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彩霞
清代江南糧食市場形成原因探析
黃彩霞
清代江南是全國商品經濟最發達的地區,由于人口的增加、市鎮的興起,人們對糧食的需求日益增大。在經濟利益的驅動下,江南農業經濟結構顯著變化,加上重稅和災歉等原因,江南成為全國最大的商品糧需求地。
糧食市場;江南;清代
南宋時期,江南地區是全國最大的糧食輸出市場,諺稱“蘇湖熟,天下足”。進入清代,江南成為全國重大的糧食需求市場。雍正時,浙江總督程元章說杭嘉湖三府“即豐收之年,尚不敷民食,向藉外江商販接濟”[1]。由于商品經濟的發展和農業地域分工規律的作用以及人口增加等因素的影響,江南的農業經濟結構發生了顯著的變化,江南糧食市場最終形成。
清代國家統一,人口繁衍迅速,田賦改革完全放開了對人口的控制,江南地區人口增長極快。據統計,自乾隆十四年(1749)至咸豐元年(1851)的100多年的時間里,江蘇省的人口由2097萬增加到4430萬,增長1.1倍多,浙江省的人口由1188萬增加到3011萬,增長了1.5倍,兩省人口合計增長了1.26倍。人口的驟增使人地矛盾激化,嘉慶十七年(1812)全國人均耕地2.19畝,而江浙兩省卻只有1.90畝與1.77畝,人均占有耕地的減少使糧食供需矛盾突出[2]。
同時,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江南的專業市鎮不斷增加。明朝市鎮有59個,清朝至乾隆時就增至210個[3]386。市鎮增長的同時,市鎮的人口也有明顯的增加。吳江縣的盛澤鎮在明成化時居民只有五六十戶,嘉靖以后增至千余戶,到清康熙時,已是居民“萬有余家”[4]。專業市鎮的迅速發展,城市手工業的發展,對專業工人的需求量不斷增大,從而產生了一大批脫離農業生產的非農人口。據記載,康熙末年“蘇州內外踹匠不下萬余,均非土著,悉系外來”[5]586,這些工匠主要來自數百里外的江寧、丹陽。到了雍正初,蘇州府城的“染坊、踹布工匠,俱系江寧、太平、寧國人氏,在蘇俱無家室,總計約有二萬余人”[1]。這些城市手工業者日常所需的糧食都必須通過市場獲得,從而加大了江南商品糧的需求量。
江南發達的市鎮經濟也吸引了來自各地的商人,隨著江南市場的發展,在利益的驅動下,為了尋求長期的發展,客商大量僑居江南。乾隆《吳縣志》記載:“吳為東南一大都會,當四達之沖,閩商洋賈,燕齊楚晉百貨之所聚,則雜處圜圚者,半行旅也。”[6]市鎮經濟的繁榮,非農人口的擴大,都意味著糧食需求量的增加,從而使江南地區在明末就必須“半仰食于江楚廬安之粟”[7]。
清代,全國的經濟作物有很大的發展,康熙時靳輔說:“凡方千里之地,實有田三百六十萬頃,或其間有種棉花、蔬果、菱荷、藥餌之類,以其非系五谷,姑再除四分之一,計地九十萬頃外,有田二百七萬頃。 ”[8]卷26也就是說,經濟作物種植面積約占全部耕地面積的25%左右,而江南的經濟作物種植面積則遠遠超出這個估計。
清代江南成為全國最重要的產棉區。由于棉花耐旱,沙地宜其生長,松江府、太倉州、嘉定、常熟、江陰等沙地區都是棉花種植繁盛的地區。據范金民先生研究清代江南棉花種植面積已由明代的160萬畝上升至清代的320萬畝[9]。由于棉花種植收益較大,在利益的驅動下,江南農民不斷擴大棉田面積。棉田的增加意味著稻田的減少,農民的口食日漸仰賴市場。“松江府、太倉府、海門廳、通州并所屬各縣逼近海濱,率以沙漲之地宜種棉花,是以種棉者多而種稻者少,每年口食全賴客商販運……臣(高晉)從前兩次閱兵往來于松江、太倉、通州地方,留心體察,并詢之地方府廳州縣,究其種棉而不種稻之故,并非沙土不宜于稻,蓋緣種棉費用少而獲利多,種稻工本重而獲利輕,小民惟利是圖……”。小民棄稻植棉是因為稻田勞作艱苦而收益少,棉花種植收益大費勁小,“每村莊知務本種稻者不過十分之二三,圖利種棉者則有十分之七八。 ”[8]卷三七
