚點上。

組詩以對昆吾山和 陂的回憶而結(jié)束，抒發(fā)今昔興衰之感，“乃其眷戀京華之至也”?。 陂是當時長安郊區(qū)的一大景觀、旅游勝地。詩人曾與岑參等人在此泛舟、飲酒、吟詩、作樂，并有《 陂行》一詩記載當時盛況。詩作首先點明通往 陂的紆長道路，經(jīng)過昆吾亭，御宿川，那兒山川形勢曲折連綿，崇高的紫峰閣的陰影倒映在 陂河里。這是詩人經(jīng)過時何等熟悉的美好景象。寫 陂當日的物產(chǎn)豐美。有深林佳木異鳥珍禽，香稻喂鸚鵡，啄之有余；碧樹招鳳凰，棲之安穩(wěn)。一片開元盛世的太平景象。通過詩人對長安開元盛世太平景象的追憶，寄托自己哀世傷時、憂念故國、感嘆興衰的深情，感情深沉抑郁，對仗工穩(wěn)，聲韻鏗鏘。總收了整個組詩，完成了“身居夔州而心系長安”的組詩主題。

全詩以“秋”為統(tǒng)帥，以“故國之思”為線索寫暮年漂泊、老病交加、羈旅江湖，面對滿目蕭瑟的秋景而引起的國家興衰、身世蹉跎的感慨；寫對長安盛世的回憶，今昔對比所引起的哀傷；寫關(guān)注國家的命運，目睹國家殘破而不能有所為，只能遙憶京華的憂愁抑郁。詩歌的境界在夔州與長安之中推移，故國之思與沉淪之感交織，寫夔州為所見，寫長安為所思，虛實相生。八首一氣貫通，沉郁頓挫，悲壯凄涼，意境深宏，典型地表現(xiàn)了杜甫的戀京情結(jié)和特有風(fēng)格，有很高的藝術(shù)成就。

①④⑤⑦⑨ 仇兆鰲：《杜詩詳注》，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493頁，第1499頁，第1485頁，第1489頁，第1484頁。

② 沈德潛：《唐詩別裁集》，中華書局1981年版。

③ （清）楊倫：《杜詩鏡銓》（卷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

⑥ 浦起龍：《讀杜心解》，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651頁。

⑧ 王嗣 ：《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77頁。

⑩ 葉嘉瑩：《葉嘉瑩說杜甫詩》，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230頁。

? 葉嘉瑩：《杜甫秋興八首集說》，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9頁。

? （清）楊倫：《杜詩鏡銓》（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

? （清）黃生：《杜詩說》（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中國臺南莊嚴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1997年版，第328—329頁。

? 錢謙益：《錢注杜詩》，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503頁。

? 金圣嘆：《杜詩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8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