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江馮媼傳》思想價值重評

周承銘

（長春社會主義學院 長春中華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61）

《廬江馮媼傳》思想價值重評

周承銘

（長春社會主義學院 長春中華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61）

《廬江馮媼傳》是一個關于女人的故事,馮媼也是小說的重要人物。鬼魂爭奪“舊物”實是爭奪主婦名分。小說的思想價值是，反映了當時社會對婦女的歧視和虐待，揭示了中唐社會婦女地位的卑下；反映了社會對孤寡老人的遺棄，批判了人性惡和當時國家、社會養老救助體系的殘缺；反映了作者對婦女問題的深切關注，表達了李公佐的進步思想。

《廬江馮媼傳》；思想價值；主題；婦女地位；養老救助；李公佐

唐代傳奇小說大家李公佐只有4篇作品傳世，《廬江馮媼傳》即其中之一，然而其受關注程度卻遠不及《南柯太守傳》和《謝小娥傳》，甚至迄今為止未見報刊有專文論述。魯迅編選《唐宋傳奇集》雖予收錄，但對其價值的評判卻不甚高，略謂“其事甚簡，故文亦不華”[1]84，“此篇敘事很簡單，文章也不大好，我們現在可以不講它”[2]318，認為其價值僅在于“可考見作者蹤跡”[3]200。自上世紀 90年代以來，《廬江馮媼傳》的思想價值始被逐漸發現。但當代學者們所提出的一系列觀點，如“女鬼不愿前夫再娶的故事”，表現了愛念前夫的感情，“也透露了家庭和財產的爭奪”[4]153；“名為談鬼，實寫當時封建婚姻關系中丈夫喜新厭舊的社會悲劇。馮媼不是悲劇的女主角，而是不良現象的目擊者”[5]823；“反映了一個富有現實意義的主題，即被丈夫拋棄的一個婦女的悲劇。這也是當時存在的一個社會問題。與李公佐的小說創作的基本傾向是一致的……作者無疑譴責了董江的薄幸行為，抨擊了澆薄的世風”[6]230；“從已故少婦的一面，著力刻畫了她對愛情的執著。她希望丈夫在她死后依然保持著愛的專一；當得知丈夫移情別向、另娶新人時，她的內心悲哀是可以想象的……作品實質上代表飽受男性社會輕賤的廣大婦女，提出維護感情尊嚴和人生權力的強烈要求——如果連陰間女鬼都不能容忍丈夫感情上的背叛，那么對于生活在人世間的婦女，她們的尊嚴、權利不是應當得到更多的呵護和尊重嗎？”[7]371這些觀點與小說的實際內容尚有較大的差距，表明對這篇作品還有重新認識的必要，對其蘊含的思想價值還應做更深入的挖掘。

要正確認識和深刻理解小說的思想價值，首先要進一步明確當代學者們在研究中所涉及的幾個重要問題。

第一，小說寫的究竟是鬼的故事還是人的故事？《太平廣記》將《廬江馮媼傳》作為“鬼”類故事收入第三百四十三卷，當代學者們承襲舊說，也一致認為小說寫的就是鬼的故事。論人物，小說中有鬼魂，更有活人；論情節，小說中有陰間場面，尤不乏人世生活。那么到底應是人的故事還是鬼的故事，是個什么樣的故事，筆者以為判別的標準就是看以誰為構置故事情節的核心。但我們看，小說敘述的是分別發生在陰陽兩界的故事，在構置情節上也存在著兩個起核心作用的人物。其一，如果以鬼魂為視點，董妻在小說中就占有最重要地位，其出身、婚姻、家庭、壽考于篇中皆有清楚交代，而圍繞著其夫董江“明日別娶”，董妻與其舅姑（董江之先父母）這三個亡魂在地下所發生的關于“征我筐筥刀尺祭祀舊物，以授新人”的激烈沖突，從一個側面生動表現了鬼在陰間的情狀以及鬼與鬼的關系。這樣的故事（鬼在陰間的生活）和這樣的情節（鬼與鬼之間的斗爭），正是這篇小說有別于同時代其他傳奇小說的鮮明特色。從這個角度，認定小說是有關“鬼”或“女鬼”的故事并沒有錯。其二，如果以活人為視點，以馮媼為核心所構成的故事同樣具有相對的獨立性和完整性，同樣不容輕視。馮媼老邁喪夫，孤苦無依，因遭“鄉民賤棄”，并遇“淮楚大歉”，不得不四處流浪乞食以度殘生，沒有世人的尊重和同情，只有孤魂野鬼的禮遇和幫助。她把牧犢墅雨夜之所見所聞告于“邑人”，只是想見證一段事實，本無害人之心和妨人之意，結果卻被正在舉辦“禮事”的董江“以妖妄罪之”，派人“迫逐”而去，最終不止是鄉民賤棄，還進一步遭到了官府的暴虐。這樣的故事（老年寡婦離鄉乞食）和這樣的情節（人不幫助人，鬼幫助人），在存世的唐人小說中是絕無僅有的。從這個角度，我們又完全有理由有必要確認它為人的故事，是揭露和批判人心冷酷、人情冷漠的故事。而我們以全篇為視點，就不難發現這其實是一個關于女人的故事。小說設置兩個女人，而不是一個女人作為主要人物；用兩條線索，而不是一條線索構筑故事情節；以陰陽兩界，而不是其中一界作為描寫空間；反映了兩類女人，而不是一類女人的不幸。同一時代的女人不一定都面臨同一種不幸，但形形色色的不幸，在“不幸”這一點上最終是相同的。小說反映的正是這樣的故事，確切地說是一個特定時代女人悲劇的故事。