由于江南地區廣種棉花導致糧食不足,人民所需的口糧必須在市場上購買。崇明縣在乾隆二十年以后向上江產糧區購買糧食二三十余萬石[8]卷37。棉作區農民為了生存需要常將自己種植的棉花紡成棉布到市場上換取糧食等必要的生活資料,如無錫縣“邑中田所收尚未足供邑人食……每歲鄉民棉布易粟以食,大抵多藉客米”[10]卷1。無錫籍的陳龍正在他的文集《幾亭全書》中記載了無錫鄉民以布易米的情況:“吾邑以紡織為業,婦人每織布一匹,持至城市易米以歸……”[11]卷25
清代蠶桑成為太湖流域及浙西杭州、嘉興、湖州等地的專業性商品作物。在浙江七十五縣中,產蠶絲者五十八縣,其中三十余縣完全以養蠶為業,其出口生絲均達全國第一。蠶桑之利更是數倍于稻作,施國祁說“蠶桑利三倍于田畝”[12]171,就是說蠶桑的收益因年歲豐歉不同,差距較大,但與種稻比一般有三四倍的收益。由于蠶桑利益遠高于稻作,杭嘉湖人民的植桑熱情不斷高漲。以蠶桑產地嘉興府為例,植桑養蠶以石門(崇德)、桐鄉二縣為首,次為海鹽。清代康熙帝南巡時感嘆說:“朕巡省浙西,桑林被野,天下絲縷之供,皆在東南,而蠶桑之盛,惟此一區。 ”[12]52
桑爭稻田的現象在清代江南十分嚴重,而杭嘉湖等蠶桑區的人民不得不依賴市場獲得糧食,如石門縣,“田收僅足支民間八個月之食,其余月類易米以供,公私仰給,惟蠶是賴。 ”[13]卷11在江南,棉桑是最主要的經濟作物,但還有其它的經濟作物,諸如席草、靛藍、煙草等[9]16-18。
由于商品經濟的發展刺激了經濟作物種植,經濟作物種植面積的擴大使稻作物種植面積不斷縮小,江南人民不得不依賴市場獲得糧食。這種因商品經濟發展而形成的糧食市場具有特殊的新經濟意義。在這個市場流通的商品糧成為經濟作物種植區人民生活的支柱,為江南人民的經濟作物種植提供了有力的衣食保證,進而促進了江南傳統經濟結構的改變。
明清以降,江南重賦,人所皆知。康雍時期的浙江省,糧食交納占全國總數的三分之一以上,江蘇在乾隆年間亦達四分之一[14]。政府對江南賦稅征收的主要形式是漕糧。《清史·食貨志》記載:“漕運初悉仍舊,有正兌、改兌、改征、折征,此四者漕運本折之大綱也……其運京倉者為正兌米,原額三百三十萬,江南百五十萬,浙江六十萬……其運通漕者為改兌米,原額七十萬,江南二十九萬四千四百,浙江三萬……”[15]清史·食貨志這里的江南包括未劃出的安徽省。但從這些數字可看出江南和浙江的正兌米占全國的33%,改兌米占全國的45%。
清代江南糧食生產和糧食市場發生了轉變,但京師的糧食消費依然由江南地區供給,并且嚴格要求本色、足額、如期交納。無疑,這種糧食供給形勢與江南地區社會經濟發展的狀況和趨勢發生了嚴重的沖突。江南地區勞動人民除了購買家庭所需的糧食外,還必須同時從糧食市場上購買大批的糧食來交納賦稅。
在江南的一些缺糧區,人民采取交納銀兩給政府,由政府采買米糧充當漕糧的辦法。“康熙十六年以江蘇之清河、桃源、宿遷、溧陽不產米粟,合嗣后先動司庫銀兩,按照時價采買,令民輸銀還款。 ”[16]三漕糧一些地方官請命為民采買糧食充漕在江南的方志中屢有記載。崇禎十三年,烏程縣的縣令陸郡侯因為民請命“糴秈充漕”而為文人稱道[17]卷11。
在江南的一些經濟作物區買米充漕的現象更是明顯。以嘉定縣為例,這是江南的棉業區,全縣可耕地11684頃,其中種植棉花大豆的田地面積就達10372頃,占90%以上[18]。嘉定縣“種稻之田十不及二,所征本色尚不足以舂辦白糧及留存等項,則是十余萬石漕糧非取之小民織作,必借之花豆貿易”。[19]卷3在嘉定這個糧食生產尚不足自飽的地區,每年仍必須“歲出十四萬石以漕京師”。在漕糧和民食需要的刺激下,嘉定形成了大規模的糧食消費市場,糧食“仰食四方,夏麥方熟,秋米既登。商人載米而來者,舢艫相銜也。中人之家,朝炊夕爨,負米而入者,項背相望也。”[20]明末徐光啟對江南地區買米充漕的現象作了精辟的概括:松江府“所繇共百萬之賦,三百年而尚存視息者,全賴以一機一杼已。非獨松也,蘇松常鎮之布帛枲紵,嘉湖之絲纊,皆恃此女紅末業,以上供賦稅,下給俯仰,若求諸田畝之收,則必不可辦。 ”[21]卷35
