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培渝
(吉林大學 行政學院, 吉林 長春 130021)
自由的悖反:霍耐特承認理論中的困境
龔培渝
(吉林大學 行政學院, 吉林 長春 130021)
阿克塞爾·霍耐特認為要促進人的自由離不開相互承認的主體間條件。他確立了一個社會所需的愛、尊重和重視的承認原則。這種原則的證明經歷了從本質論向歷史進步論的變化。本質論認為人的認同和社會承認原則是超歷史的、固定的,這種僵化的觀點難免會抑制人們認同和承認關系的變化。歷史進步論在一定程度上允許了人們認同的自由變化,但是因為它依靠較強的歷史進步標準,所以它仍然可能迫使具體文化中的人們去承認某種他們并不接受的認同。霍耐特的前后兩種路徑都面臨著同樣一種困境:旨在作為自由之條件的承認關系反倒構成了對自由的限制。
霍耐特;自由;承認原則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每個人都渴望得到他人的愛、友誼、尊重、敬佩、關注等積極評價。同樣,如果我們在社會中遭到貶低、蔑視、輕視、被認為不正常、被視為異類,那么我們將感到羞辱、傷害、自卑或氣憤。“得不到他人的承認或只是得到扭曲的承認能夠對人造成傷害,成為一種壓迫形式,它能夠把人囚禁在虛假的、被扭曲和被貶損的存在方式之中。”[1](P290-291)在這種意義上講,承認是人的一種根本需要,是一種基本的善。但是,“在一個社會中,什么樣的承認原則才是正當的?”當代的各種承認理論對此做出了不同的回答。霍耐特的承認理論是其中最為系統和嚴密的理論之一。盡管如此,他的理論仍存在一個困境,一方面他的理論是為了促進自由,但在另一方面卻會對自由構成一種限制。這種困境在他的前后兩種理論路徑——本質論與歷史進步論的路徑——之中都存在。
霍耐特提出了一種多元的承認原則。他認為不同的社會關系要求不同的承認原則。在原始關系中,個人的特殊重要性應該得到承認;在法律關系中,個人的道德責任能力應該得到承認;在價值共同體中,個人的才能和優良品質應該得到承認。原始關系指的是家庭、友誼、愛人等以情感為紐帶的社會關系。在這種關系中,人們彼此相愛,彼此滿足對方的情感和物質需要;法律關系指的是人們在國家中以法律為紐帶的平等關系,其中,人們能夠自主的道德責任能力得到他人和法律制度的平等承認,人們相互尊重彼此的法律權利;價值共同體指的是人們分享共同價值目標的社會,其中,人們重視彼此為共同體做出貢獻的才能和優良品質。[2](P129)這三種原則分別簡稱愛的原則、尊重原則和重視原則。
霍耐特最初對承認原則的論證訴諸于人的自我實現的需要。霍耐特繼承了黑格爾的觀點,他主張承認關系是自我實現的社會條件。所謂自我實現,指的是“沒有強制地實現人自由選擇的生活目標的過程”[2](P174)。承認對自我實現的積極意義是多方面的,但霍耐特特別強調承認對人的心理的影響。他沿襲了米德的社會心理學理論,主張承認是個人形成積極自我關系——自我的完整性——的主體間條件。只有在獲得社會承認的情況下,個人才能發展出積極的自我關系,否則就會形成消極的自我關系。只有在得到愛、尊重和重視的情況下,個人才能發展出自信、自尊和自豪的自我關系。而積極的自我關系是個人自我實現的必要條件,消極的自我關系則是一種內在的障礙。“‘缺乏強制’和‘自由’不能簡單地理解為外在力量或影響的闕如,而必須要表示內在障礙和心理痼習和恐懼的闕如。而這第二種形式的自由將被理解為,從積極的方面講,一種向內的確信,它給了個人在表達需要和運用能力時所需的基本自信。但是,我們所看到的是這種信心,這些毫無顧慮的對待自己的方式,構成了積極自我關系的要素,而這只能通過承認的經驗才能獲得。在這種意義上,與自我實現聯系在一起的自由依賴于主體獨自不能提供的前提,因為他們只有在得到互動伙伴的幫助下才能獲得這種自由。”[2](P174)
