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燾
(綿陽師范學院 新聞與傳媒學院,四川 綿陽 621000)
論李白文化現象的動態生成及現代轉型
蘇 燾
(綿陽師范學院 新聞與傳媒學院,四川 綿陽 621000)
“李白文化現象”意向世界的構筑,折射出傳統文化心理圖式的動態變化及其內蘊的“道”與“人”的深層矛盾,并成為李白文化現象延續和演進的內在動力。近代社會李白文化現象內涵的新變從側面透露出傳統民族心理結構的現代轉型軌跡。與讀解傳統“李白精神”的當代意義不同,從文化心理學的角度對現代價值體系中的李白文化現象及其意義進行分析,有助于我們探討現代化進程中的傳統文化心理重構、文化意識的多元現狀和潛在演進方向。
李白文化現象;文化心理學;傳統社會;重構;現代性
從廣義的文化學角度來說,李白文化現象當然是從屬于傳統文化的一種獨特的“亞文化”現象,但從文化心理學的角度來說,李白文化現象則更是一種文化心理世界構筑的過程反映,其形成和演進都與特定社會和歷史環境中人們的意識態度緊密相聯。作為文學史上“絕無僅有、極為奇特的文化個案”[1],這種個人心理與社會心理、個人“學習”和民族文化之間的互動,無不透過李白文化現象獨有的時代特點顯現出來。盡管多數情況下李白文化現象被描述為一種“趨同性”特征,并成為某種典型意義的代表或標志,但就此現象的文化心理形成過程來看,它誕生和擴大的過程本身卻極富動態性。傳統價值體系下對李白文化現象心理認同的隱含矛盾,既推動了對李白的再創造,也成為李白所代表的理想精神延續的關鍵點。尤其是在受到全球化與現代文化巨大沖擊的今天,承載著諸多典型意義的李白文化現象,其實際存續狀況及內在心理重心的變化,更表露出國民文化心理新的動向,對此現象的解析,即“理解這些差異怎樣與解釋活動和社會所結構化的刺激事件的意義或表征相關聯”[2]82,對探討民族傳統心理結構的現代轉型與變遷有著積極的意義。
雖然李白文化現象發生的焦點來自于“天才李白”這一點毋庸置疑,但作為中國傳統文化進程之中重要的一環,李白文化超脫流俗的意義內涵及其與傳統思想文化資源的緊密依存,不可避免地形成了其自身復雜的多重文化特性。尤其在傳統的中國社會中,周秦諸子思想和官方正統意識在李白本人和后世評論者身上的不同投射,都對李白文化現象的形成和延伸產生了深刻影響。因此,盡管李白及其詩歌在宏觀上成為人們對“李白文化現象”心理認可的意指中心,但實際上這種文化心理取向從一開始就具有各不相同的態度,其看似明朗和統一的意向同構過程中潛藏著難以自圓的矛盾。這種矛盾糾結影響到國民的心理深層,又使李白文化現象成為反映傳統文化動態演進的一面鏡子。
首先,李白文化現象的發生,從其初期來看,是李白文化現象趨同性意識的形成,即李白“奇異非凡”特征的凸顯,魏顥的“哆如餓虎”、賀知章的“謫仙人”(見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華書局,1977年版,以下所引如無特別說明均來自此文集)和之后《草堂集序》的“長庚入夢”、兩唐書的“力士脫靴”、“醉死宣城”等記載即是一證;同時,李白的詩歌才能亦得到時人的廣泛認同,如殷璠“率皆縱逸”、范傳正“瑰奇宏廓”、任華“既俊且逸”、白居易“才亦奇矣”等評語。“奇逸”二字貫穿李白的生前身后,對李白超越性和非凡創造力的正面積極肯定,成為整個文化現象構筑的核心基礎。