江南地處水鄉澤國,這種地理環境,極易發生水災。“惟是嘉湖二府與蘇州之吳江、昆山、常熟諸縣地勢相接向為苕霅,諸水合流注自劉河諸港,雍塞入海,水勢漸淤,往往逆流而上……水易泛濫。”[22]卷三一據李向軍研究,在清代最大的災種是水災,有清一代全國共發生水災16384次,江蘇發生水災2995次,在統計的19個省中居首位。江蘇、浙江二省共發生水災3790次,占全國水災比例的23%。江南除受水災嚴重的威脅外,還不時發生旱災,在清代江浙二省共發生旱災1296次,占全國比例的14%,水旱災合計占全國的19%[23]16。從這些數據中可以看出江南受災頻率很高,平均每年要受水災14次,旱災4次。
伴隨災荒的多是餓殍滿地,米價暴漲,人民生活凄慘。由于災荒易致民變,政府對荒歉之年的調粟尤其注意,他們通過政府采買平糶和鼓勵商人買糧濟災的方法來豐富江南的糧食市場,以達到糧裕米價自平的目的。災荒發生之后,上至皇帝下至縣令都積極采取措施從外省鄰境運來糧食平糶。江南發生災荒多從四川、湖廣、江西等地買糧。浙江籍官員張海珊說:“吾里濱太湖自前明以來,時患水警……向籍楚蜀秈米接濟。”[8]康熙十九年(1680),因浙江杭州等府發生旱災,皇帝害怕米價騰貴,命動支庫銀四萬兩往湖廣、江西糴米平糶[24]。 乾隆《烏青鎮志》記載:“(湖州)救荒之大要……發藩庫之金錢運江楚之秈米……照江楚之價值命有司平糶以還庫項……”。[17]所謂“江浙雖饑而全楚之粟,順流千里,不二旬偏達吳越”[8]。如果湖廣之米無法到達,江南的米價必會上漲。雍正元年秋,蘇州地區干旱,“沿河田畝可望有收,高阜田禾大半枯槁”,塘河水道日淺,“湖廣、江西客米大船難到”,結果“米價日騰”。[25]清代四川成為全國的又一商品糧輸出地,太湖流域的很多地方依靠川米接濟,乾隆帝旨諭各督撫說:“……產米之區惟四川最廣,應令江楚各省招商赴川采買……”。[8]據《雙林縣志記載》:“乾隆二十年秋收歉,二十一年春三月米價昂,石需三千五百錢,邑大饑……以榆皮草根為食矣……會春獲期近,川米壅至,秈米石一千二百錢,民困始蘇。”[26]可以看出,川米豐富了江南的糧食市場,江南的糧價恢復了正常。
政府不但自己采買糧食平糶賑災,也鼓勵商人買糧來江南。在災荒之年,政府通過免稅、借予資本等方式加強商人在糧食流通中的作用。清人惠士奇在奏疏中說,由于“吳民爭旦夕之利,惟恐不及,莫有為十年之計者,故江南無藏谷之家……江南既無藏谷,數十州之眾咸仰食于商,則米商實為民之司命”。政府也認識到米商在江南糧食流通中的作用,就“募米商蠲其征及至則客舟之米已輻輳,民用不饑”,或者“舉富商之謹愿者,假官錢為本而使出糴荊湖……以本還官,剖其息中分之,半賑饑半予商”。[8]
這種因災荒形成的糧食市場,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政府的干預,政府或是自己采買糧食,在小范圍里也從事經營活動,或是依賴商人的調粟。商人在政府各種優惠政策的刺激下紛紛到江南進行糧食貿易,這種糧食市場具有較大的封建依賴性。
清代江南地區由于廣泛種植經濟作物,出現了嚴重的缺糧現象,廣大人民不得不依賴市場來換取口糧。同時,政府把江南作為賦稅重地,使江南人民不得不從市場上購買糧食來繳納沉重的賦稅。與此同時,江南地處水鄉澤國,災荒不斷,為了生存,必須從市場上購買糧食來濟荒。由于上述原因,江南成為全國最大的的糧食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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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
A
1673-1999(2011)06-0127-03
黃彩霞(1980-),女,中國計量學院(浙江杭州310018)人文學院教師講師。
2010-12-31
國家社科基金“經濟與文化互動視野下的徽商研究”(項目編號07BZS0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