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穹[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成都 610064]
余秋雨散文的理性和感性
⊙吳 穹[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成都 610064]
余秋雨的散文在文壇中曾引起幾度熱潮,對于其人其文的討論、爭議似乎從未停止,幾乎到了談散文就繞不過余秋雨作品的地步。本文擬通過對余秋雨作品中理性和感性因素的分析,從而對掌握其作品的思想和價值有所裨益。
余秋雨 散文 理性 感性
散文創作不乏以詩詞(例如朱自清的散文名篇《荷塘月色》就引用了《采蓮賦》和《西洲曲》)領起全篇,使語言顯得凝練精辟,讓讀者管窺作者的文化積淀和人文素養,留下不錯的審美印象;或在文中充實內容,還兼有修辭之效;若在結尾處,則畫龍點睛、啟人心智、升華主題,有著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表達效果。而學者們似乎不僅僅限于引用詩詞,且更偏愛列證大量的文史典故。翦伯贊先生于20世紀60年代所作《內蒙訪古》一邊寫自己的行程,一邊對所見古跡作考察,文中就多次引用了《史記》《漢書》《新五代史》等文獻。可見,創作人的身份和經歷無疑對其創作思維會產生深刻影響,在散文中舉證豐贍并不是余秋雨首開先河,而是學者們較為特殊的人生樣態在文學作品中自然而然的呈現。他們的寫作通常較自由,為散文創作融進了一些新的因素。學理知識的滲透,也使文章具有特別的思想深度和情感厚度。這些散文隨筆更關注的往往不是“識”,而是“情”與“理”。因而,有的批評家將之稱為“文化散文”、“哲理散文”或散文創作上的“理論干預”①。
《一個王朝的背影》引用了兩處有關康熙的文字,一是提到古北口總兵官蔡元向朝廷提出修筑長城時,康熙的回復:
秦筑長城以來,漢、唐、宋亦常修理,其時豈無邊患?明末我太祖統大兵長驅直入,諸路瓦解,皆莫能當。可見守國之道,惟在修得民心。民心悅則邦本得,而邊境自固,所謂“眾志成城”者是也。如古北、喜峰口一帶,朕皆巡閱,概多損壞,今欲修之,興工勞役,豈能無害百姓?且長城延袤數千里,養兵幾何方能分守?②
還有一處是關于康熙狩獵的戰果:
朕自幼至今已用鳥槍弓矢獲虎一百五十三只,熊十二只,豹二十五只,猞二十只,麋鹿十四只,狼九十六只,野豬一百三十三口,哨獲之鹿已數百,其余圍場內隨便射獲諸獸不勝記矣。朕于一日內射兔三百一十八只,若庸常人畢世亦不能及此一日之數也。③
接近于論文式的表達生出一種雄渾的歷史氛圍和令人信服的威嚴感,使散文帶上了一股濃厚的學術氣息,并將這股氣息完美地融入到對社會歷史的觀點立場和主觀感情中。
余秋雨散文中的理性還體現在他分析客觀世界,解剖主觀本體的思辨能力上。這種能力在《一個王朝的背影》開篇就充分地展現了出來:
……記得很小的時候,歷史老師講到“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時眼含淚花,這是清代的開始;而講到“火燒圓明園”、“戊戌變法”時又有淚花了,這是清代的尾聲。年邁的老師一哭,孩子們也跟著哭,清代歷史,是小學中唯一用眼淚浸潤的課程。從小種下的怨恨,很難化解得開……年長以后,我開始對這種情緒產生警惕。因為無數事實證明,在我們中國,許多情緒化的社會評判規范,雖然堂而皇之地傳之久遠,卻包含著極大的不公正。我們缺少人類普遍意義上的價值啟蒙,因此這些情緒化的社會評判規范大多是從封建正統觀念逐漸引申出來的,帶有很多盲目性……先是姓氏正統論……由姓氏正統論擴而大之,就是民族正統論。這種觀念要比姓氏正統論復雜得多,你看辛亥革命的闖將們與封建主義的姓氏正統論勢不兩立,卻也需要大聲宣揚民族正統論……④
