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嚴復思想的保守主義傾向

王云紅

（河南科技大學 人文學院，河南 洛陽 471023）

論嚴復思想的保守主義傾向

王云紅

（河南科技大學 人文學院，河南 洛陽 471023）

嚴復是近代中國歷史上最有影響的啟蒙思想家之一，他通過中西比較，認為中國落后之因在于國民素質(zhì)極為低下，而救亡的根本途徑則在于以提高國民素質(zhì)為中心的漸進式改革。嚴復苦心構(gòu)建了自己具有保守主義傾向的救亡理論框架，這種框架的主旨便是高揚自由和保守傳統(tǒng)。而“自由”作為舶來的觀念，自始便遭遇困境。嚴復之所以遇到這種尷尬境地，是因為他所構(gòu)建的理論不能在日益動蕩的環(huán)境中有所作為，從而不但不能使大眾接受，而且他自己也在日益惡化的環(huán)境中越來越懷疑自己，最終幾乎完全成為復古保守的角色。

嚴復；保守主義；自由主義；啟蒙思想家；中國近代思想史

近代中國內(nèi)患外辱，政局紛爭，思想迭變，啟蒙和救亡成為中國的兩大任務。但是，隨著災難和屈辱頻涌而至，救亡漸次壓倒了啟蒙。“急劇的政治變革往往超越于時代思想，思想家的理論建構(gòu)幾乎從來沒有像西方資本主義興起、發(fā)展過程那樣，成為政治變革的先導”[1]1。許多思想家面對危機苦心構(gòu)建的救亡之法還沒有來得及實踐，就已被急進變革的大潮所淹沒，其思想要么隱而不彰，要么被視為落后守舊而屢遭攻擊。嚴復作為中國近代“向西方尋求真理的最早一派人物”，他思想中某些部分不是被誤解就是不被認識①。其實，嚴復思想演變本身不僅合乎其內(nèi)在的邏輯，而且具有相當合理的意義和參考價值。已有的論述過多地關(guān)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別是儒家文化對他的影響，而往往忽視了西方文化的影響。筆者從一些相關(guān)史料出發(fā)，發(fā)現(xiàn)嚴復的思想在許多方面與西方，尤其是與發(fā)端于法國大革命以來的英國保守主義思想有暗合之處。

一、“保守主義”的一種界定

保守主義作為當代世界上三大主流意識形態(tài)，近代以來對西方國家政治思想有著巨大的影響。只是到了20世紀80年代，國內(nèi)學者才開始對其有所關(guān)注，但由于缺少認真的學術(shù)研究和“洋為中用”的心態(tài)，曲解和誤解保守主義的較多。在近代史的研究中，保守主義常常與保守守舊劃上等號②。一方面，思想史界的主流話語在反帝反封的旗幟下，以革命史的范式對保守主義大加鞭撻，使其在我國語境下成為一個天生的貶義詞。另一方面，在近代思想史有關(guān)保守與激進的論爭中，部分學者開始在反對激進的口號下為一切保守守舊大開綠燈，對其大加頌揚③。筆者認為，這種對峙的分歧，主要是由于對保守主義缺乏必要的共識造成的。因此，對于一些理論概念進行界定不僅是必要的，而且是迫切的。

