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秋艷
(東北財經大學國際商務外語學院,遼寧大連,116025)
D.H.Lawrence(1885-1930)是20世紀英國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也是倍受評論界爭議的一位英語作家。他一生著述頗豐,涵蓋小說、詩歌、文論、散文、游記等各個方面。但是,他首先是一位小說家,并且主要以小說聞名于世。不僅他的《兒子與情人》、《虹》、《戀愛中的女人》、《查太萊夫人的情人》等長篇小說已經成為英語文學中的經典之作,他的許多中、短篇小說如《菊花的幽香》、《你撫摸了我》、《馬販的女兒》、《騎馬出走的女人》、《陽光》、《狐》等也倍受人們的關注。一直以來,人們對他的作品褒貶不一,毀譽摻拌,但是他的聲譽卻與日俱增,其中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對現代工業文明的攻擊和批判。
生態批評在全球自然環境日益惡化,人文學科紛紛變“綠”的語境中正迸發著旺盛的活力,而生態批評的一個分支生態女性主義以自己獨特的視角解讀當代的文本,使人們耳目一新,對女性問題和生態問題以及兩者之間的關聯都有了更透徹的認識。生態問題絕非孤立的自然科學的問題,而是一個復雜的社會問題、人的問題,其中對男權中心主義的瓦解,竟成為認識生態問題的關鍵。
1974年法國的奧波尼首次使用了“生態女性主義”一詞,用來呼吁女性為拯救地球而發動一場生態革命。她把生態思想和女權思想結合在一起,揭示了自然和女性之間存在著重要的、天然的聯系;呼吁婦女行動起來,在拯救自己的同時拯救地球。在世界觀上,生態女權主義的出發點和最終依據是自然界的整體利益。她從整體論立場出發,把整個世界稱為“宇宙之鏈”,一切事物都是相互聯系、相互作用的,人類只是“宇宙之鏈”的一部分,人處于自然之中。他尋求莊子所說的“天地與我齊一,萬物與我共生”的各物種的多樣性、相容性、共生性和諧發展。生態女性主義者呼吁給予大地與女性應有的尊重,從而提醒人們對沉默受傷的自然與有限容納能力的生態環境的普遍重視。而著名的生態女性主義學者普魯姆德(V.Plumwood)認為,生態女性主義是女性主義運動的第三次浪潮,其思想特征是強調對婦女的統治與對自然的統治之間的聯系,要求把環保運動與婦女運動結合起來。我們對該術語的使用主要是在文學、文化的語境下。生態女性主義試圖尋求一種不與自然分離的文化,并且認為一個生態學家必定會成為女性主義者。生態女性主義反對人類中心論(anthropocentrism)和男性中心論(androcentrism),主張改變人統治自然的思想,并認為這一思想來自人統治人的思想。它批評男權的文化價值觀,贊美女性本質,反對那些能夠導致剝削、統治、攻擊性的價值觀。
勞倫斯的很多中、短篇小說反映了生態女性主義的諸多特點。
生態女性主義者認為生態環境與人類息息相關,強調一種人與自然唇齒相依的生態道德觀。人類的狀態始終與自然的狀態相呼應。在《菊花的幽香》中,勞倫斯揭露了工業文明與人性的對立。在小說的一開篇,他就描述了“火車”(現代文明的象征)經過時,大自然中各種生靈所遭受的磨難。“那個小火車頭,第四號機車,拖著七輛裝滿貨物的火車,從塞爾斯頓哐啷啷地搖搖晃晃駛來。它轟響著在轉彎處出現,看來好像在全速行駛,可是呆在荊豆叢中被它驚走的那匹小馬慢慢地跑了幾步,就把它拋到了后面,荊豆叢在陰冷的下午仍然朦朦朧朧地搖曳著。一個女人沿著鐵路線朝‘矮樹林’走去,這時往后退進樹籬,把提籃挎在身旁,注視著駛來的機車的踏板。就在他陷入晃動的黑火車和樹籬之間,很渺小地站在那兒時,那烈敞車一節接一節緩慢、呆板地隆隆駛過。接著列車蜿蜒而去,駛向那片小灌木林,枯萎的橡樹葉在那兒悄然無聲地落下。同時,正在啄食鐵軌旁邊鮮紅的薔薇果的鳥兒,全慌忙竄進已經悄悄潛入樹叢的暮色里去。在空曠的地方,機車噴起的黑煙沉了下去,在亂草叢中散開。