第二，馮媼究竟是“目擊者”還是局中人？這個問題原本無需再論，但由于這個問題在深層次上既涉及到馮媼故事本身是否具有感染力，也涉及到馮媼故事與董妻故事是否具有一定的內在聯系，所以仍有深入探究之必要。當代學者們認為，小說所反映的悲劇與馮媼無關，她不過是作為一個悲劇的見證人而存在的。尤有學者明確提出：“馮媼這個人物，并非本篇立傳的主人公，而是全文的一個線索人物，通過她的見聞主要的是為了寫董江原先的妻子——一個女鬼的不幸遭遇。”[8]328馮媼具有結構篇章的意義是不爭的事實，但同時也不可否認其表達思想的意義，從一定角度看，是比董妻還要重要的人物，如果說后者反映了“個別”，那么前者則揭示了“普遍”。董妻的悲劇還可以視為家庭問題，而馮媼的悲劇則絕對是社會現象。董妻的悲劇確乎不是馮媼的悲劇，這就如同馮媼的悲劇也不是董妻的悲劇一樣，但我們不能就此斷言兩者除互作看客外，再無其他關系。以馮媼的悲劇言之，當她身處曠野，風雨交加，“久困寒餓”之時，沒有能夠得到人的幫助，倒是令人談之色變的鬼為之“備餼食，理床榻”，邀之食息；身在悲劇中的鬼魂卻可以不忘熱情幫助另一個也為悲劇煎熬的人，愈是讓馮媼感受到從未有過的“美食甘寢”的幸福，愈是與鄉民賤棄形成巨大反差，在人不如鬼的時代，馮媼的悲劇才更顯現其深刻的含義。由此，我們是否也可以認為描寫鬼魂的表現主要是為了凸顯一個老嫗的不幸。以董妻的悲劇言之，馮媼是仗義執言者——“董有妻，何更娶焉？”公開而大膽地譴責董江停妻再娶的不義行為，也是董妻悲劇的間接受害者，因在不受歡迎的場合披露了她在旅途中偶然間了解掌握到的一點情況而被牽入到另一個悲劇中，從而進一步加重了自身的悲劇。兩條故事線索互為強化和推動，兩個女主人公互為襯托和詮釋，沒有對待馮媼的惡劣態度何以見得董江的薄情？不因鬼窟食宿，又如何說明一個孤老太婆遭人賤棄的可悲與可憐？一生一死兩個女人的故事，不僅有聯系，而且聯系甚為緊密，她們在任何一方的悲劇中都足可稱為重要角色，而非目擊者。

