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虎
(中共浙江省委黨??茖W發展觀與浙江發展研究中心,杭州 311121)
交易組織成長、市場網絡擴展與區域經濟發展
——評《專業市場:地方型市場的演進》
白小虎
(中共浙江省委黨校科學發展觀與浙江發展研究中心,杭州 311121)
專業市場是中國改革開放中一項極具“中國特色”的制度創新。經過30年的發展,我國經濟發達地區許多大型專業市場所在的縣 (市、區)已從一窮二白的農村發展成為市場繁榮、產業興旺、城市日新月異的區域經濟發展中心。無論是在西方發達國家的發展歷程還是在當今主流經濟學的理論中,上述成功的區域市場化、工業化的案例都很難找到藍本,因而可以說專業市場完全是一種中國的“本土實踐”?!氨就翆嵺`”也帶來了本土命題:為什么中國市場化、工業化初期與西方不同而出現了普遍的、大規模的專業市場現象?為什么說專業市場促成了一條獨具特色的農村工業化道路?專業市場的歷史地位和命運如何,它們將怎樣融入經濟全球化的歷史進程?舊的問題還沒有得到很好的解釋,新問題又不斷涌現。陸立軍、王祖強兩位教授撰寫的《專業市場:地方型市場的演進》一書 (中文版由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于2008年11月出版,英文版《China'SpercializedMarkets》由美國圣智學習出版公司(Cengage Learning)于2009年9月出版),準確地把握了我國專業市場演化發展的理論方向,對相關的重大理論和現實問題傾注了極大的關注,值得認真研究和學習。筆者曾與兩位作者多年合作研究義烏市場和區域經濟社會發展問題,借此書評的機會,與讀者一起分享閱讀該書的收獲和思考。
雖然說本書探討的命題是本土性的,但這并不等于需要重構一套本土性的理論。專業市場所在區域的經濟發展走出了傳統的低收入農業經濟的宿命,這些區域普遍選擇了市場驅動的工業化,而不是類似于“大推進”的工業化道路。其特點是,資本主要從內部積累而不依賴外部投資,借助市場網絡聯系千家萬戶的中小企業、市場經營戶,缺少規模經濟明顯的大企業。顯然,這類發展路徑跳出了主流經濟學報酬遞減、規模經濟等解釋框架。近些年來,古典經濟學的經濟發展思想在沉寂了幾十年后在國際上再次受到關注。以斯密為代表的古典經濟學是關于內生比較優勢驅動經濟發展的思想和理論,而內生比較優勢的來源則是勞動分工。與其說勞動分工是選擇相對比較優勢的結果,不如說是比較優勢形成的原因。有必要再次提到楊格1928年的經典文獻“報酬遞增與經濟進步”,他在“分工受制于市場范圍”的斯密定理的基礎上,論證了“市場范圍同時決定于分工”,以及由此構成了報酬遞增的因果累積循環,推動著經濟進步。無論是斯密定理還是楊格定理,經濟發展的比較優勢都是內生的,經濟進步的源泉是勞動分工。本書既是兩位作者長期跟蹤義烏小商品市場等研究專業市場的結晶,同時也是一項回歸古典經濟學傳統,思考組織變遷、經濟進步的理論成果。只不過,本書關注的重點在于前半部分:專業市場作為一種有效率的經濟組織是如何提高交易效率 (見本書第三章:專業市場的交易機制與交易流程),如何促進區域勞動分工的 (見本書第七章:專業市場與地方產業集群的互動發展)。同時,在勞動分工的網絡效應基礎上,專業市場又具備了報酬遞增和不斷擴展的內在動力 (見本書第四章:專業市場的分工與社會資本網絡;第六章:專業市場擴展的內在機理)。與此同時,作者對專業市場規?;I化和國際化的新趨勢,及其轉型與提升等最新態勢,給予了密切關注,準確觀察并描述了專業市場發展的新動向。按照上述古典經濟學勞動分工網絡的思想,專業市場存在實體交易向分工網絡演化的趨勢,即向更廣的區域、更多的新的專業化領域拓展,甚至與國際貿易和投資的分工網絡相銜接。