田野荒涼、落寞;一片長滿蘆葦的池塘自然形成一處很有奇趣的地方;在通向池塘前面的那塊沼澤地上,家禽早已不到榿木林里去游逛,全都棲息在涂了柏油的家禽棚里。礦坑坑口在池塘那邊隱隱呈現出來,火焰在下午凝滯的光線里像血紅的創傷那樣舔著灰蒙蒙的四側。再往前去,高聳著布林斯利煤礦的圓錐形煙囪和粗陋、烏黑的頭架。兩只轉輪襯著天空飛快地旋轉。卷揚機一陣陣短暫地啪啪響著。礦工們正走出來”。[1]29而走出的礦工或“獨自一人,或一個跟著一個,或者三三五五,像幽靈似的……”[1]30預示著悲劇的結局,同時也不難看出這里曾充滿生機的自然遭到無情的破壞。
人與自然之間的爭執與斗爭導致人的悲哀,同樣這也是自然的悲哀。人類被瘋狂的欲望驅使創建所謂的現代文明,向自然掠取資源。實際上,那就是控制、壓迫與征服。勞倫斯正是洞悉了這一點,才能夠深刻地進行描述。
勞倫斯認同女性和自然的關系,他多次安排他的主人公們在遭受創傷與磨難的時候去求助于自然,與自然形成不可分割的整體,大自然如同母親般時刻撫慰著自己受傷的孩子,給他以安慰和力量。
勞倫斯用這種在東西方都具有悲愴意味的菊花來貫穿整個故事,并以《菊花的幽香》來命名這篇小說必定有其特別的用意。這表現在女主人公特別憐惜菊花。菊花對于女主人公伊麗莎白·貝茨具有特別的意義。在她住宅花園的“小徑旁邊,點綴著一些紛亂的粉紅色菊花,宛如掛在矮樹叢上的粉紅碎布”。[1]30她5歲的男孩約翰“扯著一簇簇高高低低的菊花,把花瓣大把大把地沿小路扔下”,[1]31即遭到她的訓斥:“別這樣啦,這太可惡了。”隨即她又“突然神情可憐地折斷了一支有三、四朵蔫了的花兒的細枝,把花貼在自己臉上。等母子倆到了小院子里后,她的手游移起來,接著,她沒有把花兒放開,反而把他別在自己的圍裙袋子上”。[1]31另外,即使在她那間狹小的寒冷潮濕而又無法生火的起居室里也飾有兩個插著淡紅色菊花的花瓶。當一個抬著丈夫遺體的工友在這間難以轉身的房間里為碰翻了一瓶菊花而尷尬并接著將擔架放下時,她“沒有去望她的丈夫”,而是“等可以擠進那間房之后,立刻走去把打破的花瓶和菊花拾了起來”。[1]49故事中,菊花之神圣似乎以蓋過他對丈夫暴亡的悲痛。還有,文中女兒說:“這些花聞起來多香呀!”而母親伊麗莎白說:“不,我不覺得香。我和他結婚的時候,菊花正開著;你生下來的時候,菊花也開著;他們第一次把他送回家來,他喝得爛醉的時候,鈕扣眼里也別著一朵褐色的菊花。”[1]37菊花是她幸福和希望的象征,菊花無處不在,看到菊花,她會從中得到無限的慰籍。
與生態女性主義批評家一樣,勞倫斯也同樣認為:人類的生死與整個地球的生態系統的存亡息息相關。
清新的自然給人以心靈的蕩滌。對自然的熱愛和常住于碧水叢林中是勞倫斯一生的愿望。
勞倫斯的生態意識不僅表現在他對自然與人的和諧關系的描寫,更重要的是,他時刻都在關注著生態環境中男性和女性的平衡。傳統的二元社會中:凡是居統治地位的都被劃為男性的,凡是被統治的都被劃為女性的。婦女和自然界在創造生命方面有著本源的聯系。婦女孕育生命、哺育后代的性別角色使他們與哺育萬物的大自然有著特殊的親近關系。因而,在人類與自然的關系中,自然與女性一樣成為被統治的對象。生態女性主義者則一直在試圖挑戰著這種道德觀,主張把道德觀建立在關心、愛護和信任上,把人與人、人與自然視為平等的伙伴,而不是控制和統治的關系。勞倫斯深諳此意。他通過描寫男性對女性的殘害和男性與女性的依戀等方面向人們昭示著他內心深處的平等和諧的愿望。
為深層解釋平等的重要性,勞倫斯用一種近似殘酷的方式向男性提出警告。在他的作品中,男性為了掩飾自身的虛弱,經常以極端的方式來對待自然與女性,這更顯示了他們的歇斯底里。
生態女性主義強調了女性和自然間的認同關系,D.H.勞倫斯在其短篇小說中不斷地證明:女性是自然的觀察者,女性的處境和自然的處境是等同的:
