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垚
(云南師范大學文理學院,云南昆明 650222)
思想是一個民族集體智慧的結晶,是本民族在生產、生活的實踐過程中逐步形成與發展起來的,但它同時又會以“導向”方式反過來支配著該民族的一切行為,成為一個民族賴以存在和發展的靈魂與支柱。傣族生態環境思想是傣族在長期的生產、社會實踐中,在對生態環境的依賴、對生態規律的總結中,逐步形成的一系列樸素的思想和觀念。其中,宗教作為一個重要角色,在其內容體系的形成與建構中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并貫穿于傣族生態環境思想的始終。
傣族是一個全民信奉南傳上座部佛教的民族,南傳上座部佛教是佛教中帶有較多早期特點的一個教派。上座部佛教開始傳入傣族地區的時間大概在公元 6至 8世紀之間,它作為傣族群眾精神上的一種虔誠信仰,對傣族社會、歷史和文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傣家人生命中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在這之前傣族先民盛行多神崇拜,一般稱之為原始宗教。原始宗教既是一個民族思想史的源頭,也是一個民族文化史的源頭。[1](P4)這種原始宗教觀念往往伴隨著人們對自然界超人力量的恐懼、敬畏和適應過程,最早為萬物崇拜,而后發展為圖騰崇拜,再到祖先崇拜。這些原始宗教的基本形態一直保留到現代,使傣族在這種敬畏、崇敬中演化出他們對人與自然相互關系的深層思考,進而形成了他們對自然萬物的一系列基本認識、看法和根本態度。佛教傳入以后,與原始宗教經過長時期的斗爭、融合與發展,逐漸成為全民族的普遍信仰,使傣族文化的各個方面烙上了濃厚的佛教色彩,佛家所倡導的從善積德,一切生命皆平等及善待一切生命的思想共同作用于傣族,成為其生態環境思想形成的一個重要來源,并使其內容帶有鮮明的宗教色彩。
傣族人一生中的不同階段都和宗教信仰息息相關。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亡,婚喪嫁娶、生老病死等人生中經歷的重大事件構成了宗教在民間存在和發展的基礎。宗教不僅影響著人們深層次的精神世界,還深刻而廣泛地影響著傣族人的社會生產生活。
錢箭星教授曾論述到:人類學家認為宗教具有除心理功能、社會功能以外的第三種功能——生態功能,“這種保護生態的功能是在對自然神靈的頂禮膜拜中實現的”。“萬物有靈”觀使人們對自己砍樹、殺生等行為抱有一種歉意和敬畏之情。而圖騰崇拜,“從生態角度看,各部落供奉不同的圖騰,他們保護的動物就相當廣泛,這也有效地防止人們競相獵殺或采集同一物種,避免了某種資源的迅速滅絕”。[2]歷史上,傣族在原始 “萬物有靈論”的影響下,對自然物存有一種敬畏和崇敬之情。他們認為自然界萬物都是有生命、有靈魂的,這有助于協調人與自然的關系。
傣族先民最初崇拜和信仰的是人類賴以生存而又無力抗拒其災害的大自然。在傣族的原始信仰中,他們相信世間萬物都是有靈魂的。神、鬼、魂常常交織在一起,一般把對人有利的魂稱為 “神”,對人不利的魂稱為 “鬼”,在生產生活的實踐中,它們時刻主宰著人們生活的順逆,生產的豐歉及人生的禍福。諸如太陽、山林、水、樹、土地、稻谷、村寨等與人們生存最為密切的自然物和生產、生活資料都是傣族先民原始宗教中崇拜的對象。因此,山有山神,江河有水神,樹木有樹神,家有家神,村寨有寨神,一個勐有勐神,糧食有谷魂。