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夢
文學史客觀書寫的可能性
李丹夢
文學史客觀書寫的危機不是一個學科內部的問題,它關涉到整個人文學科的學科規(guī)范、學術體制,是整個人文社會科學危機的集中體現。文學史客觀性的獲得不能倚仗嚴密的理論與邏輯推演,而是通過此在的情感展開與實踐。文學史的任務不是為了尋求和提供文學發(fā)展的某種僵硬機械的規(guī)律,而是要透過對文學的認識達到對自身存在的深層領悟,在文學史的書寫中顯露的應該是文學史家深沉的在世感。
文學史;客觀書寫;重寫文學史;本體論
自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上海文學》扯起“重寫文學史”的旗幟以及《現代文學研究叢刊》發(fā)起“文學史觀”的討論,曾引出不少讓人眼前一亮的觀點。但就目前文學史的寫作實踐來看,觀點的貫徹顯然差強人意。一方面,各類文學史的產量節(jié)節(jié)攀升,另一方面,理論層面苦心孤詣地關于文學史的寫作探索卻愈走愈逼仄。隨著新歷史主義批評的介入,文學史書寫的局面更為不妙:如果承認歷史首先是一種修辭的運用,那么文學史寫作的可能性便被無限放大了而無須討論。然而問題并沒有到此結束,相反,形勢變得更為棘手、絕望:文學史寫作的客觀性體現在哪里?
這里不得不談及對文學史本體論的反思。按照德國美學家瑙曼的闡釋,文學史有兩種含義:一指“文學具有一種在歷時性的范圍內展開的內在規(guī)律”,二指“我們對這種聯系的認識以及我們論述它們的文本”①。此處已涉及一般意義上文學史的元素和性質:文學史是一種認識活動,它具有時間感,它的對象是形形色色的文學作品及現象。在瑙曼看來,文學史的規(guī)律是客觀地存在于文學現象內部的,而文學史家的任務即是對上述規(guī)律進行披荊斬棘的探尋。這種主客二分的思維界定符合我們對文學史的一般想象,雖然瑙曼也提到了文學史具有文學史家主觀“論述”的文本特質,但這種主體性是內嵌在一個真理符合論的思維范式中的。如此,瑙曼給文學史打造了一個科學規(guī)范的外殼。
給歷史學領域注入科學的精神源于研究者的自律與責任,他們企圖以此杜絕歷史敘述的自說自話。然而,所有的困惑亦由此產生,在歷史書寫里它集中地表現為對于歷史原生態(tài)與客觀性的執(zhí)著與苛求。如何找到一種理想的文學史的話語方式,能夠將具象與抽象、偶然與必然、流變與斷裂、混沌與清晰統一在一起?是否存在一種文學史的話語方式,能夠同時做到事實呈現和判斷呈現?這還僅是敘述中的焦慮與困頓。歷史的獨特之處在于它的不可重復和偶發(fā)性,涉及人類審美心理和深層精神活動的文學史尤其如此。我們無法讓文學事件重新上演來驗證“尋覓”到的規(guī)律,而且這種規(guī)律顯然也沒有多少將來的預見性。由于不能二次應用,文學史規(guī)律的可靠性變得非常脆弱,它似乎只是文學史家對于過去文學現象的自我解釋與想象。這與瑙曼對文學史的科學建構及允諾相距甚遠。依照瑙曼的定義,文學史的規(guī)律具有歷時的結構,這種對于連續(xù)性的推崇帶有鮮明的古典哲學的理性色彩。具體到文學史的書寫,對于時間先后順序的維護和強調通過邏輯的秩序被固化下來。我們慣于從歷時性中尋找因果律,而這種論證并不艱難,只要略施技巧,它完全可以通過貌似公正、客觀的文學現象的采擷與比較描述出來。這種“時間—邏輯—邏各斯”的歷史敘述能清晰地解答關于“歷史走向”的問題,但對于“什么是歷史”的提問卻無能為力。當孜孜以求地把歷史整合進“合目的”發(fā)展的歷時之流時,歷史的偶然和具體被慷慨地放棄了。