D.H.勞倫斯在《馬販的女兒》中塑造了一位生長在有錢人家庭卻毫無地位的不幸女孩——梅布爾。故事開始的調子是陰沉的。已故馬販子約瑟夫·文珀那所昔日滿是仆人非常風光的大宅子里已經危機四伏。梅布爾與他的三個兄弟坐在餐桌旁開著那毫無結果的家庭會議。約瑟夫死后留給這四兄妹的是一個爛攤子和還不清的債務。三個兄弟又軟弱無能,家事只能由能干的梅布爾苦苦地硬撐著,幾個月過去了,眼看著她的努力已無濟于事。那天“上午遞送來的信件最終決定了他們家的財產”。[1]80當時的戰爭(一戰)給英國鄉間帶來了悲涼和蕭條的景象。看來兄妹們只能各奔東西,而會議的主題是討論梅布爾的去處。大哥喬和二哥亨利雖各有去處卻無法安排梅布爾的生活,而小弟馬爾科姆還只是個22歲的孩子。梅布爾始終默默不言聽認兄弟們的奚落和愚蠢的主意。喬甚至建議她去當一名女傭,亨利則建議她去她姐姐露西家住一陣子。他們都要離開那所大宅各奔前程,卻拋下“梅布爾坐在桌頭上,像一個被判處死刑的人”。[1]84“她的兄弟們說她這種神情像‘牛頭狗’”。[1]80在家道終落的情況下,三個哥哥毫無人性地將一直負責操持這個家的妹妹逼上絕路。幸好被醫生杰克·弗格森救起。
勞倫斯認為高度物質文明的機器時代和戰爭的結果,使人失去了天性.為此他試圖在自己的作品中從兩性的自然本能出發尋找人的天性,展現人性的基本沖突:生與死、愛與恨、光明與黑暗,以揭示人類的共同處境和普遍傾向,探索文明的壓抑與人性的復活。
在《菊花的幽香》中,伊麗莎白·貝茨“從孩子的沉默與執拗中看出了自己的個性,還從他只顧自己、不關心其他一切這一點上看到了父親的為人”。[1]33由此我們看到了為人妻的伊麗莎白·貝茨的苦悶。她甚至在想,“一個男人連回家吃飯都不能做到,這真是一件丟臉的丑事……要是爐火燒得只剩一堆煤灰,我也看不出我干嗎要在意。走過自己的家門口,到一家小酒店去;我到預備好他的晚飯,坐在這兒等他。”[1]36面對不回家的丈夫,她很無奈。可是,她仍然抱有希望,她喜歡菊花,她喜歡菊花的幽香——她對未來生活的希望的象征。她已經懷孕五、六個月了,這是他們的第三個孩子。丈夫最后一次沒回家,已經是晚上八點,他在“連一絲燈光也沒有”的情況下,到礦上的“威爾士親王”酒館去找他。可是他并不在那兒。當人們把他從井下抬上來的時候,他已經死了。把他抬回家,“有一個人碰翻了一瓶菊花,尷尬地睜大眼睛望望,然后他們把擔架放下。伊麗莎白沒有去望她的丈夫。她等可以擠進那間房之后,立刻走去把打破的花瓶和菊花拾起來”。她的希望終于破碎了。而后來,按照丈夫老母親的說法,“他有時間的。要是他沒有獲得安寧,他看上去不會這樣”。[1]53很顯然他有時間自救,可是他不負責任地選擇了死亡。讓他的女人來承擔一切的責任,承受無盡的痛苦。
《狐》中,主人公馬奇是一個英氣、帥真、能干的大齡姑娘,她與同伴吉爾——一個頗神經質的女孩一同生活在遠離城市喧囂的大農場。她們相依為命,彼此產生了朦朧的宿命感。可是一天,一只神秘的狐貍的出現,卻將馬奇處于懵懂沉睡中的女性情結喚醒。狐貍時隱時現,擾亂了馬奇的平靜心海。可是她自己并不知道她潛意識中對男性的需求和向往,她一直以來對吉爾所扮演的,就是一個男性角色,以至于她不知道自己其實也是一個需要愛、需要呵護的女人。狐貍作為一個隱喻和線索,貫穿于整個故事之中。隨著情節發展,馬奇也越來越意識到擺脫眼下生活的可能性與必要性了。但吉爾是馬奇追求自己幸福的阻礙者,她乖僻、執拗并且頑固地將馬奇當作自己的財產,而馬奇也真的困惑地以為和吉爾在農場上過的這種荒疏、黯淡的生活才是惟一真實的,差點因此拒絕了一個男人的求婚。當收到馬奇由于班福德拒絕亨利的求婚信,亨利不顧一切地從駐扎在加拿大的部隊重返英國的農場。當又見到班福德時,“他又望望她。她正用那種一成不變的手勢又在把頭發從前額上抹開。內心里,他已經決定要她死了”。[1]279在砍樹時,亨利還是提醒班福德要小心,其實,“他想使她走開,因為他的用意就是想要她走開”。可是意外還是發生了。最后這個男子蓄意地,然而卻又是非常意外地“殺死”了吉爾。
從生態女性主義視角解讀這一中篇力作《狐》,揭示了在父權制社會中,男性統治者對自然與女性的統治間存在某種密切的聯系。男性對女性的殘害也是有目共睹的。
