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順利
(天津師范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384)
從姚永樸《文學研究法》看中國現當代文學理論的邏輯起點
劉順利
(天津師范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384)
姚永樸先生的《文學研究法》是其在北京大學教授文學時的講義。1914年姚先生在北大講課時,人滿為患,北京城為之洛陽紙貴。《文學研究法》于民國五年 (1916)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我珍藏一部商務印書館民國十五年 (1926)第九版,從中得到的啟發很多。我愿以此書為基礎,來探究中國現當代文學理論的邏輯起點。
姚永樸 (1861—1939),字仲實,晚號蛻私老人,出身桐城望族麻溪姚氏①參見許結:《姚永樸與 <文學研究法 >》,《文學遺產》,2010年第3期。。《文學研究法》于民國五年 (1916)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共二十五章。我所珍藏商務印書館民國十五年 (1926)第九版該書共四卷,線裝,豎排,該書的第四卷封底內頁有該書的英文名字M ethods of Studying Chinese L iterature,以及“每部定價大洋八角”字樣。
我認為,姚永樸先生的《文學研究法》是以抒情性文學作品為基點的文學理論,是中國的、東方的文學理論,它對于現當代以來以敘述為主的西方文學理論具有明顯的糾偏作用。就理論構架而言,《文學研究法》不是一部西方式的文學理論,而是在新世紀到來之時中國學者所建構的文學理論。《文學研究法》顯然不是重點論述小說與戲劇的理論。在現有的二十五章里面,我們看到的是“詩歌第十二,性情第十三,狀態第十四,神理第十五,氣味第十六,格律第十七,聲色第十八,剛柔第十九,奇正第二十,雅俗第二十一,繁簡第二十二,疵瑕第二十三,工夫第二十四”,然后就是結論。顯然,姚永樸先生是恪守其桐城家法的,他不是要籠統地論文學,而是有很明顯的取舍傾向的,這個傾向就是把文學看作是由抒情性文學作品為主導的藝術作品。在姚永樸先生看來,沒有“真悟”就沒有辦法論文學。盡管論述《記載》,姚永樸先生也以其先祖姚范 (姜塢先生)的主張為范式②參見其門人張瑋于民國三年所作“序”。。姚永樸說:“文章必有義法,而記載門尤重。無論所錄者,或關一代,或系一人,而事必有收尾,人必有精神。倘不知所剪,何由收尾昭融、精神發越乎?”③參見姚永樸:《文學研究法》第二卷,鳳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26頁。可見,即使是記述、記載等敘述性文學作品,在姚永樸先生的文學理論框架中,也是《春秋》筆法,是《史記》做派。說的極端一點,在姚永樸的心目中,“敘述”是要由“抒情”來統一的。“文學——抒情性詩文——樂”這才是《文學研究法》所論述的“文學”。
姚氏的《文學研究法》撰寫時,民國剛建立不久,表面上的“桐城派”的文學理論,實際上在當時中國的最高學府里面是充當著國家學術指針的作用的。也就是說,姚永樸的《文學研究法》不僅代表了“桐城派”的文學主張,也是中國的文學理論。《文學研究法》是用文言文寫作的,但是這并不代表它僅僅適用于舊體詩文,而是所有文學的研究法。姚永樸先生在其時全國文學的主流傾向都在“祛魅”④“祛魅”(Disenchantment)一詞來自馬克斯·韋伯,指曾經一貫信奉的或被追捧的人或物在新的認識論基礎上被顛覆。的時候,旗幟鮮明地主張“復魅”,這種理論勇氣是值得稱許的。
在其后的中國以及整個東方的文學理論中,敘述性文學作品逐步壓倒了抒情性文學作品,成為了文學理論的最主要研究對象。以至于在現今的文論中,有一個顯學,叫作“敘述學”,但是卻沒有與之相對應的“抒情學”①參 見哈佛大學王德威教授:《“有情”的歷史》,《中國文哲研究集刊》,2008年第33期以及李珺平《中國古代抒情理論的文化闡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敘述逐步成了文學的本質性規定,而抒情卻幾乎成了文學被丟棄的屬性。如此的文學理論顯然是跛足的。具體來說,不是在理論書籍里面把“抒情”的論述壓低,就是不得要領。前者的情況,可參見1962年在韓國首爾市出版的《文學概論》,該書主編金東里,語文閣出版。由該書目錄可以清楚地看見,理論家對于小說的論述長篇大論,而關于詩歌的論述卻少得可憐②該書亦為筆者收藏。。
