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銀湘,唐凱興
(百色學院政法系,廣西百色 533000)
社會轉型期是在一個“禮崩樂壞”的時代,因其涉及到價值重構而不可能畢其功于一役。這也就注定了社會轉型是一個漸進的過程。中國傳統的價值開始式微始于近代外來西方的武力逼迫以及文化侵潤,同時伴隨著近現代一系列重大的政治革命實踐,如五四運動、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建立、社會主義制度的確立、改革開放政策的實施,都使得中國在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邁進呈現出了不同的表征。根據這些表征,可以把社會轉型期劃分為不同的時段。從短時段來看,中國的社會轉型期應該是從改革開放起算而延續至今,因為中國重新開啟與西方文明的接觸。這是一個尚在繼續的過程。從中時段來看,中國的社會轉型期可以從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開始,因為新中國建政事件以及其后的社會主義制度確立不僅僅意味著以一種新制度在全國范圍內代替了舊制度,同時更是一種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意識形態代替了封建主義意識形態而居于公民的日常生活主導地位,進而也有了社會主義倫理逐步擠壓儒家倫理的空間。這也是一個尚在繼續的過程。而從長時段來看,中國的社會轉型期則可以從以鴉片戰爭為標志的外來文明憑借武力逼迫為后盾的文化入侵,甚至可以追溯到更為久遠的明清時期的西方傳教士所帶來的思想沖擊和傳統儒家學說在明清時期悄然“走出中世紀”(朱維錚語)的轉向。因為這一時期標志著中國的閉關鎖國政策在被武力粉碎之后,西方文明 (當然也包括倫理在內)在中國的侵潤程度逐步擴大,同時由于近現代無數先覺者基于救國救民的道德使命也大規模引入了西方不同思想,開啟了一個延續至今的 “古今中西之爭”(甘陽語)局面。
不同時間段的社會轉型都給中國的倫理帶來了一定的沖擊。從中、長時段來看,傳統儒家倫理在近現代受到了挑戰,同時由于制度的變遷而被社會主義倫理所取代。從短時段來看,社會主義倫理在改革開放之后也受到了多元思想的挑戰。因此,作為族別倫理之一的壯族倫理思想同樣不能例外。尤其是隨著“中國—東盟自由貿易區”的全面建成,廣西作為一個開放的橋頭堡,其所受外來的沖擊更是明顯。所以,探討社會轉型期壯族倫理的研究困境也就有了一定的理論意義和現實意義。因為倫理盡管隨著制度更替在官方主導的意識形態中已經沒有統治地位。然而,倫理本身即為人的倫理。在社會轉型期,它還將長期存在,且某些倫理價值也將一直存在。同時,由于倫理學領域中,族別倫理思想的研究尚未大規模展開,而民族政治學領域關于民族政治倫理的研究也尚處于空白狀態。鑒于此,本文的寫作目的即在于期待更多的學者能夠投身族別倫理的研究,力圖從豐富的族別倫理思想中尋找資源,通過重新挖掘傳統族別倫理思想,來豐富現有社會主義倫理體系,以便建立起融入了屬于各少數民族“地方性知識”的族別倫理的轉型期的倫理理論體系。就具體族別倫理研究而言,所開展的研究和發掘在近幾年取得了很大進展,這些研究主要集中于蒙古族、藏族、維吾爾族以及漢族等方面的論述;其具體研究方法是以現代問題作為切入點,以現代概念、西方理論作為分析工具,從傳統資源中尋找與今日社會主義倫理問題或者解答現代問題相契合的理論及策略啟示。這種以今溯古、以西套中的方法確實能使豐富的原始資料呈現出一種理論系統性,也使得族別倫理在當代視野中重新獲得了新的生命。但同時我們也應清醒地看到,這種研究所反映出的古今中西語境差異所導致的研究困境。對于由諸如文化差異、詮釋方式等所導致的在詮釋各少數民族倫理經典的研究困境,目前學界還少有關注。本文力圖以筆者所參與的、唐凱興教授主持的“壯族倫理思想研究”所取得的階段性研究成果為例,來具體探討在挖掘中國族別倫理中關于政治倫理資源中究竟存在著哪些問題、困境及可能的解決途徑。