眾所周知，保守主義思想來自西方，它的最初來源是英國。英國《保守主義》一書的作者休·塞西爾認為，保守主義有三個來源，即天生的守舊傾向、王黨主義和帝國主義。但是，保守主義的出現(xiàn)應歸因于“法國大革命所引起的一種力量”[2]164。真正的保守主義肇始于英國人埃德蒙·伯克對法國大革命的反思。從某種意義上說保守主義是對激進主義沖擊的一種反應。我們知道，發(fā)生于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以摧枯拉朽之勢破壞了歐洲原有的秩序，革命中建立的政權(quán)往往以“自由”的名義對人民實行奴役，從而使民眾，尤其是一些思想家對“雅各賓式”的革命產(chǎn)生了恐懼和反感。伯克的《法國大革命反思錄》便是這種思潮的最有影響的代表。伯克是18世紀英國著名的政治家和保守主義政治理論家。1833年，英國托利黨很好地繼承了伯克的保守主義思想，并在經(jīng)歷了一次分裂之后更名為保守黨。伯克本人是輝格黨人，在國會供職期間，在首相洛金翰領導下，他反對任何擴大王室特權(quán)的企圖，主張保護國民和議會的權(quán)利。可以說，輝格黨的伯克也就是自由的伯克。輝格黨在19世紀改稱自由黨。從中可以看出，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之間，并非如有些人想象的那樣是完全對立的，相反，二者之間往往能夠很好地協(xié)調(diào)。英國近代以來在世界的領先地位，正是兩種主義保持必要張力的結(jié)果。在這以后，以保守主義為宗旨的政黨在其他國家不斷涌現(xiàn)，保守主義思想精髓不斷被世界上越來越多的人所接受，在世界范圍內(nèi)形成了保守主義與自由主義、社會主義三足鼎立的格局。

但是，保守主義強調(diào)經(jīng)驗的、具體特定的事物，不喜歡整體性的、抽象的理論，因此缺乏比較系統(tǒng)的、嚴密的理論體系。這便造成許多人對保守主義的誤解。不僅是在國內(nèi)，就是在國外，對于保守主義的理解也是參差不齊的，由此引起的爭論從來也沒有停止過。盡快澄清概念上的認識，才能更有利于我們理論上的提高。在這項工作上，筆者以為劉軍寧的《保守主義》一書，作為政治普及性讀物，用本土話語為保守主義正本清源、撥亂反正，可謂填補了“國內(nèi)空白”。劉軍寧將保守主義概括為六點：(1) 超越性的道德秩序。這一道德秩序獨立于人對它的意識和看法，包含著實在的、不可變更的、永恒的準繩與原則。(2) 社會連續(xù)性的原則。他們相信秩序、正義和自由是漫長而痛苦的社會經(jīng)驗的產(chǎn)物，是多少世紀以來人類不斷嘗試、反思和實踐的產(chǎn)物。人類社會不是機器，因此，不能像機器那樣加以對待；人類社會是靈魂的共同體，因此，任何社會變革都不能像修理機器那樣試圖對社會作任意的拼裝，而是要尊重歷史經(jīng)驗，尊重人的尊嚴與價值。任何變革只能是漸進而審慎的變革，像打碎機器一樣打碎社會的變革，在保守主義者看來不僅不是救世的“妙方”，而是奪命的“靈丹”。(3) 傳統(tǒng)的原則。傳統(tǒng)是比任何個人和派別遠為重要的智慧來源。(4) 審慎的原則。審慎是政治家所應具備的主要美德，任何政治行動都必須顧及其長遠的后果，而不只考慮民眾所要求的一時的痛快。(5) 多樣性的原則。整齊劃一的社會注定是違背人性的社會，強求一律本身將使社會發(fā)展失去動力，沒有多樣性，自由就失去了基礎。(6) 不完善的原則。人自身不完善，就不可能有完善的社會秩序；由于人性中的非理性的可能性，烏托邦的沖動就有可能在一些人的心中占據(jù)上風。追求烏托邦的努力總是以災難而告終[3]23―26。

保守主義一誕生，就存在著一種缺少自由主義因素的保守主義。這是一種專制主義的保守主義，在西方以法國的邁斯特為代表。這種保守主義反對社會夷平，認為社會夷平會破壞專制主義賴以建立的社會等級秩序[4]407。這種維護土地士紳和貴族等級秩序的保守主義理論由于缺失了自由思想，與中國近代受到西方?jīng)_擊后諸多力求保存中國傳統(tǒng)文化、政治體制的思想極為相似。但它與伯克所倡言的保守主義不可同日而語。因此，本文認為這種思想不是真正的保守主義。本文所界定的保守主義，是伯克保守自由的保守主義，它基本符合劉軍寧關(guān)于保守主義的六點概括。