地方型市場作為本書提出的新概念,為專業市場研究獲得理論和歷史的統一,提供了可能。地方型市場的演進是一個動態的過程,歷史的起點與邏輯的起點應該是一致的。該書認為,專業市場是一個具有根植性、社區性的嵌入式地方型市場體系,貿易集聚與產業集聚的結合,促進了跨區域分工協作網絡的形成。全書對地方型市場演進各個歷史階段的分析,貫穿了一條專業化分工不斷擴展的理論主線。
該書從地方型市場的角度來解釋專業市場的緣起。作者指出,地方型市場的根植性和本土化特點,是演進的起點。專業市場深深地嵌入當地的社會關系網絡之中,它的形成和發展與當地群眾的商業意識和商業文化傳統、手工業、家庭副業、集市貿易、商業技巧等密切相關。根植性和本土化的特點,表明專業市場是一種內生的交易組織,它是完全本土化的市場交易行為逐步提高專業化分工進而演變為專業化交易組織的結果,這充分展示了地方型市場演進的內生性。
該書以專業化分工網絡來解釋專業市場內生的交易效率 (參見該書第四章:專業市場的分工與社會資本網絡):一是專業市場集中交易的效率。該書構造了一個基于專業化分工的專業市場內生交易效率模型,發現一部分人選擇專業化的交易能大大提高交易效率;并且運用一個拓展的效率改進模型,證明可以通過交易的集聚,節約運輸、信息搜索等外生成本。二是專業市場的網絡效應。專業市場不僅是一個交易組織,而且是一個能夠形成其它多種專業化分工的分工網絡。該書認為,在一定的專業市場范圍內,各個行為主體 (市場經營戶、供應商、采購商、中介服務機構、金融機構)在交互作用和活動中,彼此之間建立了有利于市場交易順暢流動的正式與非正式的交易關系總和。在現有的分析框架中,雖然一般把來自于網絡的效率歸結于“外部經濟”,但本書明確指出專業市場的交易效率不僅來自于專業化的交易及其空間適度的集聚,而且來自于由專業市場帶動的其它專業化部門的互動。該書清晰地刻畫了一個以專業市場為中心的網絡體系,例如交易集群、運輸集群、制造集群三位一體的義烏小商品市場。
地方型市場進一步演進并形成跨區域分工協作網絡,自然也是專業化分工不斷擴展的結果。交易效率是地方型市場演進內在動力的一個來源,但這還不足以令人信服地解釋專業市場規模和市場范圍的快速擴張能力。該書另辟蹊徑,以內生報酬遞增來揭示專業市場擴展的內在機理 (參見該書第六章)。報酬遞增機制是回應“專業市場消亡論”的關鍵,為此必須揭示報酬遞增產生的路徑及其機制。如上所述,從專業化分工及其擴展的角度來揭示專業市場的交易效率,是報酬遞增的一部分,其實就是區域內部的報酬遞增機制。該書的一個突出貢獻是分析了專業市場擴張的動力來自于區域分工網絡的區際報酬遞增,區域內專業化交易的報酬遞增與區際專業化分工網絡的報酬遞增結合,由此構成了完整的專業市場報酬遞增機制產生路徑。該書從斯密的《國富論》中獲得了勞動分工與報酬遞增的思想基礎,從楊格的經典論文中吸取迂回生產加深勞動分工的思想,還充分吸收了主流經濟學關于報酬遞增來源的最新解釋和處理方法,如知識溢出與信息外溢等,指出“這是市場規模與迂回生產、產業間分工相互作用、自我演進的報酬遞增機制”(該書第183頁)。報酬遞增在理論上有充足的依據,因此“專業市場消亡”只是一個基于報酬遞減基礎上的悲觀結論。本書展示了如下一個動態的報酬遞增機制:商業人口集聚形成規?;袌?市場帶動專業化分工,分工誘發產業集聚,市場網絡向區域外擴大區域分工,通過區域對外經濟活動的基礎——乘數效應,促進區域發展。
專業市場有別于傳統的集貿市場,是我國改革開放以來農村工業化進程中出現的新生事物,學術界關于專業市場的討論一度只在農村商品經濟的傳統范疇內展開。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隨著新制度經濟學在國內的逐步引入,專業市場的相關研究得到了相當大的進展,關于專業市場作為共享銷售渠道的交易機制及其與中小企業的關系等,都得到了理論上的解釋。在此后的相當一個時期,專業市場發展迅猛,遠遠超出了理論界有關“專業市場消亡”的悲觀預期,相關的研究一直在努力探索,作出更為科學的解釋。《專業市場:地方型市場的演進》一書的出版,不僅將專業市場樣本從浙江省擴大到全國范圍,而且在基礎理論上對新制度經濟學的交易費用理論作出了一定的突破,對現實的關注也遠遠超出了專業市場本身,這標志著我國學術界對專業市場的研究有了一個新的開端。