族別政治倫理研究屬于一項跨學科研究,涉及政治學、倫理學和民族學三個學科,其交叉學科性質長期以來決定了它屬于邊緣學科。然而,根據唐凱麟教授的觀點,倫理學將是 21世紀的顯學,政治倫理學將屬于“顯學中的顯學”而成為全球學者關注的焦點。[1]就其研究內容而言,族別政治倫理“具有它自身發生、發展的邏輯基點和內在規律,具有更基本的問題域?!盵2](P38-39)族別政治倫理在學科歸類上屬于交叉學科、邊緣學科。作為政治學的分支學科,它研究政治究竟是什么,代表了一個民族對政治所作出的事實判斷;作為倫理學的分支學科,它研究政治應當是什么,代表了一個民族對政治所作出的價值判斷。然而,在不同的語境與邏輯下,族別政治倫理研究如何實現與一國的國族政治倫理研究乃至全球政治倫理研究相對接,尤其是中國這個多元一體的民族國家在面臨古今中西之爭的世界舞臺上便具有了特殊的意義。
在中國傳統社會,長期以來均為儒家政治倫理占據了政治與社會的主導地位,通過 “和而不同”的文化浸潤以及“羈縻政策”的政治 “維穩”兩大策略,中國各少數民族基本上認同了儒家政治倫理,并通過本民族特有的表達形式代代傳承,或通過本民族的文字以書籍的形式保存下來,或通過民歌等口頭形式口耳相傳。這些無疑是這個民族的生命體驗與社會沉思的結晶 (當然也就有了其永恒的意義)。就壯族所傳承下來的政治倫理來看,其關注點放在了如何為政這個問題上面,這種問題意識顯然源自我們所生活的這個國家的政治生活場域。但是,置身不同文化、不同時空環境之中的人民所縈繞深思的問題卻存在著不同的問題邏輯。
例如,就壯族的 “天命觀”而言,壯族人民所理解的“天”是一個造物主的天。其所具有的懲罰權力因而演變成了一種文化禁忌。就其造物主內涵而言,《布洛陀經詩》說:“那時天下沒有首領和土司,沒有土司來作主,沒有皇帝管天下。”但是,一個社會沒有公權力維持社會秩序,人類必將陷入“利維坦”的世界,弱肉強食。“世間就亂紛紛,出了壞事無人理,有了好事無人贊。蠻人和強人結成伙,到處亂搶又亂吃,到處亂吃又亂搶。蠻強欺壓弱小,天天互相打斗,天下無人管理,天下不成章法?!盵3](P488-491)所以,必須 “造一個人來作主,造一個人做君王,造一個人來掌印,造出土司管江山,造出皇帝管國家。造了官又造府,建了州又建縣,天下從此才有主。眾人的事才有人來管,出了事有人來治理”[3](P492-495)。
壯族如此把“天”賦予了類似造物主的功能,就在一定程度上與中國古代的天命觀、天下觀進行了對接。因為中國 “天下/帝國的這種開放性使得它具有完全不同于民族 /國家的價值標準。天下作為最高的政治 /文化單位意味著存在比 ‘國’更大的事情和相應更大的價值標準”,[4](P63)壯族也就一直停留在中華文明的輻射圈之內,成為中華民族大家庭的一員。也正是如此,尤其是在近代中國在參照西方 “民族國家”話語體系來挽救民族危亡的時候,無數壯族優秀兒女才奮力抵御外侮。然而,這一邏輯也并非能解釋所有的關于壯族的民族政治。例如,跨國壯族問題。對于這個問題,已經牽涉到不同的主權 (民族)國家。換言之,跨國壯族應該是隸屬于不同的國家,盡管他們就血緣關系來說屬于同一民族。但是在當前的世界體系中,族裔必須隸屬于國家。然而,由于意識形態的差異,地緣政治的爭鋒,使得“并非所有事情和所有價值都可以在 ‘國’這個政治單位中得到絕對辯護。”[4](P63)這也就是為何各國都在警惕民族分裂勢力的原因所在。因此,在思考類似問題的時候,也就應該置身于不同時空語境,把握其中的問題意識的變化和邏輯重心的遷移。