馮媼故事帶給人們的震撼絕不比女鬼受逼的故事遜色。以馮媼為核心和主線，小說故事可分為三個情節單元。“馮媼者，廬江里中嗇夫之婦，窮寡無子，為鄉民賤棄”是第一個單元。這一單元不計標點符號，雖然只有寥寥20個字，卻清楚地交代了馮媼的年紀、所屬階層、身世變故和窮困無助的生活狀況，傳達出的信息量很大，留給人們想象的空間也極為廣闊，但“賤棄”是其中的關鍵詞，意即：這樣一個無兒無女、無依無靠、又貧又賤的老寡婦，在本鄉本土卻沒有人給與同情和幫助。這實際上是開篇即在責問社會良知——人的同情心問題。嗇夫，當代學者們多釋為作者借用先秦時代古官名，實即唐時之里正、保甲長一類的小鄉官。此實為不應有之錯解。首先，唐人一般沒有借用古官名以稱謂當時之官職的習慣；其次，這是一個悲劇性的故事，作者尤不可能以此種略具調侃意味的稱謂去引發人們理解的分歧（如，是否因鄉官得罪了人而殃及其婦），而沖淡凝重而嚴肅的悲劇氣氛。嗇夫，有多個義項，但“農夫”乃為本義。《說文解字》釋“嗇”字云：“古文嗇從田”，“故田夫謂之嗇夫。”小說中的“嗇夫”稱謂用的正是本義，講的是唐元和間廬江縣一個喪偶無子的老農婦的凄慘遭遇。牧犢墅雨夜遇鬼，是小說的第二個情節單元。敘述的是在乞食的路上，在風雨瀟瀟的漆黑夜晚和渺無人煙的荒陌，饑寒交迫中的馮媼受到了鬼的幫助的故事。正在為眼前經歷的傷痛而“悲泣”、“復泣”、“泣至曉”、“不勝嗚咽”的女鬼，不僅沒有像鄉民那樣予以“賤棄”，相反在極度悲傷中為之準備了“美食甘寢”，使馮媼享受到了久已陌生的幸福和尊嚴。只有鬼才可憐的人應該是世間最可憐的人了。陽間冷酷的人還不如陰間熱心的鬼，是這一單元所表達的中心思想。小說最后一個情節單元是桐城縣遭逐。因乞食而進入桐城縣的馮媼，恰好趕上鬼魂梁氏之夫董江“張簾幕，具羔雁”大肆操持再娶之婚慶，便在“邑人”中講了自己見到的事實，發出了基于同為女人之同情和良知的責問，于是身為縣丞的董江不僅給定了個“妖妄”的罪名，而且不惜動用粗暴手段，令“部者”將這個活命都很艱難的老乞婆驅趕出境。已被鄉民賤棄的馮媼，又遭到“官家”或者說官府的賤棄，是這一單元的主旨。這是一個拷問社會、拷問人心的故事，面對作者的拷問，古今一切有良知的讀者誰能不為之動容，不產生靈魂的戰栗！而作為這樣一個凄慘故事的主角，難道還不配作為小說的一個主要人物嗎？在研讀這篇小說時，如果我們只注意到了鬼魂悲，而無視活人苦，其偏頗之大豈不是顯而易見。

第三，董妻究竟反對不反對丈夫再娶？已做鬼魂，陰陽隔絕的董妻不能容忍前夫再娶，這是當代學者們判定此篇小說為愛情婚姻小說以及批判董江“喜新厭舊”的主要依據。這個判斷是不符合小說實際的。董妻的“悲泣”緣于“老叟與媼”與之征索舊物，董妻告馮媼其前夫“明日別娶”旨在說明何以被征索舊物，而一泣再泣，直至天明的總根源乃在于“我不忍與”。舅姑為舊物而來，因遇生人而暫避，但他們豈會善罷甘休。舊物終究是要不保的。如此，她豈能不憂不懼，不為之啜泣終宵？從小說的文字看，我們不能說董妻贊成前夫再娶，但至少也無以證明其反對再娶，與之發生矛盾沖突的是其公婆，而不是再娶的前夫董江。至于董江，“喜新”或許是實，“厭舊”絕難成立。馮媼為其帶來的亡妻近況消息，卻沒有能夠勾起他對亡妻的思念，沒有讓他激起一絲情感波瀾，“是夕，董竟就婚焉”，育有兩男一女的亡妻在其心中竟是如此了無痕跡。但梁氏作為董江的前妻畢竟是“亡”，而非“棄”，責其“厭舊”則有失公允。就其表現而言應叫“忘舊”，是不念舊情，是冷酷無情而已。