在這段頗具代表性的文字中,作者從自己幼年經歷開始反思,再聯想到身邊人的種種狀況,最后竟然對傳統觀念中持高度肯定的辛亥革命從一個全新的角度表達出隱隱的質疑。可以說,眾多余氏散文擁躉欣賞的便是這種由己及人、由人及天下、條理清晰、絲絲入扣并敢于向傳統觀念發起挑戰的嚴密邏輯和先鋒精神。同時,創作理念中滲透出對現實社會的深刻人文關懷也讓作品主題顯得愈發深沉,《十萬進士》看似討論科舉制度,實則不留痕跡地對當下的教育現狀進行了反思;《杭州的宣言》在陳述杭州城市建設的歷史后,引發讀者對當代城市中自然環境和文化生態的保護、規劃進行探索——這種以作品反映社會萬象、干預大千世界的狀況被陳平原稱為“學者的人間情懷”⑤。
作為抒發一己情懷的平臺,散文或多或少會帶有作者的主觀情感,有時甚至摻雜著一些并無定論的觀點,引起巨大的爭議。這一點余氏散文涉及歷史問題的篇章中有著非常鮮明的體現。《一個王朝的背影》盛贊康熙的卓越成就卻對其過失以“他的政權也做過不少壞事”輕描淡寫帶過;批判萬歷卻又沒能具備史學家嚴謹的態度,《一個王朝的背影》最早的版本里是這樣描述萬歷的:
……尤其讓人生氣的是明代萬歷皇帝(神宗)朱翊鈞,在位四十八年,親政三十八年,竟有二十五年時間躲在深宮之內不見外人的面,完全不理國事,連內閣首輔也見不到他,不知在干什么。沒見他玩過什么,似乎也沒有好色的嫌疑,歷史學家們只能推斷他躺在煙榻上抽了二十多年的鴉片煙!⑥
2008年余秋雨將以前的一部分散文重新集結成《摩挲大地》出版時,意識到“沒見他玩過什么,似乎也沒有好色的嫌疑,歷史學家們只能推斷他躺在煙榻上抽了二十多年的鴉片煙”這種判斷不妥(史學界至今沒有獲得翔實的史料確定萬歷在深宮中的行為),遂將之刪去⑦,而著名的“萬歷三大征”⑧更是只字未提。不難從文章開篇看出,在提及這個朝代時作者多少有一些糾結的情緒,對康熙乃至清朝是有一定偏愛的。又比如描寫避暑山莊的段落:
山莊很大,本來覺得北京的頤和園已經大得令人咋舌,它竟比頤和園還大整整一倍……園林是用來休閑的,何況是皇家園林大多追求方便平適,有的也會堆幾座小山裝點一下,哪有像這兒的,硬是圈進莽莽蒼蒼一大片真正的山嶺來消遣?這個格局,包含著一種需要我們抬頭仰望、低頭思索的審美觀念和人生觀念。⑨
圈進大片的土地來作為皇家園林,無論在哪個年代都可能成為奢靡腐敗的典型,至少不應成為過度贊譽的對象。盡管余秋雨的文筆依然舒徐自在,而先入為主的既定觀念使得他沒能辯證地闡述避暑山莊的優點與缺失,這樣的論述多少有些蒼白。
相比一些不甚成熟的觀點,余秋雨在創作時發揮的主觀想象才真正的撩動了眾多讀者和文藝學專家的神經,這種近似浪漫主義的創作手法使得他一次次被推上風口浪尖:
王道士每天起得很早,喜歡到洞窟里轉轉,就像一個老農,看看他的宅院。他對洞窟里的壁畫有點不滿,暗乎乎的,看著有點眼花。亮堂一點多好呢,他找來兩個幫手,拎來一桶石灰。第一遍石灰刷得太薄,五顏六色還隱隱顯現,農民做事就講究個干透。什么也沒有了,唐代的笑容,宋代的衣冠,洞中成了一片凈白。道士擦了一把汗憨厚地一笑,順便打聽一下石灰的市價。他算來算去,覺得暫時沒有必要把更多的洞窟刷白,就刷這幾個吧,他達觀地放下了刷把。(《道士塔》)⑩