當前我國關于政治倫理學的研究取得不少成果。但是在族別政治倫理研究方面,卻仍處于空白階段。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研究方法就是開展學術研究的“器”。要開展族別政治倫理方面的研究,就需要借鑒其他學科的研究方法,尤其是一些外來理論方法。對于社會科學研究人員來說,分析方法從某種程度來說,甚至可以決定著一項學術研究成果所呈現的面貌,其重要性可見一斑。然則,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靈活具體地使用理論方法,根據自身的問題意識開展科學研究,通過移情理解去分析、詮釋壯族先民的思想。如此,才能確保族別政治倫理研究成果的閾和度。談到這個問題,就離不開我國宏觀層面的政治倫理的一些基本問題的系統研究。鑒于當前這方面的研究在內容上相對滯后,研究缺乏理論支撐,我國政治倫理的一些基本問題研究仍不夠系統和深入,尤其是社會主義政治文明建設和現實政治生活的一些難點、熱點和重點問題研究,這些都離不開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政治倫理學體系的理論支撐。只有確定了這個理論支撐點,才能在壯族政治倫理研究中,堅持以馬克思主義指導的中國“話語”體系來闡釋與研究壯族政治倫理,避免以西方學者的“話語”體系解釋壯族政治倫理問題。對于這一點,國內壯學研究專家們,如李富強教授,對于美國富爾曼大學副教授白荷婷《創造壯族》就做了有關的批判。①
此外,值得指出的是,在當前的族別政治倫理乃至一般的政治倫理研究中,研究的視角相對狹窄,研究的方法相對單一。從研究的視角看,現有的壯族政治倫理研究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壯族傳統經典,如《布洛陀經詩》、《傳揚詩》等著作的梳理和挖掘上。此外,就研究方法而言,基本上是從理論到理論,多采用敘事方式,多演繹歸納,少實證分析、少現場調查、少數據統計等實證研究。例如,本文作者去年在兩廣倫理學年會所提交的論文《“那”文化政治倫理之治平思想研究》就是在梳理上述兩部經典著作、壯族民間歌曲、民間故事等素材的基礎之上,通過重新演繹,提煉出了壯族政治倫理治平方面的思想,分為天命觀、民本觀、抗爭觀、公平觀、民權觀五個方面。[5]
總體上看,當前采用這種方法進行所謂 “批判地繼承”,應該是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的。而通過挖掘壯族政治倫理思想中合理有益的成分,這對于廣大壯族地區的和諧穩定,有著重要的現實意義。尤其是隨著社會主義政治文明建設和政治體制改革的進一步深化,這勢必為當前的政治倫理研究開辟廣闊的空間,而隨著近年來國內民族地區問題頻發,族別政治倫理研究應該、同時也必須有新的發展和完善,在倫理學這門 21世紀 “顯學”中成為真正的分支“顯學”。這應該也是一種必然的趨勢。因此,深入研究壯族政治倫理思想,根據中國社會自身的問題意識,在堅持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基本指導地位的基礎上,批判地吸收西方政治倫理思想的有價值的因子,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政治倫理學體系,將成為未來中國族別政治倫理研究的重大課題。
然而,鑒于壯族流傳的《布洛陀經詩》和《傳揚詩》等典籍年代久遠,同時還存在著相關資料匱乏的情形,在演繹、詮釋這些經典的同時,我們如何正確使用現代概念來對古人的觀念進行創造性轉化,是一個需要壯族政治倫理研究者沉下心來認真琢磨的問題。
概念是進行科學研究的基石。概念理解出現了偏差,就難以得出正確的結論,而且也會引起無謂的“學術爭辯”,混淆了真正的問題所在。當前學界在厘定政治倫理這一概念的時候,或是從政治學的視角研究政治倫理而表現為一種“政治的倫理論”,這種研究的旨趣在于為政治尋求倫理支撐;或是從倫理學的視角關注政治而表現為一種“倫理的政治論”,這種研究的旨趣在于根據倫理精神來規范政治生活。[6]事實上,上述兩種思路都表明了一個問題,也即政治與倫理是能夠互通互融。也正是基于這種理論預設,“人類的社會治理史在本質上就是一部政治倫理發展史,即是政治與倫理矛盾運動的演變史……人類歷史就是在倫理與政治的契合互動中得以維系和持續發展”。[7]