第四，董江之先父母向董妻征索“舊物”究竟意味什么？當代學者們認為是“透露了家庭和財產的爭奪”[4]153；是剝奪董妻作為主婦的權力，反映了人死情絕的炎涼世態[7]371。謂之“爭奪財產”固然不對。董江父母索要“舊物”的目的是“以授新人”，顯然這場陰間的爭奪戰為的乃是陽間人，而董江“家累巨產”，“縣東有甲第”，哪里還會在乎“筐筥刀尺”這些微末之物，何況還是舊人用過之“舊物”？謂之“爭奪權力”同樣不正確。主婦的權力只為在位的主婦所擁有。董妻的主婦權力早已因其死亡而自然喪失。已成亡魂的董妻即使不交出“筐筥刀尺祭祀舊物”也不會影響新人行使家庭主婦的權力。在封建社會里，對于婦女來講還有一樣東西比權力和財產似乎更為重要，有時甚至會被看得比生命都重要，那就是“名分”。我以為董江父母為新人爭的正是主婦的名分。梁氏是董江的結發正妻，而董江再娶系亡妻續弦，前后兩娶，自然就出現了陰陽兩個正妻，但同一時間只允許存在一個正妻，如陽間的正妻必娶，則陰間的正妻即要必讓。叫陰間的正妻讓出名分，陽間的人做不到，那么就由陰間的鬼——董江之先父母來代為操作，于是也就有了“又見老叟與媼，據床而坐。神氣慘戚，言語呫囁，有若征索財物，追逐之狀”，“我不忍與，是有斯責”等故事情節。筐筥、刀尺、祭祀等物在封建時代皆由所謂“冢婦”掌管，是正妻地位的象征，越是“舊物”越是意味著資歷之深。陰間的董妻與董江已沒有夫妻之實，對僅存的夫妻之名當然不愿再丟掉，所以當公婆來追索代表著正妻名分的“筐筥刀尺祭祀舊物”時，她才會那樣堅守不放并傷心不已。

小說以凄婉的筆調向人們敘述了一老一少、一貴一賤、一生一死這樣同一時代兩個女人的辛酸遭遇，主題是揭示在作者生活的時代作為女人的不幸和悲哀。年老的、貧賤的不好活，年輕的、富貴的一樣不好過，活著沒有飯，死了沒有名，這與其說是時代帶給女人的不幸，毋寧說這原本就是女人悲哀的時代。在中晚唐時期的封建社會，像馮媼那樣的貧苦農婦有那樣的遭遇并不奇怪，因為階級壓迫原本就是這般殘酷；而梁氏作為“淮陰令”之女、“酇丞”之妻，是統治階級中身份地位較高的女人，同樣面臨不幸的煎熬。可見，在那個時代，悲哀并不限于哪個階級和階層，而是全體女人的共同境遇，所不同的只在于是體現在精神上，還是肉體上，或者是精神加肉體上以及程度的輕重而已。小說就是要告訴人們，在女人悲哀的時代，只要是女人，不管老少貴賤，不管美丑妍媸，甚至也不管是生是死，皆不能幸免于悲哀的遭遇。

澄清了當代《廬江馮媼傳》研究中所涉及的突出問題，并重新確立了小說的主題（既不是所謂“丈夫拋棄婦女的悲劇”，也不是所謂“揭露封建社會婚姻制度罪惡”），讓我們再來審視這篇小說，其思想價值至少應有三個方面。

其一，小說反映了當時社會對婦女的歧視和虐待，揭示了中唐社會婦女地位的卑下。男女兩性關系是超越于階級關系之上的基本社會關系之一，同時也是反映社會文明進步程度的重要標志之一。兩性之間的不平等始終是諸多社會不平等的一個極其重要的方面。在人類社會歷史上自母系社會結束后可以說便進入了漫長的男尊女卑時代，在不同時期不同國家有的只是程度差別，而并無本質的不同，這一問題直至今天在世界上號稱最文明的國家也沒有能夠真正獲得解決。《廬江馮媼傳》就是以文學的視角典型而生動地反映我國封建社會中期婦女被賤棄被傷害，男女之間不平等的社會現實。中國幾千年封建史，女人稱帝惟唐時武則天一人而已，然而即使女人做了國家的最高主宰也絲毫未能影響有唐一代男尊女卑現實的繼續存在。甚至連武則天自己也未能幸免被當面質疑稱制合法性的問題。大足元年、長安二年，冀州武邑儒生蘇安恒即連續兩次投匭上疏，公然勸武則天遜位，略謂：“陛下自坤生德，乘乾做主，豈不以上符天意，下順人心。東宮夕在諒陰，相王又非長子，陛下恐宗祀中絕，所以應其謳歌。當今太子追回，年德俱盛，陛下貪其寶位，而忘母子深恩。臣聞京邑翼翼，四方取則。陛下蔽太子之元良，枉太子之神器，何以教天下母慈子孝，焉能使天下移風易俗焉？”[9]4880從坤不可代乾以“做主”、母不可奪子位、對天下婦女的惡劣影響三個方面堅決反對武則天位居九五之尊。唐在最開明的太宗時代，即以法律制度的形式明確了男女之間不平等的家庭地位和法律地位。以《貞觀律》為根本的《唐律疏議》反復強調“夫者，婦之天”；其卷十四《戶婚律》則進一步明確“婦人從夫，無自專之道……若有心乖唱和，意在分離，背夫擅行，有懷他志，妻妾合徒二年，因擅去而即改嫁者徒三年。”而夫背妻逃亡，既無任何處罰，且妻須三年后方準改嫁。地位男尊女卑、量刑女重男輕的傾向赫然顯現。經過武后革命，韋后亂政，特別是在促成唐王朝由盛遽衰的安史亂后，中唐時期的社會主流思想意識更是充滿了對女人的輕蔑和敵意。陳鴻《長恨歌傳》從總結本朝歷史教訓的角度提出了“懲尤物，窒亂階”的政治主張，白居易《胡旋舞》、《李夫人》、《古冢狐》等諷喻詩表達了女色害人覆國的思想，元稹《鶯鶯傳》中張生關于“天命尤物”的議論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當時社會對女色禍國論的認同。《廬江馮媼傳》正是在女人的名聲和地位空前跌落的社會歷史背景下所產生的反映女人遭遇不公、不幸的一篇極為難能可貴的作品。