二、嚴復的保守主義傾向

如前文所述，國內(nèi)學術(shù)界長期以來對保守主義認識不清，多數(shù)人把它同保守守舊劃上等號，如把大力宣揚“尊民叛君，尊今叛古”（蔡元培語）的嚴復同保守主義混在一起，必被認為是不可思議的。但我們?nèi)绻貌吮Ｊ刈杂傻谋Ｊ刂髁x對嚴復思想進行學理上的分析，會發(fā)現(xiàn)，重新認識嚴復將是十分必要的。

19世紀最后幾十年里中國內(nèi)外交困，這促使諸多知識分子不得不進行思考。嚴復是近代中國向西方學習的知識分子當中惟一稱得上文理兼通、學貫中西的人物，這為他站在一個較高的視角來觀察中西文化提供了基礎。而嚴復之所以站在了近代思想啟蒙舞臺的最前列，還與嚴復本身的際遇關(guān)系密切。1867年1月，14歲的嚴復進入福州船政學堂學習，有幸接觸到了當時中國最先進的學問和西方的自然科學。新的學習方法，使嚴復學習到了事事“實心講求”的躬身實踐精神。自1877年3月嚴復開始了兩年多的英國留學生活。此時的英國，正值維多利亞王朝（1837―1901年）的全盛時期。中西方國家強弱的強烈反差，當時嚴復體感身受，這應該是促使嚴復向西方尋求真理的主要動力。因此，他如饑似渴地閱讀西方資產(chǎn)階級的哲學、政治、法律、經(jīng)濟等方面的著作，這對其以后思想體系的形成無疑會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

我們知道，當時英國的君主立憲制已經(jīng)發(fā)育成熟，自由主義的理念已經(jīng)深入人心。英國社會處于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的協(xié)調(diào)支配下，而激進主義思想一直受到某種程度的抵制。無論是達爾文、赫胥黎、斯賓塞等人的進化論，還是亞當·斯密、大衛(wèi)·李嘉圖等人的自由貿(mào)易論，孔德、穆勒等人的實證論，都沒有脫離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的范疇，甚至更多地帶有保守主義的烙印。這一切，對于身處其中的嚴復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

但是，嚴復的許多重要思想，無疑是在其回國之后隨著國家危機的不斷加重而逐步形成的。如果說1894年以前的嚴復還在努力爭取個人在官場上的前途而熱心科場，那么甲午戰(zhàn)爭的炮聲便是使嚴復“大受刺激”[5]1548而真正關(guān)注民族與國家命運的開始。1895的馬關(guān)議和引起全國上下群情涌動。是年，嚴復有《論世變之亟》、《原強》、《辟韓》、《救亡決論》諸文刊于天津《直報》，此后便一發(fā)不可收拾。從1898年至1914年，他陸續(xù)發(fā)表了《天演論》、《計學》（后改名為《原富》）、《群學肆言》、《群己權(quán)界論》、《社會通銓》、《英文漢詁》、《法意》、《名學淺說》、《中國教育議》和《民約評議》等一系列譯著或著作。這一系列對近代中國思想啟蒙起著振聾發(fā)聵作用的作品，體現(xiàn)了嚴復與眾不同的思想軌跡。

