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璨
析《巴黎茶花女遺事》的歸化式翻譯策略
崔 璨
林紓是中國近代著名翻譯家,其翻譯代表作《巴黎茶花女遺事》一出版即大受歡迎。譯者采用了歸化翻譯策略,在語言形式、寫作手法和倫理價值觀等方面都著力向目的語文化和讀者靠攏,采取目的語讀者所習慣的表達方式,遵守目的語文化倫理價值觀。歸化式翻譯增強了該譯作在譯語文化中的可接受性。
林紓;《巴黎茶花女遺事》;歸化式翻譯
源語文化與目的語文化通常存在差異,翻譯中如何對待二者之間的差異,取決于譯者的選擇。德國早期思想家施萊爾馬赫認為,一種選擇是盡可能讓作者安居不動,而引導讀者去接近作者;另一種選擇是盡可能讓讀者安居不動,而引導作者去接近讀者[1]。美國翻譯理論家勞倫斯·韋努蒂將施萊爾馬赫的第一種選擇稱作“異化法”(foreignizing method),將施萊爾馬赫的第二種選擇稱作“歸化法”(domesticating method)[2]。歸化法要求譯者向目的語讀者靠攏,采取目的語讀者所習慣的語言表達方式,遵守目的語倫理價值觀。
中華文化是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文化之一,也是世界上持續時間最長的文化。中國人歷來對燦爛悠久的中華文化引以為榮。近代的中國雖然在經濟上、政治上均落后于、受制于西方列強,但當時的很多官員、知識分子,甚至包括一些提倡西學的進步人士都依然堅信,西方列強的強盛僅限于“船堅炮利”,在文化上,西方列強是遠不如中國的。當時翻譯外國小說的中國譯者們都傾向于認同中國傳統文化、依附中國文學模式、服務中國現實社會,在翻譯過程中都傾向于采用歸化式策略。孫致禮曾撰文指出,晚清時期,小說翻譯被視為改良社會的工具,譯者從事小說翻譯,并非因為它的文學價值或美學功能,而是因為它具有“怨世、詆世、醒世”的社會功能。因此,譯者在翻譯的過程中,主要考慮的不是如何“忠于原著”,而是如何順應晚清的社會及文化趨勢。為了博得讀者的喜愛,譯者大多采取譯述法,常常出現夾譯夾作、改寫改譯的現象,屬于歸化翻譯的范疇[3]。
林紓是我國近代史上著名的文學家和翻譯家。林紓與翻譯的結緣,緣于其翻譯的法國小仲馬的小說La Dame aux Camelias。該書取名為《巴黎茶花女遺事》(以下簡稱林譯《茶花女》),1898年首次出版,立即產生出乎譯者意料的轟動效應,“《巴黎茶花女遺事》行世,中國人見所未見,不脛走萬本”[4]、“可憐一卷茶花女,斷盡支那蕩子腸”[5]等形象說明了林譯《茶花女》在當時中國讀者中的受歡迎程度。林譯《茶花女》在中國開創了翻譯西方文學作品的先河,并對當時國人的思想觀念產生了很大影響,“在近代中國翻譯文學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6]。林紓曾受到中國傳統文化的深深浸潤,也目睹了中國數十年的滄桑屈辱,更親身感受到中國當時所面臨的政治、經濟和文化危機,雖也意識到學習西方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但更強調維護中國傳統文化并將之視為自身的神圣職責和光榮使命。和當時的大多數中國譯者一樣,林紓在翻譯《茶花女》過程中,無論在語言形式上還是在寫作手法上,亦或是在倫理價值觀上,均采用了易為中國讀者所接受的、利于維護中國傳統文化的歸化式翻譯策略。
由于中國讀者在歷史背景、風俗習慣、思維方式、價值觀念等方面和法國均有很大的差異性,為了方便中國讀者閱讀理解譯文、有效了解法國,林譯《茶花女》在語言形式上常采用中國傳統的字詞、句法和修辭方法。
林紓在翻譯過程中對于原作中的西方式新詞的使用是非常慎重的,常用符合中國語言規范和習慣的詞對之加以換譯。如在林紓所處的時代,“星期”一詞對于中國讀者來說還較為陌生。中國傳統社會中,最初以晝夜更替、季節變換安排作息,后來以歲令、年節調節勞逸,其中較有規律的短期休息制度是放旬假,即每十天為一個休假日,但并不普遍實行。鴉片戰爭后,西方人大量進入并長期在中國生活和工作,他們按照本國習俗,在星期天休息娛樂,中國開始有少數人對“星期”一詞有所了解,但大多數中國人并不熟悉這一新詞。于是,林譯《茶花女》對于原文中多次出現的“semaine”(星期)一詞,盡量避免使用,而用“二十有一日矣”、“間八日”等加以轉化。