馮媼因遭到男權社會的“賤棄”而活得十分艱難；董妻也因丈夫再娶而死不安寧。她們雖生死有別，貴賤不同，遭遇各異，但面臨的卻是同一種社會不公，即來自男人、男人家庭和男人社會的歧視和傷害。董妻育有“二男一女”，“男皆隨父”、女卻隨母的情節，以及董妻關于董江為公婆之“嗣子”（延續枝脈之子）的稱謂，皆向人們透露出男人尊貴、男女不平等的歷史信息。馮媼和董妻的故事作為兩個女人的受虐事例，尤其女人做鬼也不幸的故事，不僅充斥虛構的色彩，而且也帶有極端的傾向，然而，就是這種“片面”的反映，才充分昭示了其思想蘊含的深刻。

其二，小說反映了社會對孤寡老人的遺棄，批判了人性惡和當時國家、社會養老救助體系的殘缺。養老和救助是人類社會的特有現象，是“人”與“非人”的一個重要分界線，動物世界不存在養老救助現象。小說中的馮媼既是一個鄉村婦女，又是一個無人照顧的寡婦和喪失勞動能力的老人，因此，小說不僅涉及到了社會對待婦女不公問題，也涉及到了國家和社會對孤寡老人不盡責的問題。尊老養老，是我們民族的優良傳統。先秦典籍關于“大同”、“小康”的社會理想以及孟子所提出的推恩于民的仁政觀都包含著應該如何尊老養老的重要內容。中國歷代統治者也都很重視養老救助問題。唐王朝繼承了前代的養老救助思想和養老救助傳統，在養老救助的法律制度、禮儀規范、優撫措施、救濟手段等方面又做了進一步的完善，特別是還創造性地提出了侍丁、孝假和悲田養病坊等制度，為我們今天堅持和完善社會養老救助制度提供了寶貴的歷史借鑒。但是，有好的思想和好的政策，未必就有好的實踐和好的效果。唐代的養老救助制度，一方面還不算是最好的制度，還缺乏全方位覆蓋性和常態化，多因帝王的即位、改元、立儲、封禪、巡狩等活動而施行，受益的只是少數人，而且也不能保證經常受益；另一方面，也因在地方和基層得不到很好的貫徹落實而大打折扣。玄宗皇帝于天寶元年正月下詔云：“侍丁者令其養老，孝假者矜其在喪。比者王政優容，俾申情理，而官吏不依令式，多雜役使，自今以后不得更然。”[10]428天寶四年六月復下詔云：“頃以鄉閭侍丁，優給孝假，官吏等仍科雜役，天寶初已遣優矜，如聞比來乃差征鎮，豈有舍其輕而不恤其重，放其役而更苦其身？眷言及此，良用恤然。自今后，將侍丁孝假，不須差行。”[11]1519開元天寶之際尚且如此，中唐之時地方和基層養老救助的實際狀況更不難想見。《廬江馮媼傳》就是其時養老救助效果不佳的真實反映。