嚴復在《論世變之亟》、《原強》、《辟韓》和《救亡決論》中通過對中西方社會文化進行比較，認為一個國家的強弱存亡，決定于這個國家國民的素質(zhì)高低，即國民的民力、民智和民德的高低，正如他自己所說：“未有三者備而民生不優(yōu)，亦未有三者備而國威不奮者。”[5]18中國時下的現(xiàn)狀是國民的愚、貧、弱，要改變這種狀況就要“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5]27。他指出，西學之命脈在于“于學術(shù)則黜偽而崇真，于刑政則屈私以為公而已。斯二者，與中國理道初無異也。顧彼行之而常通，吾行之而常病者，則自由不自由異耳”[5]2，從而批駁了洋務派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主張，提出“民主為體，自由為用”的口號。因此可以看出嚴復此時已經(jīng)形成借助“自由”理念對現(xiàn)存制度進行漸進式改革的思想，而改革的重點在于提高民智。與此同時，嚴復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科舉制度大加鞭撻，痛斥：“華風之敝，八字盡之；始于作偽，終于無恥。”并進一步指出：“四千年文物，九萬里中原，所以至于斯極者，其教化學術(shù)非也。”[5]53但這種鞭撻、痛斥并非完全拋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全盤西化論”，嚴復認為“吾圣人之精義微言，亦必既通西學之后，以歸求返觀，而后有以窺其精微，而服其為不可易也”。嚴復不排斥中國傳統(tǒng)文化，并認為傳統(tǒng)文化存有其精華，但其精華在目前情況下只有學通了西學之后才能凸顯。這是一種主張東西互補的開放思想。但在當時“學術(shù)人心日非”的背景下，我們更多地看到的是他對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和對西方文化的高揚。如果因此就忽視了嚴復對待傳統(tǒng)文化的積極態(tài)度，是極不應該的。應該說作為一個思想家，嚴復的思想基本上是一以貫之的，只是到了晚年隨著形勢的變化，他對傳統(tǒng)文化固守的一面更加凸顯了而已。當時已經(jīng)有人看出了這一點，《國聞報匯編序》中這樣評價嚴復：“生平持一義，為一論，無大過不及之差。于近今更新從舊二派，常下對癥之方。”[5]1557

雖然嚴復對待傳統(tǒng)文化一貫態(tài)度曖昧，到了晚年甚至完全陷入傳統(tǒng)的窠臼，但我們也決不能夠把嚴復歸入保守守舊派。其實，長期以來嚴復的思想服膺于西方，尤其是英國的自由思想。1895年之前在《〈莊子〉評語》中，嚴復已顯示出他對自由思想的敏銳洞察。1895年在《原強》中他又明確提出“自由為體，民主為用”的思想[5]11。1903年嚴復翻譯出版了約翰·密爾的《論自由》（《群己權(quán)界論》），在這部譯著的《譯凡例》和按語中，他更加全面深刻地論述了思想自由、個性自由，論述了個體自由和群體自由的辨證關(guān)系。1905年，嚴復出版《〈老子〉評語》，依然熱情不減地在中國古代哲學中找尋自由思想的胚芽和源頭。1906年在《政治講義》中，嚴復更加全面集中地闡釋了自由理論。正是由于嚴復對自由的這種孜孜以求，使他成為中國的“自由主義之父”，同時也使嚴復的思想打上了英國式保守主義的烙印。其保守主義傾向除了前面所講到的固守傳統(tǒng)和追求自由的思想外，還體現(xiàn)在：