此段文字頗能體現余秋雨對傳統散文的顛覆,穿越時空的視角仿佛看見了王道士的日常生活乃至一舉一動。這種手法在欣賞者一方看來是“歷史現場還原似的虛擬,豐富的藝術想象”?;而反對者的觀點也很有說服力,韓石山在《散文的冷與熱》中評論:“這哪里是寫散文,分明是寫小說。若老一輩學者,寫到這些地方,有史料,就引用史料,若于史無征,斷然不敢這樣信口雌黃,因為那些洞窟里的雕像,固然有被涂了石灰水的,可你憑什么說就是王道士做的?為什么不會是多年后的一個李道士,或者說是當時政府為了保護雕像不被風蝕而特意涂上去的?——是想象,是推測,也得說在明處,別把什么都說成是真的,就像親眼見過似的。”?當《道士塔》被收進散文集《摩挲大地》時,余秋雨大大簡化了此部分的繁瑣描寫并在之前添加進一句“我曾讀到潘茲先生和其他敦煌學專家寫的一些書,其中記述了王道士的日常生活”?,如此變動無疑是想減少一點過多的主觀臆想,使自己敘述的內容更為人信服。但從較為客觀的角度去分析,會發現余氏散文的想象有時也會起到積極的效果:
“住手!”我在心底呼喊,只見王道士轉過臉來,滿眼困惑不解。我甚至想低聲下氣地懇求他“:請等一等,等一等……”但是等什么呢?我腦中依然一片慘白。?
這種對陳舊創作手法的大膽摒棄無論是從創作還是閱讀的角度都是值得肯定的。作者以豐富的想象再現歷史場景,使讀者能深切體會到作者對王道士愚昧行為既痛且恨的心情,并且有了“穿越”式的閱讀體驗和審美感受。
余秋雨創作時理性與感性時而互相融合時而矛盾這一現象,有人認為:人的理智與感情常常矛盾,因而文學中的情感思維常可允許為一種錯誤思維,只要傳達出最佳效果便行,如果用學術論文的理性去衡量文學創作,必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對余氏散文的價值判斷,必須深刻地把握文本的思想內蘊與美學貢獻,才能做出慎重而恰當的評價,既不能一味抬高又不能全盤否定。?這可謂是諸多評論中較為公允的說法,學界和讀者們理應對余秋雨報以客觀的、寬容的態度。余秋雨創作的源動力有兩點:一是對社會、人生的高度關切和無限熱愛;二是其個體能量釋放的需要?。如果剝奪了余秋雨恣肆宣泄情感和自由思考的權利,那他的作品定會暗淡無光,毫無生氣。他在評價上海人時說:“他們有一種天然的化解功能,把學歷融化于世俗,讓世俗閃耀出智慧。”?這句話在某種意義上似乎是對他自己的最好解剖。余秋雨正是用感性將學歷融化于世俗,用理性使世俗閃耀出智慧。中國散文界如果沒有余氏散文的存在,那必將是最大的遺憾和缺失。
①佘樹森:《中國現當代散文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
②③④⑥余秋雨:《山居筆記(新版)》,文匯出版社,2004年1月第1版,第11頁、第14頁、第4頁、第16頁。
⑤陳平原:《學者的人間情懷》,珠海出版社,1995年版,第2頁。
⑦⑨???余秋雨:《摩挲大地》,作家出版社,2008年5月第1版,第108頁、第103頁、第2頁、第2頁、第248頁。
⑧ 萬歷三大征:明神宗萬歷帝朱翊鈞在位期間平息叛亂的寧夏之役、播州之役和支援朝鮮抗擊日本侵略的朝鮮之役,三戰皆捷。
⑩?余秋雨:《秋雨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
?韓石山:《散文的熱與冷——兼及余秋雨散文的缺失》,《當代作家評論》,1996年第1期。
?趙桂寧:《余秋雨散文研究綜述》,廣西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5月第22卷第3期。
?生民:《讀余秋雨散文》,《當代作家評論》,1995年第2期。
作 者:吳 穹,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本科在讀。
編 輯:錢 叢 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