至此,以瑙曼為代表的傳統文學史家的理想已基本破產,這也許會讓人走向新歷史主義所標榜的“作為文學構造的歷史文本”,但我們仍舊本能地對瑙曼的設想懷有同情和希冀:文學史的標準在哪里?這種發(fā)問和思考本身雖然顯得笨拙,但并非全然空穴來風,因為即使至為膽大和富有個性的治史者在歷史書寫中也不能任意妄為,總有某種顧忌暗中牽制著他;而一個訓練有素的讀者,盡管他可能說不出明確的理由,卻自能區(qū)分文學史敘述中的夸夸其談與深思熟慮、故弄玄虛與博大精深。文學史范疇的“真實”不是一個外部的標準,而是“史家內在的學術倫理尺度”,它“意味著史家承認原生態(tài)歷史的‘實有’”,“雖然本質上不可能達到,但作為一種主體向度,史家保持這種向往”,這是“文學史學術品味的最后防線也是惟一可能的防線”②。這是一種頗有見地的認識,但它無法解釋為何文學史家內心的倫理選擇能夠為他人“分享”、識別與感動。關于“真實”的認識尚可推進一步,所謂歷史敘述的“真實”,乃是此在在世的領會與籌劃。
就存在論的層面而言,在史家能夠區(qū)分自我和他人之前,我已經屬于人類社會;在我能夠區(qū)分歷史對象之前,我已是歷史的一部分。這從根本上克服了瑙曼將文學史客體化所帶來的弊端,將文學史的書寫與闡釋界定為“在之中”的言說,顯然也更切中我們的實際。如果承認理解和闡釋首先不是人的意識和認識活動,而是他存在的基本模式,那么理解便不可避免地要受人存在的歷史性因素的制約。這樣,傳統文學史中所執(zhí)著的僵化的歷時秩序便被此在本身的時間結構所代替。具體說來,文學史家所研究的時代被他當做參照的現在,當做時間觀的中心。“有一個這種現在的將來,它是由期待、無知、預料那個時候的人的恐懼構成的,而不是由我們其他人自己知道將發(fā)生的東西構成的;也有一個這種現在的過去,它是以前的人的記憶,而不是我們關于他們的過去所知道的東西的記憶。”③這另一個現在我們又把它稱為“歷史語境”,文學史的書寫不是讓我們返回那個現在,事實上這也無法做到,沒有一個現成的“歷史語境”等待我們前去返回,歷史在成為歷史的剎那便取消了自身的實在性。與其說返回,不如說是一種時間的想象:此在于存在的領悟和籌措中將另一個現在從“以前”的深處予以再現和召回。文學史并非各種現成文學材料的搜集、整理、組合、排序的科學,而是要將過去、現在和將來的歷時序列整合進當下的存在關照。它不單是個人的存在探險,亦屬于他人。憑借著文本、文學現象之類由話語凝結成的“痕跡”的導引與提示,我們與他人相遇,分享在世的陣痛、喜悅及共在的奇跡。我們在他人身上認出了自己,一種存在的可能、延伸和擴大;那個讓我們驚訝、被我們遺忘乃至排斥的曾在,經由文學史的理解和闡釋,帶著某種異樣的尊嚴重新回到我們身邊。
理解和闡釋燭亮了歷史。就此而言,并不存在純粹的歷史事實,歷史(事實)的成立有賴于它是否進入理解的視域;一旦取消對歷史的理解和闡釋,也就無所謂歷史和事實了。歷史不是讓我們到外界去尋找、還原某個客觀對應物,復活歷史的關鍵在于傾聽存在的聲音。質言之,存在的顯露過程(理解)即構成了歷史。由此考察文學史寫作的可能性,不難明白,只有自覺棲身于存在的探索之中,文學史的書寫才能走上正途,才能具備客觀與真實性。就存在的意義而言,“客觀”的獲得并非倚仗嚴密的理論與邏輯推演;如果一定要賦予“客觀”某種品質的話,它應該是此在的情感展開與實踐,而這恰恰為理論的認知所極力壓抑和排擠。事實上,理論的認知如果不能納入上述實踐的話,很難避免知識強迫癥似的機械經營與完善。我們的文學史做得盡可以宏闊、清晰,關于文學史的理論探索盡可以超前和先鋒,但卻極少有在世的痛感,因而它們與我們(生命)無干。
文學史這種讓人喪氣的隔膜與貧乏并沒有因諸多學者的努力而予以克服。在吊起讀者消費歷史的好奇與貪欲的同時,他們的付出亦讓歷史成了一個無底的(知識)黑洞。我們不禁要問:文學史的敘述邊界究竟在哪里?在樂此不疲的知識積累和修補之外,是否還有別樣的價值和原則讓我們更為踏實安然地去拓展文學的世界?這里引人質疑的并非學者的研究行為,文學史客觀書寫的危機感也許并不是一個學科內部的問題,而是關涉到整個人文學科的學科規(guī)范、學術體制。簡言之,文學史的危機不過是人文社會科學危機的一個集中與微縮的體現。鑒于文學(詩)與精神、存在的天然關聯,人們有理由期望文學史較之其他歷史敘述有更多的存在關照和精神慰藉,但在目前的學術環(huán)境中卻很難實現。就現有學術體制的循環(huán)延續(xù)、知識話語的生產繁衍來說,歷史的黑洞,竟不啻是一種亮色和希望了。我們需要這個黑洞來滿足我們對于知識的癖好,來供我們源源不斷地傾倒話語。此處的關鍵乃是對于此在在世體驗的回避與忽視。我們的文學史,乃至我們的學術,就其根本的言說驅動而言,與此在的情感實踐很難通約。文學史的客觀與虛偽、豐富與貧乏,正是在此有了分野。