第一，自由思想與天演進化思想互補。最能代表嚴復這種思想的是他翻譯出版的英國生物學家赫胥黎的《進化論與倫理學》一書的前半部，其中“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天演淘汰”思想對后世影響極大。其實，嚴復翻譯此書主要是看重了赫氏所宣揚的“物變所趨，皆由簡入繁，由微生著”[5]1326的進化思想。他早在《原強》中就引用斯賓塞的話指出：“民之可化，至于無窮，惟不可期之以驟。”[5]25這種思想就是主張漸變，反對突變，主張改良，反對革命。這一思想在嚴復1906年的《政治講義》中表現(xiàn)得更加明確，“由草昧以至文明，其中階段，皆國家所必經(jīng)之程。其演進也，有遲速之異，而無超躍之時。故公例曰：萬化有漸而無頓”[5]1265。正是這種思想，使嚴復對一切激進變革和革命都抱有一種敵視態(tài)度。戊戌變法走向高潮之時，他已感到康梁改革過于激進。康梁以“保教”的觀念認為中國須全面“改制”，嚴復作出了“教不可保”、“改制”須審慎的判斷，因而反對“減君權(quán)，興議院”，認為“夫君權(quán)之重輕，與民智之淺深為比例……以今日民智未開之中國，而欲效泰西君并民主之美治，是大亂之道也”[5]475。他主張從教育入手，標本兼治，從“開民智”的教育方法慢慢地達到目的，并付諸行動。1896年在張元濟的幫助下，他在北京創(chuàng)辦通藝學堂。1897年，他在天津創(chuàng)辦《國聞報》，進行啟蒙宣傳并畢生致力于著述救世。明白了這些，我們就不難理解嚴復對待辛亥革命的敵視懷疑態(tài)度。

第二，認識論上的經(jīng)驗論。嚴復在《譯〈天演論〉自序》中指出：“觀西人名學，則見其于格物致知之事，有內(nèi)籀之術(shù)焉，有外籀之術(shù)焉。內(nèi)籀云者，察其曲而知其全者也，執(zhí)其微以會其通者也。外籀云者，據(jù)公理以斷眾事者也，設定數(shù)以逆未然者也……二者即物窮理之最要涂術(shù)也。”[5]1319―1320嚴復同時表明：“吾黨之言政治，大抵不出內(nèi)籀之術(shù)。”[5]1250隨著自己思想理論體系的逐漸形成，嚴復在政治思想上明顯地表現(xiàn)出對形而上學、唯理論（即嚴復所說的外籀之學）的警惕。1914年，嚴復發(fā)表的《民約評議》可以說能夠與保守主義鼻祖英國伯克的《法國大革命反思錄》相媲美。文中嚴復對盧梭學說進行了批判，認為其“不可行”，并指出：“其間抽取公例，必用內(nèi)籀歸納之術(shù)，而后可存。若夫向壁虛造，用前有假如之術(shù)……而演繹之，及其終事，往往生害……盧梭之說，其所以誤人者，以其動于感情，懸意虛造，而不詳諸人群歷史之事實。”[5]337，340嚴復畢生追求自由，但反對以革命之血澆灌自由之樹，主張在君主立憲體制下，提高民智民德民力，循序漸進終而獲得最大的自由民主。只是這種思想近代以來多被人誤解，人們多認為《民約評議》的發(fā)表是其墮入落后保守的開始。

嚴復指出，民主并不意味著真正的自由，民主有時還會構(gòu)成對自由的侵害，“民權(quán)政府之易為其過多，猶之君權(quán)政府之易為其太少。以此驗之于歐洲諸國，則所見尤真。自十八世紀以來，民權(quán)日以增長，其政界彌變，其法制彌多，其治民亦彌密。雖論者大聲疾呼，計哲諸家，力持放任主義。顧今日國家，其法制之繁，機關(guān)之緊，方之十八世紀，真十倍不翅也，若定自由為不受拘束之義，彼民所得自由于政界者，可謂極小者矣”[5]1286。這一思想與19世紀古典自由主義思想家托克維爾的思想有相似之處。可以說面對國內(nèi)的激進風潮，嚴復時時有著一種托克維爾式的憂慮。