德宏芒市菩提寺藏有一本叫《散疊搡做》的書,譯作《靈魂基礎》,此書認為有魂方有生死,人有 121個魂,各種情緒如喜、怒、哀、樂、驚、思、恐、憂都各是一個魂。可分為正魂和副魂,正魂管理語言行動,有腦魂、心魂、肝魂等,丟失正魂人就會死;副魂管理意識和識別好壞,丟失副魂人會生病。[3](P92)由此可見靈魂觀念影響之深。傣族村寨有專門負責與神鬼打交道的專職人員——祭司 (在西雙版納叫“波莫”)。據西雙版納曼遠村一位祭司的兩個觀點:第一,傣族最尊重的五樣東西,佛 (菩薩)、經書、佛爺、佛塔、大青樹;第二,人與自然相互關系的排列順序是樹、田、山、水、人。在傣族人心目中與人的生存最為密切的四種自然物都有各自的神靈,即樹神、土地神、山神、水神等。[4]他們認為人們必須保證與這些神靈和諧共處,才能在神靈的庇佑下獲得生存與發展的空間,如若對自然物施加破壞,就將觸犯神靈,不僅受到自然的懲罰,還會受到神靈的懲罰。另外,傣家人生命中往往會出現諸如“勐神”、“寨神”或自家供奉的家族神等詞,這些神靈就成為傣族對本勐、本寨祖先崇拜和敬畏的對象。而與此相關的一切自然物,如 “龍山”、“壟林”和“墳林”等神山林就成為當地傣族群眾敬畏而得以保護下來的森林資源。
傣族文化是森林文化、水文化。[5](P140)水與森林被認為是傣族生態中最具代表性的自然物,傣家人傳統的生產生活都離不開它。因此,傣族先民在歷史上形成了一整套水與森林的生態管理模式和基本認識,通過一系列經驗、認識的總結,傣族先民深刻認識到森林是天然的水庫,毀了森林就等于斷了水源。傣諺有“林多水多”、“砍倒一棵樹,失掉一股泉”,農諺有 “林茂糧豐,林毀糧空”等。所以要保護水源就必須重視保護“壟林”在內的森林生態環境。
此外,作為一個宗教民族,傣族的民間教育也是以宗教思想為主要內容的,它主要依附于小乘佛教,保持了 “佛寺即學校”的佛寺教育體制。其次,還有一部分是原始宗教和流傳于民間的一些零散的生產、生活經驗總結,它往往通過家庭教育或口耳相傳的方式得以世代傳承下來。比如,傣家人從小就被告知,家有家神,寨有寨神,勐有勐神,世間萬事萬物都有各自的神靈,因此,上山打獵要祭獵神、山神,引水種稻,要祭谷神和水神,只有有了神靈的庇護,才能保證傣族人丁興旺,傣寨平安吉祥。事實上,和掌握現代前沿技術的今人相比,傣族對與自己生存發展息息相關的生態環境的保護更能自覺地認識到人與自然、環境的和諧共生關系,并通過其世代相傳的一些風俗禁忌、村規民約來保護自然萬物,和現代文明人制定的環境保護法相比,這些不成文的“習慣法”在某種意義上更能在全體社會成員中起到普遍的約束作用。
從善積德、一切生命皆平等是佛教追求的終極思想。受小乘佛教的影響,傣族群眾篤信眾生平等,不僅人與人之間享有平等的權利,而且人類也應當以自然界中平等的一員對待萬事萬物的生命、善待生命、善待自然。這被認為是佛教倫理中最具生態人文主義意識的倫理原則。[6]
眾生平等原則,是佛教在人倫和天倫方面所倡導的最基本的道德準則,也是傣族生態環境思想全部內容最為突出的體現。這種思想認為不僅人與人之間享有平等的人權,而且人類作為萬物的主宰者,應該以一種平等的處事態度來對待生命、對待自然,不能任意支配生命、支配萬物。佛教因果報應的“輪回”思想與善惡報應原則認為,善惡都因緣而起,所以,不論對人還是對物乃至整個自然界都存在善惡果報,只是現世報還是來世報的問題。因此,傣家人歷來都主張要與人為善、講慈悲,這正是南傳上座部佛教倡導的眾生平等觀念,在現實生活中的表現就是尊重自然、珍愛自然界一切生命的思想。此外,在飲食習慣方面,傣族歷來食素,這實際上是佛教主張的一種對萬物存有悲憫之心在實際生活中的體現,這種對生命的尊敬與珍愛是傣族發自內心的一種生命生態保護意識,這深刻地影響了傣族生態環境思想的內容。