對于“敘述”的重視絕非自從姚永樸講授《文學研究法》的時代開始,我國的近代小說里面普遍缺少詩歌,如《三國演義》里面的“滾滾長江東逝水”一樣的詩句悄然退出了文學作品。不是這些作家沒有寫作詩詞的文學修養,也不是他們不懂得欣賞這些句子,而是在一個特定的時代里面,這些詩句被普遍的“祛魅”了。我們無法理解可以成為甲骨文收藏大家的劉鶚不會在他的小說里面加上詩句。更何況,許多古典小說里面的詩句本來就不是小說家的創造。
作為一個在北京大學講授文學理論的專家,姚永樸選擇了中國傳統詩學。
顯然,姚永樸先生竭力要保護一個沒有被西方的“二元對立”污染的文化世界,《文學研究法》不主張在文學藝術里面過分追求悲劇。2010年8月在北大舉行的第十八屆世界美學大會期間,因為筆者提交的論文是《“悲劇”概念是否具有世界性》,國際美學協會前主席穆爾 (Jos de Mul)教授與筆者討論了近三小時。他總體上還是認定“悲劇”概念具有世界性,并反復列舉中國的現實為例,說明我們的生活里面到處都有“安提戈涅”類的不可克服的矛盾與對立。但我知道,中國歷史上沒有哪位先哲是這么說的。悲劇是亞里士多德《詩學》里的主要研究對象,叔本華甚至認為,悲劇實際上最偉大的藝術。當叔本華說這些話的時候,中國文學被代表了。我們是否與西方人一樣,真的從心底里那么熱愛悲劇?就中國大學生來說,他們是否急不可待地要花錢去買票,到劇院里面看《俄狄浦斯王》?尤其是在飯廳里面看到了把自己的雙眼刺瞎、滿臉流血的廣告以后?亞里士多德的《詩學》不可能全面考慮到世界,叔本華則不一定把包括中國在內的東方放在其視野之內③參見北大《美學的多樣性:第十八屆世界美學大會論文摘要集》,第139頁。。
西方在培根的《新科學》(1620)之后,逐步發展出來了“文史哲”三大門類的學問,我國傳統的四類“經史子集”,在近代被逐步替換為三類的“文史哲”。文學理論逐步帶有某種程度的“交叉”含義。就如同“文”與“史”的交叉是文學史一樣,文學理論是在“文學”與“哲學”的二者既對立又統一的張力中存在的。但是,如何在“文學本質論”“文學起源論”“文學特征論”“文學體裁論”的框架下避免“文學”與“哲學”之間的齷齪,一直是難解之結。姚永樸《文學研究法》強調了歌德所說的文學作為存在的“特殊性”,巧妙地解決了這個問題。姚永樸強調“真悟必出于真知,真知必出于真學”。在姚永樸看來,文學是一種特殊的精神產品,這種產品離不開“悟”,有真“悟”的才是真文學,沒有真“悟”的就不是文學。如此一來,“文學理論”中,“文學”就不會被“哲學”所吞并。相反,在某些方面,文學反而可以給哲學提供特殊的意味,給哲學開拓出新的道路來。《文學研究法》里面的“性情、狀態、神理、氣味、格律、聲色”,是其時世界上任何哲學都無法把握的,而恰恰是文學理論,可以在這樣一個極為特殊的研究領域大展身手。
商務印書館1926年第九版《文學研究法》還提供給我許多其他信息,包括版式、紙張等“類文本”信息。就在姚先生在北大講授《文學研究法》之時,講求時效性的新的文本運作方式正在全世界大行其道。按月計算時間的雜志、按天計算的報紙以及按小時計算的廣播都成了文學的載體。文學理論的文本生成逐步與文學的載體疏離甚至分離 (如廣播)。抒情性文學作品 (如《詩經》)顯然與時效性背道而馳,“敘述”不僅有文本時長,而且還有故事時長,自然與大眾傳媒一拍即合。但文學理論就是文學理論,它不能僅僅概括西方人所說的文學,也不可以僅僅涵蓋現今的文學。起碼,姚永樸《文學研究法》提示我們,中國與東方不應該永遠被人家代表,文學理論也不應該是跛足的。
不僅如此,把文學性把握為“世界”意義上的“不同性”這種價值性內涵同樣適用于文學本身。這是因為,文學固然在總體上是通過與現實的“不同”來體現其價值的,但是,就具體的文學作品而言,這種“不同”卻又可能是“相同”的。這從文學史中充斥的大量模仿性、雷同性作品就可見一斑。可以說,這種“相同”的“不同”,實際上已經抵消了文學本身應有的“不同性”的價值定位。這樣的文學作品,可能在缺乏閱讀經驗的某些讀者那里獲得其與現實之“不同性“的價值認可,而在文學史內部自身的價值關系的認定中則是無價值的。因此,文學作為一種追求“不同性”的價值努力,也就不僅僅表現為與現實世界的“不同”的追求,更表現為與既定的文學作品及其所建構的文學世界的“不同”。進一步而言,既然“文學性”是從“不同性”及其“世界”意義上獲得其基本內涵的,那么,作品區別于既有文學的“不同性”程度與此“不同”所呈現的“世界”的完整、豐富程度,也就成為判斷此作品的文學性程度高低——也就是“好的文學”與“壞的文學”的價值差異的基本標準。
