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少東
(同濟大學 人文學院, 上海 200092)
論晚期現代性的政治訴求
鄭少東
(同濟大學 人文學院, 上海 200092)
基于晚期現代性階段的環境、生活質量和全球性制度等社會問題都發生重大變化,吉登斯認為當代政治哲學需要即時有效地回應時代的挑戰:全球性共同體的出現,新階段的行為規范問題和生存性問題。
晚期現代性;全球性共同體;生存性問題
二戰后,伴隨著全球化的加劇和高風險參量的導入,現代性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戰,比如極權主義的興起,資本主義體系的“經濟兩極分化”,核大戰的爆發和生態的惡化。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宣稱現代性的發展存在早期和晚期兩個階段,20世紀中后期的西方現代性被稱為晚期現代性、高度現代性或反思現代性。在晚期現代性階段,政治發展正在經歷一種連續體的斷裂,帶來一些新的政治難題,其政治訴求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政治的真正性質,源自人類社會生活本身的共同性及其固有的“共同體”組織方式。各個不同歷史時期的不同政治的區別,在實質上,僅僅是由于不同時代的社會生活條件的變化,為人們提供了實施共同體活動的不同的決策程序的可能性。[1](P1323)隨著政治共同體組織方式的變化,政治哲學的主題相應地發生改變,與之相關的政治哲學論述方式或政治哲學概念也要相應地更新。簡單地說,政治“共同體”在古希臘以城邦(polis)的形式存在,以至善即“正義”為最高目的,正義是城邦穩固持久的基礎,是政治和社會生活的行為規范,因此,何謂“正義”,如何追尋“正義”,正義本身和正義的可能性構成了古希臘政治哲學的核心主題。自政治共同體演變為現代國家形態以來,政治哲學的主題體現為現代國家權力的合法性和正當性問題。西方政治以國家政治共同體為主要分析單位,國家直到現在依舊是思考和衡量各種政治問題的根據或尺度。
那么,全球性共同體出現后,它帶來什么樣的政治難題,又要求怎樣的論述方式與之相應稱呢?在當代,隨著政治共同體形態的轉變,一種新的“想象的共同體”——全球化背景下的共同體顯得越來越突出,受到高度關注。其實,全球性共同體的雛形最早可以追溯到康德關于“人類所有民族的國家”或“世界共和國”的想象,但只有在晚期現代性階段才變得越來越突出。赫費稱之為人類命運共同體,包括強制權力共同體(Gewaltgemeinschaft)、全球性合作共同體(Kooperationsgemeinschaft)和患難共同體(die Gemeinschaft von Not und Leid)三種維度。鮑曼這樣描述它,“在形成過程中反對國家,反對它的地域性,反對它對主權完整的要求,反對它劃分并加強邊界以及阻止或妨礙邊界買賣的內在傾向。”[2](P10)
需要強調的是,全球性有別于“國際性”,國際性指國家與國家之間,而全球性不是國家與國家的簡單相加,而是國家之和。如果說國際間的政治共同體是以國家為單位,那么全球性政治共同體則突破了國家的局限,把“世界”看成是一個完整的政治單位。也就是說,全球性政治共同體突破了以往的政治哲學以國家為起始單位的理論模式,而是以一個最大并且最高的政治單位為起點的一種新形態的政治。從西方政治哲學史可以看出,國家政治是政治的核心,而國際政治只是國家政治的附屬,至于世界政治,只是最近才得到發展的新問題。[3](P50)在這個層面上,后現代主義才主張,我們已進入一個從根本上全新的時代,它需要全新的理論和政治。