本書的兩位作者長期從事義烏小商品市場、義烏商圈和義烏模式的觀察與研究,對專業市場產生、發展的區域經濟社會及文化傳統背景有著深刻的理解。這有助于作者拓寬研究視野,對一些基本命題的思考也自然地回歸到了古典經濟學的勞動分工傳統,促使該書對主流經濟學的一些觀點作了合理的揚棄。如解釋專業市場的緣起時,充分注意到了民間商業與市鎮經濟的傳統;分析專業市場的交易效率時,充分運用交易費用作了合理的解釋;關于專業市場擴展的內在機理分析,充分借鑒了基于報酬遞增的新增長理論和基于規模報酬遞增的新經濟地理學的地區專業化理論。總之,該書并沒有簡單回歸古典傳統,在具體的分析上能很好地處理報酬遞增與主流經濟理論的關系。
該書體現了作者對現實經濟生活的密切關注和高度敏感,能準確觀察到專業市場轉型升級的新動向。在經濟全球化進程中,專業市場脫離了地方型市場的一些運作模式,更現實的問題是如何融入經濟全球化。該書認為,各地專業市場必然超越地方市場體系,在范圍上形成全國性市場、地區性市場組成的專業市場體系;在業態上也可能引入電子商務、現代物流、會展等新興商業業態,并成為我國地方產業集群融入國際經濟、參與國際分工的重要平臺和通道。中國許多專業市場在國內的市場范圍內實現了報酬遞增,由此一度擺脫了“市場消亡”的宿命,但是全球化提出了新的命題。事實上,以專業市場為平臺的國際化問題依舊突出,困難也很多。當然,專業市場的報酬遞增也不會自動止步,這無疑開辟了一個新的研究空間。在這方面,本書已經開始了探索,亦取得了新的成果。
以專業市場為中心的分工網絡和跨區域擴展在本書框架中基本上得到了較好的解決,這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專業市場消亡”論。但是隨著業態的提升,專業市場最終是否會以自身報酬遞增的力量徹底否定自身,這并不完全是哲學上“否定之否定”的猜想。另外,國際化進程中分工網絡的擴展是否一樣可以實現報酬遞增,這也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因此,就全書來看,后半部分有關專業市場的擴展、轉型與提升的論述主要還只是在經驗基礎上的探討,與專業化分工及其網絡、報酬遞增的思路有一定的偏離。對此,筆者也略談一些自己的看法,作為進一步研究的前瞻。
筆者認為,就本書現有的理論框架而言,要對上述問題有所突破,還存在兩個障礙:一是“斯密定理”與“斯密悖論”的沖突。斯蒂格勒以報酬遞增與市場結構矛盾來否認“市場范圍決定分工”,但事實又在不斷否定斯蒂格勒。例如,與專業市場的跨區域分工網絡擴展相對應的市場結構恰恰非常接近于完全競爭。筆者認為,斯蒂格勒誤解了斯密,用規模報酬遞增替換了專業化分工的報酬遞增。有許多經驗可以表明,規模越大,并不等于專業化水平越高。單純的規模擴張,不一定可以獲得報酬遞增。如果報酬遞減明顯,就不可能形成壟斷的市場結構。相反,如果不出現分工的深化,專業化水平不能提高,報酬遞減會終止規模擴張。因此,競爭的市場結構與專業化分工的擴展是可以相容的。二是報酬遞增的微觀基礎及其形式化。如果說報酬遞增的來源是專業化,但是目前還缺少足夠的微觀基礎使專業化的報酬遞增形式化 (例如生產函數)。這個問題在該書被暫時擱置,至少對后續的研究是一個不小的挑戰。例如,就專業市場的國際化而言,它不失為區際分工網絡的擴展,但是擴展的方式是有區別的,區際貿易的規則與國際貿易的規則對專業化分工網絡擴展有什么影響,有沒有新的專業化分工和專業化水平的提高,這些都關系到國際化能否延續報酬遞增機制。如果缺少了有力的分析工具,這些問題也只能在經驗層面上歸納、描述和開展淺層次的討論。
(責任編輯 何志剛)
2010-07-02
白小虎,男,江蘇武進人,中共浙江省委黨校軟科學研究所副研究員,主要從事區域經濟學、制度經濟學等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