當我們從文學史本體論的角度解決了何謂文學史書寫的客觀性之后,卻發(fā)現又遭遇了一個悖論:理解,既是歷史書寫的結果,同時又是達到結果的中介。如果不愿像海德格爾那樣僅僅把歷史作為存在的一種派生形式而一了百了,就必須找到某種方法論上的參照。在此,理解作為一種認識模式顯示出了意義。什么是理解?按照迦達默爾的思路:理解是一個對話的過程,對話使問題得以揭示出來,又使新的理解成為可能,對話具有問答邏輯的性質,在此,語言居于理解的核心。按照迦達默爾的理解:語言就是對話,對話乃是語言的本質和生命。語言的粗糙或細膩、衰老或更新以及文學風格、流派的形成,都依靠共同存在的說話人的交流而存在。這與海德格爾不注重語言在人際交往中的溝通作用已明顯不同,迦達默爾通過改造海德格爾的語言觀,把存在模式上的理解朝著實踐的方向推進了一大步。這是否意味著我們也可以通過感知文本的語言,通過對話來達到對文學史的本真敘述呢?在此,必須擺脫“語言第一性,書寫第二性”的結構主義語言學的二元對立論,文學史敘述中所遇到的文本,其本身就是一種具有說話意向的話語,一種經由說話的愿望而留下的符號的標記。換言之,書寫是能夠和談話平起平坐的現實,而并非言談的衍生物。一場曾經進行而已然中斷的思想交鋒經由理解視域對文本的開放,而將此在裹挾其中。
所謂對話,不是用一種觀點反對另一種觀點,也不是將一種觀點簡單地嫁接或凌駕于另一種觀點上,亦非彼此排斥、離題萬里,而是改變雙方的觀點,由此而達成的、既非我的專利、也非你的新見的共性,便是我們對世界的共同理解。具體到文學史的敘述,當我們與文本相遇時,由理解而激發(fā)的語言對話就并非僅是為了還原作者的本意,復現當時的語境,或者像利科所講的,是單純的自我擴張。盡管這幾方面都必須顧及和投入,但文學史敘述的最終目的卻是要尋覓和創(chuàng)造一種共同體的語言,因為自我和他人總是在擁有自我和他人的語言中才能照面和理解。如果說在對話中引發(fā)了自我的擴張,那么這種擴張同樣為對方享有。不需要也不應該于文學史的敘述中渲染類似中心與邊緣、自我與他者的對立與區(qū)分。作為此在在世籌劃部分的文學史敘述,發(fā)掘自我與他人之間命定、深刻的關聯,稱得上是其中最為核心與神圣的事業(yè)。這里首先注重的是完全無條件的傾聽與接受,它們是發(fā)掘共同體語言的基礎。共同體的語言克服了文本所屬的過去的文化、時代與歷史敘述人之間的疏離,使自我和文本具有了同時代性,進而同化了文本的意義。在共同體語言所照亮的存在境遇里,我與文本成為了互不設防的意義延伸地帶,我們發(fā)現,彼此居然成為了對方探索存在的目的和手段,而且一切本來如此。共同體的語言把此在和與它照面的他者的聯系勾勒出來,不事張揚地把向來為常人忽略、忘懷的共在命運敞開來……
不難看出,這樣的言說是通向詩域的,文學史在本質上應該是詩化哲學。和我們司空見慣的、面目謹嚴乏味的文學史著作相比,這樣的結論多少有些詫異。但如果文學史不以詩來敘述、思維,又怎么能呈現存在的豐富呢?在我們現有的言說方式中,還有什么比詩更能勝任對存在的領悟與揭示?當我們出于學術探索的目的習慣于質詢一切時,為什么不試著質詢一下我們的學術規(guī)則本身?或許,我們的思維從一開始就錯了。海德格爾曾格外推崇17世紀虔敬派的格言:“思考就是感謝”,言下之意,此在如果要保持言說和德性的永恒,必須把“思考”看做是“感謝”。這或許可用來反思我們的傳統學術思維。就文學史書寫中的理解、對話而言,在你懷疑歷史、批判歷史之前,必須首先把它作為禮物接受下來。如果文學史的本真書寫一定要找一個外在的依據,那對話應該算是一個不錯而客觀的思維范式。真正的對話總是以在一起為前提,致力于發(fā)掘自我與他者的伙伴關系。就實踐層面而言,對話是一個兼具共時性和歷時性的概念。我們內心視為“正確”或“法”的東西,就置身于由對話所彰顯的共同性中。正是在與自己或他人的交談中,世界在各個經驗領域里向我們顯露,呈現出類似有序的特質。這也正是我們力圖敞現的歷史。歷史顯露的過程亦是我與他在世境界升華的過程,我們彼此通過對方加深了對于存在的領悟。