在指出承認關系與自我完整性以及自我實現的關系之后,霍耐特提出人的認同包含三個方面。在親密關系中的認同、在法律關系中的認同和在價值共同體中的認同。這幾種認同的實現分別需要相應的三種積極自我關系——自信、自尊和自豪。自信就是對個人作為親密關系中的成員表達自身需要的確信,自尊就是個人作為法律關系中的自由平等個人運用自主能力的確信,自豪就是作為價值共同體成員發展自己特殊能力和品質的確信。霍耐特認為,這些積極自我關系依賴于人們在社會中得到相應的承認。只有在親密關系、法律關系和價值共同體中得到承認,也就是分別得到愛、尊重和重視,個人才能發展出這些積極自我關系,從而自由地表達自己的認同,也就是自我實現。因此,個人的自我實現依賴于三種基本的承認關系。由于個人的自我實現依賴于這三種承認,所以這三種承認關系便獲得了正當性。
霍耐特這種本質論的證明遭到了一系列批評。其中的一個主要批評就是“承認的認同政治傾向于使認同變得僵化”。[3](P112)因為這種觀點認為,人的認同和所需承認關系是確定的,并且是人類固定本質的需要使然。也就是說,人作為有特殊需要的人、有道德責任能力的人和有某種能力的人這些認同是人的本性的要求,只有滿足了這些認同的需要,人才能達到完善。而因為人的認同是確定的,因此,它們所需要的承認關系也應該是確定的,人們有義務彼此承認這些認同。這種對人性的本質化理解忽視了人類認同的流動性。[4]人與物的區別之一就在于動物是由本質所規定的,而人則能夠自由地確定和改變自身的認同,而這種變化本身對人的完善具有重要的意義。因此,人類認同的發展是歷史性的。從經驗上看它一直處于變化之中,即使尊嚴的概念也是現代的產物,能否達到一個確定的最終狀態是無法想象的,至少是無法證明的;從規范上看,認為人類的完善只是依賴于這幾種認同和承認關系,只不過是把對現代人的理想擴大為人類完善的本質需求而已。這種超歷史的證明不僅缺乏說服力,而且它與承認理論的初衷——自由——也是相矛盾的。如果將這些認同確定下來,那么這恰好會限制人們自我發展的自由。因為自由允許人們建構、解構自身的認同并且有機會贏得他人的承認。而一種確定的承認關系則對這種自由構成了限制。
由于本質論的證明面臨著上述批評,霍耐特進一步調整了對承認原則的證明方法。為了避免對認同和承認關系作超歷史的理解,他引入了一種歷史進步的觀念。這種觀念既要保證承認原則的歷史性,從而避免陷入本質主義;同時也要保證其進步性,從而避免陷入相對主義,并為原則的變化提供正當性證明。
為了引入歷史傳統的因素,霍耐特主張一種溫和的價值實在論。首先,他反對將承認原則視為對超歷史的客觀價值的反應。在與亞托·萊蒂能的爭論中,霍耐特同意后者的主張,即承認是對人的價值的恰當反應,并且為了讓承認立足于“理性的空間”而必須預設某種實在論的觀點。也就是說,必須假定人的價值具有某種客觀性,否則承認就成了一個純粹主觀任意的行為。但是他認為萊蒂能的價值實在論過強,因為萊蒂能將人的價值視為非歷史的客觀存在。他認為,人的價值不是超歷史地客觀存在的,而是在歷史中生成的。“社會生活世界必須被理解為一種‘第二自然’,主體通過習得對人的價值特征的經驗而被社會化于其中。這一習得過程必須被理解為一個復雜過程,因為在其中我們除了將獲得對價值特征的認知之外,還將獲得相應的行為方式,這些行為方式的特點在于對我們自然的自我中心主義進行明顯的限制。結果,我們將把承認關系視為一系列習俗,在社會化過程中,它們與可變化的人的價值聯系在一起。”[5](P508)因此,價值是特定歷史下特定文化的產物,價值只是在特定文化中才具有一定的客觀性。霍耐特將這種觀點稱為溫和的價值實在論。其次,他也看到,溫和的價值實在論也容易滑向相對主義。因為,如果把一切價值都看成是歷史的和文化的,“這將在根本上與承認概念的規范目標不一致。”[5](P508)也就是說,我們將難以建立承認的規范。由于人的價值是變化的,所以圍繞著人的價值而形成的承認規范也是變化的。