林紓在翻譯過程中非常注重適應中國讀者的口味、語言習慣和閱讀習慣。如原文中有一段描寫馬克外貌的文字。王振孫的譯文是:“她身材頎長苗條稍許過了點分,可她有一種非凡的才能,只要在穿著上稍稍花些功夫,就把這種造化的疏忽給掩飾過去了。她披著長可及地的開司米大披肩,兩邊露出綢子長裙的寬闊的鑲邊,她那緊貼在胸前藏手用的厚厚的暖手籠四周的褶裥都做得十分精巧,因此無論用什么挑剔的眼光來看,線條都是無可指摘的。”[7]而林紓的譯文是:“馬克長身玉立,御長裙,仙仙然描畫不能肖,雖欲故狀其丑,亦莫知為辭。修眉媚眼,臉猶朝霞,發黑如漆覆額,而仰盤于頂上,結為巨髻。”[8]原著中的“開司米大披肩”、“鑲著寬邊的綢裙”、“厚厚的暖手籠”這些為法國讀者所熟悉、對于中國讀者卻比較陌生的“洋貨”在林譯中一概不見,只保留了為中國讀者所熟悉的“長裙”一詞和籠統的一句“仙仙然描畫不能肖”,譯者這樣處理的目的顯然是考慮到中國讀者的語言接受能力而有意為之。又如從書名翻譯來看,小仲馬原小說名為La Dame aux Camelias,只有“茶花女”之意,林譯采用《巴黎茶花女遺事》,“遺事”二字透露出該故事為某人生前之事,引發讀者懸念。這樣的書名比較符合當時中國小說的慣常做法,能更好地吸引讀者的注意。在翻譯小說中人物姓名時,譯者將小說中人物的人名以中國化方式處置,簡略其中的部分音節,采用易上口的兩個字的名字,將女主人公Marguerite Gautier譯為馬克(后來譯者一般將之譯為瑪格麗特?戈蒂埃),將男主人公Armand Duval譯為亞猛 (后來譯者一般將之譯為阿爾芒·迪瓦爾)。其他名字的處理如孟唐、博浪等均為兩字,簡單易記。漢化的名字會拉近國人讀者與西洋小說中人物的距離,激發讀者的閱讀興趣。
林譯《茶花女》還使用了很多極富中國特色的對仗句式。由于英漢語的差異以及對仗表達形式方面的限制,譯文中大部分的對仗是通過林紓對原文進行大幅度的加工而改造出來的。如馬克對亞猛說起配唐這樣的朋友:“曉來則乞昨夜之花,晚來則索午余之食”[8],小仲馬的原文按字面意思翻譯應該是“我們頭一天晚上的花束第二天是她們的,我們的克什米爾披肩她們可以借用。”林紓譯文中的上半句為原文所有之意,后半句則是譯者為了形式上的對仗而進行的創造。又如原文中普律當絲向阿爾芒解釋瑪格麗特的心理時說的一段話,夏康農和王振孫分別譯為“再則,女子們有時可以讓人欺弄她們的愛情,可是決不肯讓人傷了她們的體面”[9];“再說女人們有時候能容忍別人在愛情上欺騙她們,但決不允許別人傷害她們的自尊心”[7]。林紓則為“(大凡婦人性質絕抗),紿之以非理則甘,折之以大義則拂”[8]。顯然,林紓的對仗句式更符合中國傳統的語言規范、文學規范和“美文”標準,更易為中國讀者所接受、認可和喜愛。
由于文化傳統的不同、寫作手法上的差異,當時的中國讀者對于外國文學作品還較為陌生和排斥,為了使譯文更符合中國讀者的審美標準和閱讀習慣,更便于中國讀者的閱讀理解,林譯《茶花女》采用了歸化式增補策略,在譯文中增補了許多中國式的注釋性、解釋性說明。如在林紓之前的年代,中國的傳統文學作品很少使用第一人稱作為敘述者,慣于使用全知人稱,這樣寫作便于言說者對發生的事情給予評判以及故事情節的展開。而小仲馬原作采用第一人稱敘事,如果照此直接翻譯,可能會給譯語讀者造成閱讀障礙。為了方便中國讀者的閱讀,避免中國讀者對文中所言感到迷惑不解,林譯《茶花女》開篇就增加了解釋性說明“小仲馬曰”,以提醒中國讀者。又如中國傳統小說一般是按時間順序安排的,而西方小說則時常有一些倒敘、插敘和補充說明。為了幫助譯語讀者更好地理解原文,林譯《茶花女》也對原作的這些寫作手法提供了解釋性說明。小仲馬原作采用倒敘的寫作手法,這種寫作手法對于那時的中國讀者來說尚且陌生,為了使讀者保持清晰的思維,不至于將上文所述與下文之倒敘的內容相混淆,譯者在翻譯時特意添加了“以下為亞猛語:亞猛曰:余一日在巴黎……”[8]從而提示讀者下面的文字是亞猛在回想過去之事。
西方小說重細節描寫,對于環境、人物外貌和心理描寫著墨較多,而中國古代小說敘事傳統以情節連貫的故事性見長,擅長用人物的語言行動來推動情節發展、刻畫人物性格,重曲折離奇的情節描寫,而輕環境、人物肖像及心理描寫。翻譯中對于原文的細節描寫如果全部譯出,會使譯文顯得拖沓冗長,進而影響到中國讀者的接受。于是,林譯《茶花女》采用了歸化式刪減策略,對原文中許多關于環境、人物肖像、心理的細節描寫進行了中國式的刪減。如在小說開篇部分描述馬克住所時,原作對有關家居擺設的描寫很是細致,有提到布爾制作的玫瑰木家具、塞弗爾和中國的花瓶、薩克森的小雕塑、綢緞、絲絨和花邊繡品等等物品,而林譯中只見寥寥數語:“唯見其中瓷器錦繪,下至玩弄之物,匪所不備。”[8]譯者刻意保留了譯語讀者所熟悉的物品“瓷器錦繪”,用概括性的語言將原文的細節描寫一筆帶過。歸化式刪減策略使得林譯《茶花女》很好地迎合了中國讀者的閱讀心理。