然而,這種大歷史觀的理論視野僅起到一種宏觀的指導作用。在具體的族別政治倫理研究中,更有可能是掩蓋了短時段的、具體的問題意識。根據歷史學家布羅代爾關于歷史時段的觀點,只有通過“長時段”的視角才能揭示出社會發展的主要趨勢和終結動因。而關于“長時段”的研究則是有別于傳統的歷史研究,也即從 “描寫孤立的——主要是政治的——事件轉向對社會和經濟的復雜而長期過程的研究”。[8](P27)但是,在短時段來看,中國國內各民族、各地區的區情截然不同,相去甚遠。哪怕是就整個國家而言,短時段內看,“中國”也有別于地方。從長時段看,中華文明更是有別于西方文明。那么在“古今中西之爭”格局下,對于一些概念的使用,尤其是一些已經約定俗成的概念,應該從概念史的角度加以厘清。只有清楚這些概念在不同的國家的不同轉變歷程,才能了解這個概念背后的社會史、思想史與心態史。進而在對于這些不同國家的歷史時段,才會發現理論紛爭背后的概念差異。因此,在開展壯族政治倫理研究的時候,在與古人對話,進行詮釋經典的時候,今人就很有必要做到“同情之理解”,不能因為今人由于不同時代語境所呈現的不同問題意識而對傳統經典的詮釋隨意地增減經典的意義,而須保持經典的基本邏輯、理論核心、問題關注點不變。
社會轉型所帶來的古今中西沖突格局使得在政治學領域、民族學領域與倫理學領域存在著諸神之爭。改革開放之后,中國的政治學、民族學與倫理學也在努力地 “補課”,②在經過多年的 “取經”、“效仿”、“自覺”[9]之后,可以說已經有能力用批判的眼光來審視自己,用批判的眼光來觀察世界,在批判地吸收外來知識的同時,基于本土問題意識的驅使而進行創造性思考,形成一些新的交叉學科。當然,這些學科還在形成之中,也遭遇一定的困境,如本文所探討的壯族政治倫理研究一樣。然而,如同王滬寧在 1994年所自信地預言“中國政治學大有可為”[10]一樣,筆者同樣相信,克服社會轉型所帶來的研究困境,我們中國學者必定能夠從 “扮演概念、理論、方法的消費者與進口者角色”向 “概念、方法、理論和思想的生產者和出口者”[9]轉變。
注 釋:
① 具體參閱李富強:《壯族是創造的嗎?——與西方學者K.Palmer Kaup等對話》,載于《桂海論叢》2010年第 2期 ,第 100-105頁。
②鄧小平同志在 1979年的理論工作務虛會上指出:“政治學、法學、社會學以及世界政治的研究,我們過去多年忽視了,現在也需要趕快補課。”見《鄧小平文選》第 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 1994年版,第 180-181頁。
[1] 徐新,等.政治倫理學的熱點問題——第二屆全國政治倫理學理論研討會綜述[J].哲學動態,2006,(2):68-69.
[2] 戴木才.政治文明的正當性——政治倫理與政治文明[M].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4.
[3] 張聲震.布洛陀經詩譯注 [M].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91.
[4] 趙汀陽.世界制度哲學導論·天下體系[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5] 梁銀湘,唐凱興.“那”文化政治倫理之治平思想研究[A].“區域經濟與社會發展中的倫理問題”學術研討會暨廣東、廣西倫理學會聯合年會論文集[C].廣西桂林,2009,251-257.
[6] 戴木才.政治倫理的現代建構[J].倫理學研究,2003,(6):49-56.
[7] 李蘭芬.政治倫理:“以德治國”的本體定位 [J].倫理學研究,2003,(6):46-48.
[8] [英 ]G.巴勒克拉夫.當代史學主要趨勢 [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
[9] 王紹光.中國政治學三十年:從取經到本土化[J].中國社會科學,2010,(6):15-23.
[10] 王滬寧.發展中的中國政治學 [J].瞭望周刊,1994,(20):3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