三、嚴復保守主義的困境

嚴復的思想體系，雖在很多方面與伯克的保守主義有暗合之處，但嚴復不幸生于“千年變局”的中國，其思想受著內(nèi)外條件的局限，存在著諸多缺陷。

第一，真正的保守主義是以保守自由秩序為理念的，而自由思想在我國自古以來是不被認識的。這便造成保守主義核心思想的缺失，從而使嚴復的思想雖然在很多方面與真正的保守主義極為相似，但在中國當時境遇下與真正的保守主義又有一定差距，我們只能稱之為保守主義的傾向。其實，嚴復對此有著清醒的認識，他在《論世變之亟》提出：“夫自由一言，真中國歷古圣賢之深畏，而從未嘗立以為教者也。”[5]2他在《政治講義》中也指出：“案政界自由之義，原為我國所不談。即自唐虞三代，至于今時，中國言治之書，浩如煙海，亦未聞有持民得自由，即為治道之盛者。”[5]1279正是由于中國自古缺乏自由的傳統(tǒng)，嚴復在介紹自由思想的過程中遇到了許多障礙，這使得嚴復不得不從中國傳統(tǒng)中力圖找尋被隱沒的自由思想。嚴復在《論世變之亟》之中曾指出：“中國理道與西法自由最相似者，曰恕，曰絜矩。”但同時他又指出：“中國恕與絜矩，專以待人及物而言。而西人自由，則于及物之中，而實寓所以存我者也。”[5]3以后嚴復以儒家的“自得”、莊子的“在宥”、楊朱的“為我”與西方的個人自由思想相會通，以墨子部分論述與西方國家自由思想相會通，其旨是想從傳統(tǒng)之中發(fā)現(xiàn)中國缺失的自由思想。

第二，20世紀前后的中國存在著種種危機，國難當頭，社會秩序混亂，嚴復的思想面臨保守主義所要求的保守秩序缺失的尷尬局面。在19世紀的最后十幾年，世界主要資本主義國家先后進入帝國主義階段。中國被“鷹瞵虎視者數(shù)強國，四顧皇皇”[6]，嚴重的民族危機和清統(tǒng)治者的日益腐朽，導致中國近代風潮日益“激進化”。保守主義所宣傳的經(jīng)驗主義、尊重秩序、要求改良等理念因為與中國當時的現(xiàn)實格格不入，不是被棄而不用就是不被洞察。嚴復宣揚社會進化的名著《天演論》出版后不久就被人誤讀，“自嚴氏書出……而中國風氣為之一變，即所謂言合言群言排外言排滿者，因為風潮所激發(fā)者多，而嚴氏之功蓋亦匪細”[7]。對這種日益激進的風潮，嚴復有著清醒的認識：“故《天演論》既出之后，即以《群學肆言》繼之，意欲鋒氣者稍為持重，不幸風云已成，而朝寧舉措乖謬。”[5]678并且他開始為沒有消除之法而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嚴復不無憂慮地指出：“將亡之國，處處皆走極端，波蘭前史可以殷鑒，人人自詭救國，實人人皆抱薪厝火之夫，他日及之后知，履之后艱，雖痛苦流涕，戟指呵詈其所崇拜盲從之人，亦已晚矣。”[5]642由于這種心態(tài)，辛亥之后，民主共和已定，嚴復還在固守自己所苦心構(gòu)建的君主制下的漸進改革，自然落伍了。

第三，面對現(xiàn)實的嚴重挫折感和懷疑精神對嚴復固守保守主義也是一種威脅。處于民族危難之中的嚴復“放眼西方而心懷中國”，通過比較中西，自認為找到了行之可能的救亡之法。他身體力行，著書辦報，辦學育才，并注意時時與各種“不良”思想作不懈的斗爭。然而時局的變化，尤其是辛亥之后，隨著嚴復