馮媼以老邁之軀而背井離鄉，走州過府，為的僅僅是討得一口活命的飯吃。馮媼喪夫無子，不存在家庭養老問題，她需要國家和社會的救助，尤其是在大荒之年更應由國家賑濟。孔子在闡述“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表現時特別強調：“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禮記·禮運》）使老有所養，寡有所恤，對國家而言是政治問題，做不到就談不上政治清明；對社會而言是道德問題，做不到則反映了人性的丑惡。唐代規定京畿和天下諸縣令的職責之一就是“養鰥寡，恤孤窮”[11]1519，從太宗、高宗，直至玄宗都多次要求對“鰥寡孤獨不能自存者”，地方政府要“量加賑恤”。面對馮媼的境況，當地各級官吏卻瀆職不為，董江身為鄼縣丞也視而不見，沒有實施應有的救助，相反卻怪她多嘴多事，令人驅趕出境，把她再次推向死亡的邊緣。“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荀子·性惡》）社會的冷漠無情，根源乃在于政府的不正確引導和教化。冥府有情，人間無義；人不助人，而鬼相助。這對當時的政府和社會是多么大的諷刺！

其三，小說反映了作者對婦女問題的深切關注，表達了李公佐的進步思想。李公佐是長期關注婦女問題并卓有成就的一位傳奇作家，其存世的4篇傳奇小說中有2篇是有關女人內容的，即《廬江馮媼傳》和《謝小娥傳》。白行簡于《李娃傳》篇末記其寫作原委曰：“貞元中，予與隴西李公佐話婦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國之事。公佐拊掌竦聽，命予為傳……時乙亥歲秋八月。”據此可知，李公佐至少從貞元十一年（乙亥歲）即已開始關注婦女問題，而到元和十三年完成《謝小娥傳》，前后歷時長達24年，如此之久而能不改初衷，本身就說明了他對婦女問題的極端重視和關心。李公佐贊賞李娃的“操烈品格”，更景仰謝小娥的“貞節”，認為謝小娥的所作所為“足以儆天下逆道亂常之心，足以觀天下貞夫孝婦之節”。不管李公佐從封建道德思想、道德規范角度出發去理解和認識李娃及謝小娥的行為有多么大的偏頗，他能熱情地稱贊一個無比下賤的妓女和滿懷崇敬地為一個為個人復仇的平民女子立傳揚名，就表明了其思想的進步。李公佐關注婦女問題固然最關注婦女的道德問題，但他在關注道德的同時自然也會關注到婦女本身，特別是婦女的生存狀況。如果說李公佐參與《李娃傳》寫作的討論和創作《謝小娥傳》的目的是要求女人該如何做，那么《廬江馮媼傳》的意義則在于提出了國家、社會以至家庭該如何善待女人的問題。在對女人充滿譴責，社會輿論幾乎一邊倒的中唐時代，李公佐還能傾注極大的熱情去關注女人的美與善，尤其是女人的苦與痛、悲與淚，以其超越時代的思想境界呼喚社會的公平和良知，即使在今天也不能說沒有警醒世人的作用。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G]//魯迅全集：第九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2]魯迅．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G]//魯迅全集：第九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3]魯迅．稗邊小綴[G]//唐宋傳奇集．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6．

[4]程毅中．唐代小說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5]吳庚舜．李公佐[G]//中國歷代著名文學家評傳（續編一）．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7．

[6]侯忠義．中國文言小說史稿（上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

[7]董乃斌，黃霖．古代小說鑒賞辭典（上冊）[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4．

[8]方伯榮．中國名傳大觀[M]．北京：語文出版社，1995．[9]劉昫，等．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10]董誥，等．全唐文[M]．北京：中華書局，1983．

[11]王溥．唐會要[M]．北京：中華書局，1955．

〔責任編輯 楊寧〕

Reevaluating the Ideological Value of Lujiang Old Woman Feng

ZHOU Cheng-ming

(Changchun Institute of Socialism, Changchun Jilin 130061, China)

Lujiang Old Woman Feng is a story about women. Feng Yun is an important figure in the novel in which ghosts’fighting for the "old things" is actually for mistress’ higher status. The theme of the novel reveals women’s misfortunate and doleful life in the era of the author. Its Ideological value is to reflect the prevailing social discrimination and abuse against women,the humble social status of women in Mid-Tang Dynasty and the abandonment of orphans and old widows, which criticizes the evil human nature and defects of the national social pension system, reflects the author's deep concern about women's issues and expresses Li Gongzuo’s progressive ideas.

Lujiang Old Woman Feng; ideological value; theme; women’s status; pension; Li Gongzuo

I206.2

：A

：1006-5261(2011)01-0076-05

2010-10-25

周承銘（1961―），男，吉林德惠人，副教授，碩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