林紓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信奉的是以儒家倫理價值觀為主體的中國傳統倫理價值觀。因此,他在翻譯《茶花女》的過程中,每當遇到倫理價值觀方面的內容時,往往有意或無意地采取歸化式策略,將西方的倫理價值觀納入到中國的倫理價值觀之內。林譯《茶花女》在倫理價值觀上的歸化式策略主要包括增譯、刪減和改寫等手法。
如法蘭西民族一向以熱情著稱,喜好浪漫風雅,而近代的中華民族則較為傳統,講求含蓄。在小仲馬所生活的時代,法國男女之間的交往愈益自由,像“舉皓腕,余即而親之”[8]的舉動,必然為崇尚和信奉“男女授受不親”的中國讀者所反感、厭惡和排斥。為了消除中國讀者的誤解,林譯《茶花女》在描述了馬克和亞猛這一見面禮后用括號的形式增加了說明:“此西俗男女相見之禮也”[8]。意在闡明,原文主人公的這一舉動是西方社會男女相見的正常禮儀,而不是國人所理解的“非禮”。這一歸化式增譯,既有助于中國讀者正確理解原作中的人物形象、了解西方社會的生活觀念和禮儀禮節,又有助于促進中西文化的溝通交流。
又如小仲馬在《茶花女》篇中有一段關于妓女的描述,但在林譯中這部分卻被省略了。究其原因,可能是林紓考慮到中國傳統倫理價值觀以及中國讀者的接受程度。再如,當亞猛聽到馬克向他暗示要用自己出賣肉體的錢和他一起到鄉間去消夏后,下文如果嚴格照譯,譯文按照字面傳譯過來應該是:“聽到‘好處’這兩個字我不禁臉紅了,我想起了瑪儂·萊斯科和德·格里歐兩人一起把B先生當作冤大頭的事。”[7]而林紓的譯文卻是這樣的:“余聞言怒形于色,因憶漫郎與德習愷爾誆他人腰纏,為男女行樂之地,丑行貽在人口,余豈屑之。 ”[8]顯然,林譯中“丑行貽在人口,余豈屑之”是原文字面沒有之意。這一歸化式改寫,明示了亞猛對于馬克“出賣肉體的錢”的鄙夷,與中國傳統倫理價值觀殊途而同歸。
由于林紓所處的特定的時代,翻譯文學在中國文化的土壤上,尚處于邊緣地位,為了向中國讀者介紹西洋文學,并幫助中國讀者閱讀理解這部小說,林譯《茶花女》在語言形式、文化習俗和倫理價值觀等方面歸化式翻譯策略的使用,大大增加了譯作的可讀性,增強了譯作在譯語文化中的可接受性,對于后世中國文學翻譯的發展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
[1]Lefevere A.Translati on,Rewriting 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M].London&New York:Routledge,1992.
[2]Venuti L.The Translat or Invisibility[M].London&New York:Routledge,1995.
[3]孫致禮.中國的文學翻譯:從歸化趨向異化[J].中國翻譯,2002(1).
[4]薛綏之,張俊才.林紓研究資料[M].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
[5]嚴復集(2)[G].北京:中華書局,1986.
[6]郭延禮.中國近代翻譯文學概論[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
[7]王振孫.茶花女[G].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1980.
[8]林紓,王壽昌.巴黎茶花女遺事[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
[9]夏康農.茶花女[M].上海:知行書局,1936.
H159
A
1673-1999(2011)09-0116-03
崔璨(1991-),安徽合肥人,武漢大學(湖北武漢 430074)外國語言文學學院2008級學生,研究方向為翻譯理論與實踐。
2011-01-29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項目“多元系統理論視域下的林紓翻譯研究”(2010HGXJ0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