如果把某種價值和承認看成是歷史的,那么,對于這個社會中要求改變這種價值和承認規范的要求,應該如何對待?是保守原來的價值和規范,還是用新的價值和規范來取代它?價值相對主義由于肯定各種價值和規范,因此無法解決這一問題。同樣,如果把價值和承認看成某個文化的產物,那么如果一個社會中存在多種文化,面對著不同的要求,這個社會的價值和規范應該如何確定呢?價值相對主義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總之,價值相對主義無法解決不同價值和規范之間的分歧,而社會實踐又總是需要相對確定的規范。因此,對人的價值持一種相對主義立場對于承認規范的確立是沒有幫助的。
為了不陷入相對主義的泥潭,霍耐特認為需要引入一種“進步”的觀點。“我認為只有在溫和的價值實在論基礎上輔之以一種有活力的進步的觀念,這一困難才能被戰勝。這基本上意味著假定——隨著有價值的人的特征的文化轉型——一種發展路徑,這種發展允許特定承認文化的跨歷史的正當性的正確判斷。”[5](P508-509)他認為只有這樣才能避免在價值實在論和相對主義之間進行選擇。一種進步觀念的關鍵是確定進步的標準。由于承認的價值在于承認能夠促進積極的自我關系和自我實現,因此,他認為承認規范的進步也取決于自我關系和自我實現的目標。“如果每一新的價值特征及其承認增加了主體的自主能力,那么它必須被視為是文化轉型的歷史過程的一個進步。”[5](P511)自主能力是承認的最終的目標,但是怎樣才算是增加了主體的自主能力呢?霍耐特認為有兩個標準表明了這種進步,即個體化和社會包容。“社會承認條件中的進步是沿著個體化和社會包容兩個維度發生的,要么人格中新的部分得到相互承認從而使社會加以肯定的個體性程度提高,要么更多的人被包容到現有承認關系之中從而使相互承認的主體的圈子擴大。”[6](P181)如果滿足了這兩個標準,那么社會承認關系的質量就有了進步,因為更多的人有了更多的機會得到自我實現。
因此,在霍耐特看來,承認的原則必須既滿足溫和的價值實在論的要求,也必須滿足進步標準的要求。他認為當代社會的三條承認原則——愛、尊重和重視原則——滿足了這兩個要求。
首先,這三條原則是現代社會三種基本承認關系的要求。“這三元劃分來自于這樣一種考慮,即現代社會中主體的認同形成依賴于三種形式的社會承認,這三種承認基于特定領域的愛的原則、平等的法律對待原則和社會重視原則。”[6](P180)霍耐特認為人們對人的價值的理解是歷史性的,因此人們對自我價值或認同的理解也具有歷史性。因此,人們對社會承認的要求——承認的規范——也具有歷史性。他認為現代社會的基本承認關系和承認原則包括原始關系領域中的愛的原則、法律關系領域中的尊重原則和價值共同體中的重視原則。這些承認關系和承認原則都是歷史地發展而來的,尤其是尊重原則和重視原則更是現代的產物。在前現代社會并不存在對人的平等尊嚴的尊重原則,而以貢獻為基礎的重視原則在前現代社會中則往往被基于血緣、種姓等身份等級所掩蓋。隨著現代國家的建立這兩種承認關系和承認原則才逐漸形成。所以,根據霍耐特對現代社會的判斷,他認為現代人的完整的認同依賴于對自我特殊性、道德責任能力和才能品質的積極理解,因而需要相應的愛、尊重和重視。
其次,霍耐特又試圖證明現代三種承認原則相對于前現代社會是一種進步。根據霍耐特的進步觀,只有證明它們具有進步性,才能證明它們的正當性。因此,霍耐特進一步說明了這三個承認原則相對于前現代社會的進步性,也就是說它們能更大地滿足個體化和包容這兩個進步標準。“就此而言,將向現代自由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理解為一種進步看來就是合理的,因為愛、法律平等和貢獻原則的三個承認領域的分化伴隨著個體化的可能性的增長和社會包容的發展。”[6](P185)一方面,現代社會的尊重原則的興起是一個發展。