勞倫斯認為男女仍是人際間最重要的關系,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父母與子女的關系將永遠處于從屬地位。
所以,在勞倫斯的小說《狐》中才有如此的敘述,瑪奇以“男性”的角色與班福德同性相處長達數年。一天,瑪奇在戶外意外地在咫尺之間與狐貍相遇的那個片刻竟被其雄性的魅力所震懾。他們面面相覷,瑪奇端著槍卻神思恍惚,讓狐貍帶著輕蔑的神色,趾高氣揚地揚長而去。“她垂下眼瞼,突然看見了那只狐貍。狐貍正望著她,下顎向后收縮,眼睛朝上望著,正接觸到她的眼睛狐貍認識她。她感到意亂神迷——他知道狐貍認識她,因此盯視著她的眼睛,她一時沒了主意。狐貍認識她,一點也不害怕”。[1]203故事中,狐貍的出沒仿佛是搗毀瑪奇與班福德的安樂窩的前兆。也預示著瑪奇必將投入到返鄉探親的軍人出身的亨利的懷抱。
人與人之間本應和諧相處,互相尊重。人類的生命依賴于整個世界的完整與健康,人類的生存與生態的平衡密切相關。只有在這種平等的觀念的影響下,人類,尤其是男人才能獲得真正的平和。
亨利正在營地上洗他的行軍袋,當小伙子讀完馬奇由于班福德的緣故拒絕他求婚的信時,“他咬牙切齒,一時怒火中燒,臉色蒼白,眼睛四周幾乎變得發黃。他什么也沒說,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感覺不到,胸中只燃燒著一股毫無理性的熾熱的怒火。受到了挫折!又受到了挫折!他要那個女人,他已經向命定似的非要得到她不可了”。[1]271他不顧一切地請假返回英國,來到姐妹的農場。由于意外終于排除掉了他們婚姻道路上的他者——班福德。亨利憧憬著未來的生活,“只有等到他屈服并在他的生活中睡去(安寧)以后,他才會獲得自己的生活。到那時候他才會獲得他自己作為一個青年人和一個男性的全部生活,她就會享有作為一個姑娘和一個女性的全部生活。到那時候,不會再有這種極不好受的緊張了。她不會再是一個男人,一個肩負著男子漢責任的獨立的女子了。不僅如此就連對她自己的心靈肩負著的責任,她也不得不托付給他。他知道情況就是如此,因此頑固不化地堅持著,等待她的就范”。[1]287“萬物都有其自然的生活軌跡,認可這軌跡是唯一的理性的選擇”(Kruse,156)。我們可以看出他追求未來美好生活的決心和他對瑪奇的無限的依戀。
生態女性主義認為地球上所有的生命構成一張彼此交錯的網,而不是層次分明的網,人類不應當試圖支配或控制非人類世界,而是應該與他們和諧相處。他們強調男性和女性和諧相處的同時又不失去自己的獨立人格。在勞倫斯的中、短篇小說中所表現出來的思想正和生態女性主義的主旨不謀而合。這里自然的價值不能降落至只能為人類所利用,女人的價值也不能降至只為男人所用。
在勞倫斯諸多的中、短篇小說中,“他塑造了如此的女性角色,他似乎站到了女性主義者的一邊,從她們的角度來處理女性與自然以及這個依然有男性主宰的社會關系”。[2]并且一直強調著自然與人、男人與女人、人與人之間的普遍和諧的重要性。人類在自己的生存過程中要認識自己與自然的親密關系,認識兩性間平等互補的相互性,認識自己與他人的同生共存的命運關系,自然是人類的避難所——它能給人類以慰籍和力量。人類要克服統治和支配的傲慢感覺,懂得相互關聯、相互依存和關愛的道理,培養平等的意識。這樣才能回歸自然,融入自然,感悟自然的神奇,體驗自然中無限美,才能從自然那里獲得愛、智慧和力量;這樣才能建構和諧的人際關系,在關愛他人、維護平衡的過程中感到生命的意義;才能改變人類征服自然的態度,消除性別偏見、種族歧視、階級壓迫和民族歧視。所有這些也正是生態女性主義所極力主張的觀念。
[1] 勞倫斯.《勞倫斯中》短篇小說選[M].主萬,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
[2] 汪志勤.勞倫斯中短篇小說多視角研究[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