其次,李白文化現象的發生,是儒家正統意識與以“奇逸”為代表的文化內核的沖突、混合及由此引起的心理同構所產生的矛盾動力推動的結果。例如李陽冰、魏顥、劉全白、范傳正等對李白“入朝”的肯定及對“放歸”的惋惜等。而諸如劉昫的“飄然超世”和元稹、白居易等關涉“風雅”的評論,更讓這種褒貶混雜的態度在后世的解讀過程中各據一端,并從五代開始逐漸陷于膠著態勢,“抑李揚杜”說耗時日久的彼此拉鋸即是其顯著表現。上述文化意識的沖突開始在“人”和“才”兩方面集中并分裂。在親友的紀念文字如《草堂集序》、《李翰林集序》中,李白詩文無可辯駁地具備“風騷諷興”的傳統精神,是“言為士則,行為世范”的代表。而在正統文人的評語中,則對李白的“不涉風雅”多有指責。如前引白居易“才亦奇矣”下即有“人不逮矣”之語。
中唐以后“抑李”的各類評價,重點抨擊的是其人的“品格”及詩歌的格調等方面。如白居易、王安石、蘇轍在提及“才亦奇矣”、“詞語迅快”和“駿發豪放”贊語的同時,指責其“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識見卑下,十首九首說婦人與酒”、“華而不實”等。而“揚李”言論除了《草堂集序》之類的贊語以外,從蕭士赟的《分類補注李太白詩》一直到清代的《唐宋詩醇》所進行的對太白詩歌忠君愛國、人倫風教等內容的極力挖掘甚至曲解性的贊揚,對李白則作了人品方面的全面肯定。這種針鋒相對的“改塑”[3]方式,其實正好從反面闡釋了與“抑李”說殊途同歸的實質心理內涵,展現出傳統社會中對李白文化現象闡釋的尷尬態度,即如唐君毅所說的“儒家傳記作者的興趣”。但實際上,李白其人、其作的巨大魅力并非簡單的能由“出世”或“入世”來做非此即彼的判斷,反而恰恰正來自于二者的兼而有之或者說李白本身不可復制的才、學、識、行的綜合。這既使后世士大夫階層在解讀李白時常常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同時也深刻反映出李白文化現象在形成演進過程中心理世界的矛盾平衡狀態。
此類對“才”與“人”評價的二元對立或勉強揉合,讓我們看到,在“文以載道”、“知行合一”的傳統觀念體系下,李白文化現象在其文化心理世界中所形成的矛盾雙重性和隱藏的變動性。主流知識層對李白文化現象的心理認同,既反映了民族心理強烈的集體意識,又在追求個人行為與典范精神二者統一的同時,難以完成最終的心理訴求。在源自上古的“天人合一”精神使終極的“道”成為“真正人性的現實化”[4]71之后,個人通過修習達到理想境界的成功,所代表的即不再是單純具有個性特征的成功,而是演化為此境界所表征的同一的理想精神,最終是具有普遍意義的,是消除個人的。正如墨子刻所說:“這個精神過程包含著這樣一種文化趨勢,它壓制或否定了其他那些在西方個人主義當中似乎表現得十分突出的精神范式。”[5]42因此,當其投射到李白文化現象當中之后,就成為后代士大夫既贊同李白詩作“壯浪縱恣”又批評其“識見卑下”的心理肇源。一方面,士大夫將李白傲岸不羈的性格和狂逸奇縱的詩風濃縮為可凌駕于政治權力之上的精神力量,透露出由來已久的“道尊于勢”的心理寄托,將李白的傳奇性加以突出和理想化。因而,即使是“抑李揚杜”最盛之時,對李白“雄節邁倫,高氣蓋世”(蘇軾《李太白碑陰記》)、“雄蓋一世”(方孝孺《李太白贊》)的評價亦未絕如縷。而在陰柔和奴氣十足的封建官宦文化之中,李白文化也無疑成為雄強剛健的最佳心理指征。另一方面,這種“道義”的精神力量又因為李白獨特的經歷和創作特色而不可避免地帶有“非典范性”和“非正統性”,從而被部分消解,如“賜金放還”、“從永王璘幕”以及大量“多在風月草木之間”的詩歌等。依照傳統的內修外達道路而言,李白的這些表現遠不足以擔當道德人格的典范,故而必須有所批判和規范,將其納入可資學習借鑒的價值體系當中。上述的批判和“改塑”正是這種傳統心理的集中體現。從群體意識角度來看,此處“文以載道”的儒家文藝觀與其說是社會政治態度,不如說是一種深層的心理企盼,期望在這類杰出的人物身上找到并普及、延續理想中的精神價值。但是,實際上就整個封建時代而言,這種心理趨向指歸下的行為最終是不成功的。“抑李揚杜”之說爭執上千年之久,但李白始終在“豪逸超邁”和“浮淺卑下”中來回徘徊,恰恰就因為傳統精英階層在意向世界中欲將李白個人特征與人為設置的“理想精神”強行捏合。這一現象甚至一直延續到當代社會,從20世紀初一直到今天的對李白思想各種派別的歸類和“無根性”[6]的論述,亦是此種心理延續和反思的表現。