對國家來講,全球化代表了基本上不可預測的進展和發展。“全球力”(Global forces)在“超區域的空間”(extraterritorial space)內發揮作用,它擺脫了所有的羈絆,不再受傳統和迄今為止具備有目的的行動和理性管理等不可替代的機構的束縛。(顯然,民族—國家是這些機構中最強有力的一個)。英國工黨的政治思想家哈羅德·拉斯基提出,國家不再是“社會共同體”的唯一代表,而只是社會共同體中存在的多元化實際力量的一個方面罷了。目前的民主、政治和倫理控制機構不再適應日益不受約束和自由流動的全球金融、資本和貿易。現在的任務是創建和確立這種有效的政治行動機構,以適應全球性經濟勢力的規模和力量,并把他們置于政治審查和道德監督之下。[2](P15)新的共同體超越國家—政府體制的代表性制度的政治,超越民族、組織、政黨等傳統政治團體的模式概念,不但與單個國家的主權發生摩擦,而且由它所導致的發展問題、貧窮問題、全球平等、全球正義、環境問題、核武器擴散、恐怖主義、世界性國家、文化多元主義、民族宗教、世界性民主、全球統理結構和全球范圍的市場、原教旨主義等全球性急需解決的議程超出了傳統的專門化的政治領域,在全球政治和全球政治權威缺失的情況下,對目前民主、政治和倫理控制機構也提出了挑戰。同時,社會運動的興起,出現了跨國組織和地方區域。權力正在脫離政治,并且,影響個體生活條件的最為關鍵的因素,不再僅僅受控于在現代民主歷史上被發現或被發明的擔當集體行動的機構。權力的全球化與政治的地方性之間、龐大的問題與面對和解決這些問題的手段的有限性之間日益增大的鴻溝,使社會越來越不能成為一種“想象的機構”(imagined agency)。這是當今“理性地確定目標”最棘手的障礙,是目前廣泛存在的“公共無能”感的主要原因。[2](P50)
全球資本主義重建與解體的辯證法,新技術及其所伴隨的遍及社會與人生的巨大變化均在表明我們正在進入一個特別復雜的時期而需要新的理論與政治。全球反應的命運取決于全球性政治舞臺的出現和確立,但如鮑曼所擔憂的,事實上,今天缺少的恰恰是這樣的舞臺。實際上,不論是西方國家還是東方國家,面臨的情境是相同的,借用德里達的說法,這是一個“脫節(out of joint)的時代”。時代需要我們采取行動,并且是全球性的行之有效的行動和手段,否則作為人類整體,我們命中注定要遭受難以彌補的零散化,并且被禁錮在韋伯所設想的鐵籠中。全球化是世界高度風險化的過程,但也可以是一個由大亂走向大治的過程,這取決于什么樣的觀念和策略成為世界的主導觀念和普遍策略。[3](P357)目前的政治哲學以國家為出發點,對政治問題的理解以及解決方式都是以國家為主,而全球化政治問題的規模越變越大,試圖超越民族——國家,從國家政治和國際政治走向世界政治,這勢必需要一種與全球性政治問題相適應的政治論述方式,當然,這也為當代政治哲學思考一種政治新形態提供一個平臺。
吉登斯認為晚期現代性最大的變化在于,“在西方國家,不僅公共制度而且日常生活都在脫離傳統的掌控,而世界上其他一些仍然維持傳統的社會也正變得非傳統化(detraditionalised)”。[4](P61)柏克在《自由與傳統》中指出傳統包括道德風尚、政治體制和宗教信仰三方面內容,吉登斯強調了傳統的第一層含義,從道德層面看傳統的終結(the end of tradition)帶來了諸多社會問題。
首先要明析“傳統”概念,它同于習俗,有別于風俗,傳統并不僅僅是一種很特殊的時間性體驗,它還體現出“既往之事”對日常生活連續過程所享有的具有道德意義的轄制,傳統不僅僅是慣例,它自身內在地充滿了意義,不是為習慣而習慣的空殼。它暗示著一種“禮儀性真理”(ritual truth)觀念,具有集體性,它屬于集體記憶,是群體、社區或者集體所具有的特征,是社會的規范或者說道德意涵得以滲入日常生活可逆時間的基礎。傳統的行為有其自身的道德稟賦,體現了道德的可能性。沒有傳統,個人將陷入迷失中,因為他們不知道如何生活,這曾經是由傳統提供給他們的。個人從傳統中獲得各種可能的生活,善的生活主要依賴于傳統給他們提供的可能性。換言之,傳統為個人的行為提供善的可能性。
更為重要的是,傳統的道德本質與聯合過去和現在的闡述過程密切相關,從根本上來說,傳統是內嵌的,起著維系日常慣例的規范作用,為解決不同價值和不同生活方式之間的沖突提供保證。人作為政治動物,時時都處于必須做出“選擇”與“決斷”的境況之中。在任何特定的時刻,面對日常生活中的任何事態,個體和集體都會遭遇到無限的潛在行動過程(以及與之相伴隨的風險)我們都必須做出“決斷”,判斷的依據又何在呢?在現代性早期階段,傳統為很大程度上不受質疑的行為提供了框架(framework)。現今,我們的生活中缺乏普遍性倫理原則(如正義、自由、權利、人格尊嚴上的平等),當自身的行為缺乏外來普遍性的規范,我們該怎么辦?