這種傳統的生態保護思想還散見于傣族民間故事及形式多樣的口傳文學作品中。傣族認為“森林是父親,大地是母親”,動植物是伙伴、是兄弟姐妹,因此,人類應像對待親人、父母和朋友一樣去關愛自然、尊重自然。[6]傣族家庭教育中就有保護生態、保護動物的思想觀念存在,根據筆者的調查,德宏一帶的傣族老人在教育子孫時首先談到的就是保護生態環境的重要意義,只有環境好了,人類和各種物種才能生存與發展,也才能夠實現傣族首領“允門”的兩句遺訓 “毫丁岱,來丁吞” (“糧滿倉,畜滿樓”)和 “亥丁曼,納丁勐” (“地滿寨子,田滿壩子”)。因此,人類應當像關愛自身一樣去平等對待自然界的一切生命,對自然的利用和開發應秉承適度原則,不能任意放縱人類的欲望而置自然界一切生命的生存發展權利于不顧,這樣不利于協調人和自然物種之間的有機平衡關系。
傣族著名的創世史詩《巴塔麻嘎捧尚羅》,意譯為《神創世之初》,或《神開天辟地》。最先是原始宗教解釋天地萬物和人類起源的一種祭詞,后經傣族僧侶整理、加工而成,內容包括英叭創造天地、布桑該雅該創造萬物人類、叭桑木底教會人們農耕定居等等,是研究傣族思想文化的百科全書。其中,史詩開篇就有關于天地、萬物起源問題的思考,在“人源于自然”、“人神獸同源”等核心思想觀念的影響下,傣族先民認識到自然界萬物與人類是同源一體的 (即 “生命一體”或 “萬物一體”),因此,傣族群眾對待自然界萬事萬物像兄弟姐妹一樣親近,有和他們共同生活、共同發展的美好愿望。
傣族歷來重視村寨的環境美,他們認為村寨的環境美和大自然的美應該是息息相關的,所以,村寨園林化就成為他們理想化的生活理念,而傣寨“順應自然—利用自然—裝點自然”的建筑方式也正是傣族先民建立的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居住之地。首先,寨址的確定往往要滿足以下三個基本條件:山林、河流和良田。[7](P79)這樣,既有山林作為傣寨天然的氧吧,又能為傳統的稻作生產、生活提供水源。其次,就傣寨建筑本身來說,完整的傣寨建筑主要由竹樓、道路、水井、寨心、寨門、佛寺和綠化林區等組成。但也僅在云南西雙版納一帶還保存有這樣完整意義的傣寨建筑。 (據傣文化研究專家高立士先生指出,西雙版納傣族是今天仍然保持著最典型干欄式建筑的民族。[8])這些建筑之所以發展到今天仍然保持良好的生態環境主要還是得益于宗教的力量。比如,位于傣寨盡頭較高處的原始林,我們通常叫“龍林”,它是一個村寨保護神的居所,不僅保護著整個寨子的平安,還能起到涵養水源的作用。傣諺有 “不要砍龍樹,不要挖咒符”。[9](P244)墳林,祖先靈魂的棲息地,一般是一小片長勢良好的森林,常常被本寨村民保護起來,外村人一律不能進入,即便是本村人也只能在祭祀活動時進入。三是佛寺,傣族傳統的佛寺園林建設,則更顯示出宗教在保護生態環境,協調人與自然和諧關系方面的重要作用。按西雙版納傣泐文經書《二十八代佛出世記》的記載,佛教共有 28代佛主,每一代佛主5000年,釋迦牟尼是第 28代佛,每一代佛主均有其“成佛樹”。據佛經介紹,釋迦牟尼一生的幾個關鍵轉折都與植物息息相關,他降生于一株無憂花樹下,成佛于一株菩提樹下,圓寂于兩株娑羅雙樹下。這樣,佛教便和植物結下了不解之緣。據佛教教規的規定,在眾多的佛寺園林植物中以 “五樹六花”為最基本的特征,[10]“五樹”是菩提樹、鐵刀木、貝葉棕、大青樹、檳榔樹;“六花”是睡蓮、文殊蘭、黃姜花、黃緬桂、地涌金蓮和雞蛋花。