理論所要求依存的社會秩序的消失，他便陷入迷茫之中。革命派和革命思想本來是自己排拒的對象，而今卻成為社會的主流，這無疑使嚴復受到極大重挫。素具懷疑精神的嚴復轉(zhuǎn)入對以往自己思想的質(zhì)疑，得出：“中國目前危難，全由人心之非，而異日一線命根，仍是數(shù)千年來先王教化之澤。”[5]676由新生共和政權(quán)動蕩不定，嚴復得出“共和國體，非吾種所宜”，“共和制不合乎中國國情”[8]115的結(jié)論。這又使他陷入君主立憲的政治幻想，在無望情況下寄希望于賢明的“偉人大老”。可以說，嚴復最終列名籌安會，并非偶然。晚年的嚴復更是舉目皆非，“還鄉(xiāng)后，坐臥一小樓舍”，心如“槁木死灰”。1921年，嚴復在臨終遺言中寫道：“(一) 中國必不亡。舊法可損益，必不可叛；(二) 新知無盡，真理無窮。人生一世，宜勵業(yè)益知；(三) 兩害相權(quán)：己輕、群重。”[5]1552從中我們看出，嚴復已經(jīng)偏離了原有的自由思想，但其對傳統(tǒng)的固守仍帶有鮮明的保守主義色彩。

綜上所述，晚清已降，在大多數(shù)志士仁人懷抱“急于扶持國勢”的共同心態(tài)勇猛精進之時，作為思想家的嚴復通過中西比較，得出了中國落后之因在于國民素質(zhì)極為低下，而救亡的根本途徑則在于以提高國民素質(zhì)為中心的漸進式改革。嚴復苦心構(gòu)造了自己具有保守主義傾向的救亡理論框架，這種框架的主旨便是高揚自由和保守傳統(tǒng)。而“自由”作為舶來的觀念，自始便遭遇困境。正如胡適研究家格里德中肯分析的那樣：“自由主義之所以會在中國失敗，乃是因為中國人的生活是淹沒在暴力和革命之中的，而自由主義則不能為暴力與革命的重大問題提供什么答案。”[9]377作為自由主義之父的嚴復遇到這種尷尬境地，也是因為他所構(gòu)建的理論不能在日益動蕩的環(huán)境中有所作為，從而不但未能使大眾所接受，就是他自己也在日益惡化的環(huán)境中越來越懷疑自己，最終幾乎完全成為復古保守的角色。

可見，嚴復的保守主義是不完善的，這種思想從一開始便注定了失敗的命運，因為它在近代中國日益“激進化”的環(huán)境中不能為人們提供解決問題的出路。從這種意義上說，嚴復在近代中國被誤讀和誤解便是必然和可以理解的了。這不但是嚴復個人的悲劇，更是近代中國的整體悲劇。

注釋：

① 對此論述較有見地的是黃克武的《自由的所以然——嚴復對約翰彌爾自由思想的認識與批判》（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出版）。

② 代表著作有《近代中國思想人物論：保守主義》（傅樂詩主編，臺灣時報文化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80年出版）；《同治中興：中國保守主義的最后抵抗（1862―1874）》（[美]芮瑪麗著，房德鄰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出版）。另有學者僅從文化立場加以考量，提出了“文化保守主義”的概念，如胡逢祥的《社會變革與文化傳統(tǒng)：中國近代文化保守主義思潮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出版）；劉黎紅的《五四文化保守主義思潮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出版）。

③ 此種爭論較集中的有《知識分子立場：激進與保守之間的動蕩》（李世濤主編，時代文藝出版社2002年出版）。

[1] 馬勇．嚴復學術(shù)思想評傳[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1．

[2] [英]休·塞西爾．保守主義[M]．杜汝楫，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

[3] 劉軍寧．保守主義[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

[4] 王思睿．今日中國的新保守主義[G]//李世濤，主編．知識分子立場：激進與保守之間的動蕩．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0．

[5] 嚴復集[M]．王栻，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

[6] 張繼熙．敘論[J]．湖北學生界，1903(1）．

[7] 漢民．述侯官嚴氏最近政見[J]．民報，1905(2)．

[8] 嚴復語萃[M]．馬勇，編．北京：華夏出版社，1993．

[9] [美]格里德．胡適與中國的文藝復興：中國革命中的自由主義（1917―1937）[M]．魯奇，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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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261(2011)04-0024-05

2011-04-22

王云紅（1978―），男，河南遂平人，講師，博士。

〔責任編輯 葉厚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