對人類整體而言,傳統,特指愛德華·希爾斯所說的實質性傳統(substantive tradition)具有強大的道德規范作用和道德感召力,“崇尚過去的成就和智慧以及深深滲透著傳統的制度,并且希望把世傳的范型看作是有效的指導。”[5](P21-22)它以權威的形式使個體緊密地團結在一起,帶有約束性特征,使集體和個人的價值觀保持相當一致,為個人的善行為提供本源,確保個人與社會共同體和諧發展。傳統為社會共同體提供有效的可行的規范的行為模式,維護著社會秩序的穩定運行。隨著傳統的消弭和個人主義的抬頭,“以我為中心”的利己主義導致共同價值和公共關懷的瓦解,倫理和關于生存的問題被“排擠”到當代政治討論之外。任何政治社會的存在都以它的主流道德和宗教信念為支柱,如果它們隨著傳統的消失被顛覆,那么新階段的行為規范從何而來?
傳統作為一種秩序,在其概念中含有某種規范的要素。行為規范強調的是它的普遍性,雖然愛德華·希爾斯說傳統總是在變化中,然而傳統的概念中有某種東西包含著耐久性,傳統的信念或習俗具有抵制變化的完整性和延續性。完整性或真實性在界定傳統時較之存在的時間長短更重要。[6](P80)傳統的道德性為堅持傳統者提供了一定的本體性安全,為在身份的延續中處于中心地位的“基本信任”提供了一塊停泊地。傳統是長期被默認而固定了的社會格式和生活方式。傳統所規定的生活未必有多好,但它總是一種穩定秩序,已經盡量減少和降低了生活中的不可測因素和破壞性風險。保守主義者希望能夠維護傳統,道理在此。沒有穩定的秩序,規范又從何而來?社會發展在連續與非連續、斷裂與非斷裂中尋求的不只是平衡,而是一種相當于制度的規范。
此外,體現為政治體制和宗教信仰形式的傳統保證了法律的指定來源。任何政治社會的存在卻離不開該社會的“意見”即該社會的主流道德和宗教信念,以及以這種主流道德和宗教為基礎制定的法律。如果這些“意見”被“哲學”顛覆,也就可能導致該政治社會的瓦解。[7](P62)傳統本身也是一種文化傳統,它對政治共同體的社會一體化有著重要的意義,霍耐特說過,“只有當社會一體化從社會成員那里得到文化習慣的支持,而文化習慣又與他們互相交往的方式緊張相關,政治共同體的社會一體化才能取得成功。”[8](P64)所以,傳統對政治共同體的穩定起著重要的作用。
經濟增長機制的崩潰,極權的增長,生態破壞和災難,科學和技術帶來的高風險,使得生活在后傳統社會中的人類整體面臨著不確定性(uncertainty),不可靠性(insecurity)和不安全性(unsafety),人類的本體性安全岌岌可危。個體日常生活行為的決策受到不確定因素的干擾,出現了成癮和強制,自我認同也面臨著一種比以前更主動基礎上的建立和重建。從學理上看,吉登斯把現代性制度所壓制的道德和生存性問題歸之為“在后結構主義(poststructuralism)的庇護下所發展出來的‘后現代性’(postmodernity)在解釋上的局限性”[9](P223-224)。現代性的全球化遇到了自己的限度,為此提出的實踐和倫理問題也不是新的,它們表現了道德和存在的困境,然而具有擴張性和控制動力的現代制度曾經有效地壓制或掩蓋了這些困境。這些困境可以歸結為四個層面的問題。
對個體而言,生存就是擁有本體性的意識,即作為生存者對自身的覺知。當今社會彌漫著不確定性,恐懼與焦慮無處不在,隨著傳統的消解和經驗的存封,由發展內在參照系統而導出的可依靠參照點的消失,促發了個體永遠不能完全克服的道德焦慮。[9](P185)在這樣的情況下,本體性的意識日益陷入基爾凱郭爾所謂的“反抗非存在的生存斗爭”之中。吉登斯借基爾凱郭爾之口表明,對個體而言,我們不僅要去“接受”事實,而且要去創造本體參照點,并使之成為日常生活場域中“正在進行”的事件的一個固有方面。也就是說,生存的本質在于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在于我們的實踐活動中。當然,這也是他提出“生活政治”的一個主要緣由。