相形之下,新歷史主義的書寫態(tài)度則是一種單向的意義征服,從中我們看不到感激與承受,更不要說敬畏與虔誠了。新歷史主義者的自我在與文本相遇之際,基本是封閉的。這讓他的歷史記述大體陷于“偏見”內部的循環(huán)與繁衍,敘述者在振振有詞中不自覺地拒絕了探索存在可能性的機緣。雖說對于歷史的詩意言說不止一種,但這并不意味著能把歷史的敘述等同于操著所謂歷史事實符號的任性虛構。真正詩性的歷史書寫絕非易事,攜帶偏見的雙方在“視界融合”的理解中充滿意志的對抗和振蕩。錢理群在回顧《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寫作時這樣寫道:“我沒有屬于自己的哲學、歷史觀,也沒有自己的文學觀、文學史觀。因此,我無法形成,至少是在短期內無法形成對于20世紀中國文學的屬于我自己的、穩(wěn)定的、具有解釋力的總體把握和判斷,我自己的價值理想就是一片混亂。我不過是在矛盾和困惑中,勉力寫作而已。”④受制于教科書的體例和學術規(guī)范,錢理群并沒有把這些困惑寫進《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呈現在我們面前的,仍舊是一個自圓其說、不乏“自信”的文學史。對于錢理群的苦惱,任何一個具備責任感、有文學史寫作經驗的人都能體會,但我們卻無法解決它。我們已習慣于閱讀、講述和接受貫穿“是”和“應然”的文學史,同時也強迫自己絞盡腦汁地在文學史中書寫“是”和“應然”。為了表現學術的嚴謹和氣魄,我們營構了一元或多元的本質敘事的歷史框架,把所有的例外、困惑強行地打壓下去。然而,一定要靠此方能維持文學史的歷史感與學術深度嗎?依照前文的探討,文學史書寫的客觀性維系于此在在世的情感實踐,如果能恰如其分地把困惑和矛盾寫進去,文學史非但不會降低權威性,反而會因其真誠的迷惘而格外動人。在此,困惑和矛盾顯露了文學史言說者在走出偏見邊界時的在世陣痛。相對于那些能大批量生產的文學史,這種文學史是難以復制的,因為它的歷史言說已跟存在的探索打成一片。學術與生命在肝膽相照中造就了最具個性的文學史。
無論就存在的探索,還是從忠于自我、健全人性的角度而言,歷史的詩意書寫都不啻是一種有效的手段。它讓我們在實現文學史的客觀記述、對抗文學史的“體制內書寫”、扭轉學術風氣等方面看到了曙光和希望。我們不必為了求全責備而把所有的文學作品、文學事件一網打盡,文學史的任務不是為了尋求和提供文學發(fā)展的某種僵硬機械的規(guī)律,而是要透過對文學的認識達到對自身存在的深層領悟,在文學史的書寫中顯露的應該是文學史家深沉的在世感。
注釋
①[德]瑙曼:《作品與文學史》,范達燦編《作品、文學與讀者》,文化藝術出版社,1997年,第121頁。②葛紅兵:《文學史學的核心問題》,《江海學刊》1998年第3期。③[法]保羅·利科:《歷史與真理》,姜志輝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第11頁。④錢理群:《矛盾與困惑中的寫作》,《文學評論》1999年第1期。
責任編輯:采薇
I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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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0751(2011)02—0245—03
2011—01—14
李丹夢,女,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文學博士(上海200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