這些植物特別是以菩提樹為代表的桑科植物,在信奉南傳佛教的地區,深受信徒們的崇敬和保護,并在其鄉規民約中規定砍伐菩提樹要與破壞佛寺、殺死僧侶一樣“處死刑,其子女罰為寺奴”。傣諺告誡人們“不要拋棄父母,不要砍菩提樹”、“砍倒一棵大青樹,等于殺死一個小和尚”。[11](P173)于是,佛祖的 “成佛樹”、佛寺園林的 “五樹六花”,加之佛經文字載體植物、賧佛用的各種植物理所當然就受到當地傣族群眾的尊敬而得以在傣族村寨和佛寺周邊大量種植,這既為宗教活動提供了各種必備用品,又美化和保護了傣鄉優良的生態環境。四是竹樓,竹樓是傣寨中最富特色的建筑,這種傳統的民居建筑才更能顯示出傣族先民與大自然和諧相處的思想。五是大片水田。六是道路,傣寨的道路自然彎曲,穿梭于竹林、花草之間,行走在這樣一種美麗畫卷中,讓人有如癡如醉的感覺。七是水井,一個傣寨一般有 2~3個造型別致且宗教韻味濃重并受到本寨族人保護的水井。此外,傣家人還喜歡種植竹子和鐵刀木,這樣,龍林、墳林、佛寺園林、竹樓、道路、水井、竹林和各家各戶的花果園使整個傣寨掩映在青山翠竹間,正所謂 “竹林深處是傣家”,描述的就是這樣一幅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美景。
另外,在“萬物有靈”等宗教觀念的影響下,傣族群眾將村寨視作一個人格化的居住空間,和人一樣,寨子也有頭有尾、有心臟有靈魂。“寨神”,傣語稱為“召色曼”,是一個村寨的保護神,寨神具有無尚的權威,傳說他們是最先開辟地方、建立寨子的始祖或是歷史上某一個具體人物死后的化身被尊為神。傣家人一生中的所有重大事件,從出生到結婚、生子、蓋房、出行等無不與寨神息息相關,本寨族人每年都定期舉行相關的祭祀活動,以祈求神靈保佑寨子族人平安。除祭祀寨神外,西雙版納和德宏地區還有祭寨心活動,“寨心”相當于一個村寨的靈魂,沒有寨心寨子就不存在,寨心同寨神一樣起著村寨保護神的作用。寨心往往以村子中央的一棵大青樹、木樁或幾塊大石頭為標志,寓意“寨心不爛,寨人不散”。傣族諺語有 “人的生存在于生態,人的發展在于環境”,[7]正因為傣族具有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強烈的生態生命意識,具有對人生命的宏觀感悟,才造就了傣寨立體化的生態環境。在此意義上我們認為,園林化的傣族村寨本身就是傣族生態思想在實際生活中的物化表現。不僅如此,傣族還認為人的美應當與自然環境的美結合起來才是美上加美,也正因為傣族有把人的心靈美、行為美和大自然的美結合在一起的自覺的生態審美意識,才構筑起了傣鄉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人居環境。
歷史上,傣族在生產力水平低下的情況下,在與生態環境適應過程中,通過總結生產、生活的實踐,逐漸形成了他們的生態環境保護思想。這些思想從最初自發的發展到后期自覺的生態意識,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是傣族祖先在總結生態環境被破壞后的深刻認識。同時,傣族生態環境思想的形成受到原始宗教和佛教等宗教文化的影響,具有鮮明的宗教色彩,宗教在其中起到了穿針引線的作用,這些思想對其他民族或當前少數民族地區日益嚴重的生態危機問題都有一定的借鑒意義。同時,對諸如民族倫理學、生態倫理學、環境哲學等新興學科體系的構建也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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