在似是無限的時間中如何面對人類的有限性,如何看待自己的限度——死亡,這涉及海德格爾所謂此在本身如何被把握和被度過的問題。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一書中說,“死不是一個事件,而是一種須從生存論(existentially)上加以領會的現象”。[10](P284)從生存論的角度來講,死亡是完完全全的此在之不可能的可能性,綻露為最本己的、無所關聯的、不可逾越的可能性。[10](P294)這種可能性促使我們選擇“真實生活”,此在的有限性是我們洞悉其他瞬間事件的道德意義,個體在畏死的恐懼中喚起良心的覺醒,激發人類意識到“向死而生”的時間本質從而使自身關注于其生命本身。
吉登斯提出他人的問題主要是基于全球化秩序興起要求民族—國家有新的合作方式,在哲學上要求重視他人經驗和對待他者的態度。他認為如果我們依據胡塞爾那樣利用我們自身的移情式推理(empathic inferences)來覺知他人的感情和經驗,那么結果勢必會以唯我論(solipsism)來收場。與列維納斯關注他人的超越存在不同,吉登斯聚焦于他人的在世存在,把關注點傾向于自我與他人的共在問題,寄希望于以情感的方式達到與他人的友好共處,他說,“他人(the other)的問題,并不是個體如何實現從自身內在經驗的確定性向不可知的他人轉變的問題,而是以一種情感認知(emotional-cognitie)的方式去‘發現他人’,涉及種種內在的聯結,這些聯結存在于領會他人的特征和本體安全的其他主要中樞之間。”[9](P51)這也成為吉登斯從情感民主入手建立對話民主機制的一個誘因。
如前所述,晚期現代性制度的導入所引起日常社會生活的嬗變,與個體生活進而與自我以一種直接的方式交織在一起,引起自我焦慮。在全球化背景下,自我所面對的是一個不斷向他襲來的復雜、多樣和碎化的開放世界,自我被帶入一個無限雜多的情境。吉登斯總結了在高度現代性的情境中,個體所遭遇的選擇多樣性的根源;個體在后傳統秩序中生存;生活世界的多元化;正當化的信念的場合性本質的存在性影響;被傳遞的經驗無處不在和親密關系的轉型。因此,在傳統正在消解的社會中,建立一種持續過程的自我的要求比以前變得更為必要。何況,晚期現代性易患危機的本性在兩個方面具有無法解決的后果:它激發了一種不確定性的泛化氛圍;它不可避免地使每一個人都暴露在各種重要性程度不一的危機情境中,危機的情境有時會威脅到自我認同的核心本身。因此,自我認同的新機制在晚期現代性階段顯得越發必要性,一方面由現代性制度推行著個體去塑造,另一方面,它本身也在塑造著現代性的制度本身。
現代性帶來的問題的最終解決方案還是要通過政治來解決,吉登斯覺得政治哲學應以全球化和傳統化為時代背景,為陷入行動缺乏道德基礎困境中的當代政治,尋找新的行為規范,尋求個人責任與集體責任之間的新的平衡,尋求創造全球性團結的新手段。通過它為全球化時代面臨的一些重大基本問題進行哲學、倫理、社會學的深層次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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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冬梅]
D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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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8466(2011)02-0045-04
2010-11-20
鄭少東(1978— ),女,浙江溫州人,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政治哲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