就李白文化現象的心理矛盾性和動態變化過程而言,李白文化現象誕生和延續的最根本原因,實質上并不在于李白是否代表理想價值或精神典范以及“抑李揚杜”的勝負,而是他本人獨特的個性與詩作共同構成的高妙非凡的美學特征,是他在言行當中表露出來的真摯而激烈的情感、自由本真的人生態度以及由此引發的對之超越時代的響應和共鳴。這也是“李白精神”、“李白現象”能在傳統社會的巨大變革之后依然留存并延續的重要源頭。肯定李白不同常人、“不合時宜”的成功和不受羈絆、縱橫自如的自由精神,是李白文化現象心理世界由傳統向現代演進的連接基礎,而還原李白的普通布衣身份、正視李白個體生命歡樂與痛苦的本真狀態,則是現代社會中李白文化現象心理世界重構的契合關鍵。近代社會的政治變革和對儒學的“去神圣化”,對樹立客觀、科學的研究態度奠定了良好的基礎。而借鑒于西方的跨學科研究、現代文化的強烈沖擊、個體觀念和平等意識的增強,亦使得李白文化研究的態度更趨寬容和理性化。一些傳統評價當中的定論開始動搖甚至顛覆,對李白個體生命意識和成就動機的現代闡釋,對李白的創造性、主體意識甚至對其軟弱性格和叛逆心理等的挖掘,皆成為李白文化現象所呈現的新的心理特征,進一步形成了李白文化現象在現代社會多方向的文化延伸。
自“五四”以來,盡管對中國社會現代化轉變充斥著激進、保守之爭以及“全盤承受而根本改過”[7]122等矛盾解答,但隨著社會的不斷改革發展,中國確已經歷了“舊有社會結構與習俗制度蛻換”的現代化歷程,并在此過程當中逐漸形成了“有利于在現代社會中生活的態度意見、價值觀念和行為模式”[8]。作為延續于傳統社會中的李白文化現象,其文化心理也隨著社會語境的變化而發生著新變,李白的符號意義世界在現代社會中被重新建構并產生新的影響。如前述,如果說傳統社會中李白文化現象蘊涵了一種普遍理想寄托的話,在現代社會中,對李白其人、其作進行的具有個體色彩的意義解構和重構則創生了新的文化內涵。這種解構與重構包含了對李白文化現象的向往、顛覆以及多元反思等,有著明顯的現代理性色彩以及大眾文化傾向。按照吉登斯的觀點,成型于傳統文化中的李白文化現象在現代社會首先遭遇的即是“歷史斷裂”[9]4這樣的現代性轉化,但與此同時也催生了李白符號的意義更新。在此過程當中,重構與解構相互交融,呈現出現代社會特有的系統化、大眾化、商業化和價值多元化特征,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其一,學界受到西方的科學方法和態度影響,開始知識反思。在逐漸擺脫了傳統“詩教”的束縛后,學術評價開始獨立,相應的心理預期亦逐步傾向于客觀中立,不再先入為主地在人品、教化等方面反復糾結。李白文化現象中的復雜思想背景和文學審美特性等問題,得到了較為深入的研究。其二,大眾文化對李白文化的吸納和改造。與傳統社會平民層的心理認同相較,當代大眾對李白的態度更為復雜,雖有因為時空距離遙遠而產生的神秘感,但在身份指認方面又消解了李白作為典范的理想形象。以德賽圖的抵抗理論而言,則“惡搞”和“準惡搞”之類敘述可為其突出表現。大眾文化借助大眾傳媒和網絡的便利廣泛,對李白文化“文本”進行時間和空間的分離,比如風靡一時的動漫短片《大話李白》、以李白為主人公的網絡玄幻小說以及諸如“李白如何炒作自己”、“李白應聘記”、“李白被炒魷魚原因”等社會時評。