可以發現,盡管文學性作為“世界”的“不同性”在此僅僅得到初步規定,其具體內涵及相關問題如“不同的世界”的真實性問題等還需要進一步探究。但是,這種初步的探索已在一定程度上表現為對“文學性”的事實性探究的諸局限的克服,并對前述文學研究界的種種困惑提供了某種解決的途徑。首先,“文學性”作為在價值層面上對“文學之為文學”的解答,其價值是文學的自我實現的價值,不可還原到非文學的領域,因而也就不會出現在非文學領域中發現文學性或文學性追問的“自我消解”等問題。其次,把文學性從價值層面理解為文學世界與現實世界的“不同性”,文學研究與文化研究在價值立足點上就獲得了根本性的區分:文學研究作為文學性的研究立足于與現實“不同”的文學世界,文化現實作為“材料”進入到文學世界之中,卻呈現出與現實不同的性質;而文化研究所關注的則是文化現實——文學力圖與之“不同”的現實。再次,“文學性”價值性內涵的揭示為文學批評確立了穩固的理論立場,而對文學自身內部的“不同性”及其程度差異的把握,一定程度上也為文學批評確立了基本的文學性價值評判的尺度與方法。就此而言,文學性概念的價值層面的反思,或許會成為具有當代意義的原創性文學理論的學術生長點。
A Talk on Original Research on China's Contemporary Aesthetics and L iterary Theories
Abstract:Though original research should be aimed to create China's contemporary principles,conceptions and categories,in the case of the fact that originality is seldom discussed in both China's ancient and contemporary literary theories and that the original efforts can be regarded as a accumulation to be deepened gradually as a process,the following scholars,from different perspectives,contributed to theoretical originality some thoughts which on one hand,are independent to each other,and on the other hand,are relevant:Yuan Jixi and YaoWenfang extracted China's traditional cultural resourceswith respect to originality;Zhang Xikun was committed to associating Chinese literary theorieswithWestern ones;ZhangWei devoted to comprehensive thoughts on originality;He Pin made views on how originality responded to the present literary criticis m;Zhang Zhen preliminarilymade personalized understanding and construction concerning literary issue.
Key words:original research;aesthetics and literary theories;Chinese literature;culture
(責任編輯 彭何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