在這些敘述當中,李白作為社會普通一員的身份得到了全方位的關注,從個人經濟來源、居住條件到婚戀狀況、子女教育,無不透露出當代大眾的利益價值取向和多重社會壓力下的獨特心態。其三,對傳統文化價值體系與現代信息社會如何有機勾連的探索。精英知識層參與的“文化通俗”活動,以大眾受眾為目標的“翻譯轉述”類敘述,通過講壇類電視欄目和講座式的著作方式暢行無礙。但其迎合大眾的商業牟利動機和指引民眾的傳統“教化”心理混融交雜,在實際操作中往往品類雜陳、泥沙俱下。既有客觀上通俗歷史、通俗哲學等的傳播,又難以消除如“大唐第一蠱惑仔”、“一夜情”這樣“學術性惡搞”的負面影響。如此種種,皆成為李白文化現象所面臨的時代新問題。
以上述表現而言,盡管嚴肅意義上的“李白研究”一直未曾中斷,但我們無法否認的是,在教育普及程度提高和信息資源廣布的現代社會中,“知識反思”已遠非知識精英層的專利。因此,在不同受眾群體的解讀下,現代人對李白文化現象的意向世界建構不再等同于傳統社會中平民百姓對傳奇故事的津津樂道,而是具有了文化的“大眾”意義。這種從現代生活標準和大眾角度出發的解讀、重構甚至顛覆,如果說與亞文化的“象征性質的反抗”[10]22有所相類的話,則表現出另一種性質的文化反抗與文化認同,即以現代人平等、自尊的審美心理對傳統、精英的反抗以及從普通個體生命出發對傳統經典符號的認同。這種認同,在某種意義上亦成為李白文化現象中內在個體自由精神與現代人格心理的契合點。以哈貝馬斯對黑格爾現代性和主體性“四種內涵”[11]17的闡述來看,現代社會在不同敘述中對李白文化現象的向往或顛覆,恰恰體現了從“個人主義”、“批判權力”、“行為自由”等角度出發對李白作為普通人和現代意義上“成功者”的嶄新詮釋。一方面,李白的“飄逸自然”、不為外物所羈以及對自我天地的主動積極追尋,與現代人在忙碌競爭當中對心靈平和閑適的渴望遙相呼應,故而李白在當代一度成為所謂的“心靈生活方式”。另一方面,在對李白作為個體生命的詳細讀解中,傳統的神性和圣性被完全剝離,李白的普通人性得到復歸。現代人所關注的不再是“詩仙”符號的不朽性,而是著重還原李白作為“活生生的人”的具體生活環境,挖掘李白內心的復雜、沖突甚至猥瑣,并期望對現實生活有所啟迪,諸如惡搞一類敘述所涉及的各類現實問題和當代社會現象,以及歌劇創作當中“充滿矛盾的生命活體”[12]的李白形象等。再一方面,就個人心理特征而言,李白在傳統社會中的“非主流”性質,恰好為現代人的心理需要作了某種印證。李白的自負、灑脫、狂放、傲岸與諸如“自我取向”、“表現取向”、“成就取向”、“競爭取向”、“平權態度”、“獨立態度”[13]252等隱然相合,這種對獨立性格和個體尊嚴的推崇,延續、更新了傳統的“道尊于勢”、“高風絕塵”和“快活人”的心理內涵,并成為現代社會中李白文化現象心理變遷的重心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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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楊寧〕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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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261(2011)01-0101-03
2010-09-27
蘇燾(1977―),男,四川南充人,講師,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