尊重原則具有兩個層面的意義。在狹義上講,尊重原則肯定了人們道德責任能力,也就是說自主的能力,每個人基于這種能力而被認為具有平等的尊嚴。這一承認要求社會尊重個人的自主選擇,包括私人生活的自主和公共生活的自主。尊重使現代社會的人格中一個新的維度——自主能力——得到社會承認,這將允許和鼓舞人們自主地選擇自己的生活,決定自己的命運。它促進了一種新的積極自我關系,即自尊,并且也擴大了人們自我實現的機會。所以,尊重滿足了個體化的標準。同時,因為所有有道德責任能力的人都被納入到這一承認關系之中,它也促進了社會整合,因而滿足了社會包容標準的要求。在廣義上講,尊重原則肯定了所有人都享有得到承認的機會,霍耐特認為這具有關鍵的意義。“這一質的發展中的關鍵在于法律承認和社會重視的分離,在最基本的層面上這一觀點走向了前臺,即從今以后所有主體必須具有通過參與到承認關系之中而達到自我實現的平等機會。”[6](P185)廣義尊重的意義在于它是使所有人獲得其他承認的基礎,因此,它在包容標準上具有關鍵意義。基于這些標準的考慮,霍耐特認為,現代社會的承認原則相對于傳統社會具有極大進步,因此,它們可以被證明為正當的。
通過引入了歷史的因素,霍耐特對承認理論的證明避免了認同和承認關系的僵化困境。使人們能夠更加自由地發展自己的認同并有機會獲取社會的承認。但是,這種從超驗向歷史傳統的發展并不充分。他的進步標準的要求仍然太強,以致于可能導致對在具體歷史情境下的人們發展認同、追求承認的自由的限制。
根據霍耐特的歷史進步觀,進步要滿足個體化和包容的標準,而它們是兩個形式的標準,并不包含什么認同應當被承認這一內容。那么,承認內容是從何而來的呢?它要靠某一特定歷史和社會為其提供內容。每個社會中存在的認同和承認的觀念和實踐既是多元的也是多變的。霍耐特是如何確定承認原則的呢?盡管他并沒有明確地闡述推導過程,但根據他的邏輯,最可能的推導方法就是把社會中現有的所有認同和承認的觀念都列出來,然后根據兩個進步標準進行比較,最后確定什么樣的承認關系是合理的。但是,問題在于,這些認同和承認關系是復雜多變的,他所謂特定歷史和社會提供的認同和承認關系的內容指的是什么呢?它指的是已經被制度化了的承認關系還是非制度性的承認關系?它是全社會的承認還是部分人的承認?它是多數人的承認還是少數人的承認?霍耐特并沒有給出明確的回答。但根據其溫和實在論的觀點,所有認同和承認關系都可能成為選擇清單的一部分。這樣一來,如果根據兩個進步標準進行比較篩選,那么,其結果可能是不令人滿意的。比如,如果一個社會中存在一個多數民族和一個少數民族,那么,按照兩個進步標準,承認多數民族的特殊文化既能促進多數民族的個體化(該民族成員人格中特殊認同得到承認),又能促進社會包容(大多數人得到承認),所以,這種邏輯就會要求社會確立承認多數民族文化的原則。而這將造成對少數民族的邊緣化、同化甚至壓迫,很難被認為是正義的。此外,假如某些認同和所需承認可能滿足了兩個進步標準,但是它們卻只能得到少數人的認可而大部分人都反對,那么,按照霍耐特的邏輯,這種認同也應該得到承認。如果少數人有一種觀念認為所有生物而不僅是人都應該獲得承認而這顯然符合兩個進步標準,但是絕大多數人都不認為人之外的其他生物具有內在價值,那么按照霍耐特的觀點,我們必須承認所有生物,不管人們是否認為它們有價值,因為它滿足了包容標準。極端地說,如果一個社會中,即使只有一個人認可了某種認同和承認關系而所有其他人都反對,那么只要這個人的觀點符合兩個進步標準,這個社會也應該滿足這個人的要求,并且要求其他人服從這種承認關系。因此,霍耐特的歷史進步論仍然有著太強的超歷史要求。這種要求可能要求具體情境中的人們承認那些他們并不認為有價值的認同。如果是這樣,這必然會對人們構成強迫。
歷史進步論的證明之所以也難免損害自由,是因為霍耐特仍然試圖找到一種跨歷史和文化的標準,而這種標準的要求仍然可能不顧及具體歷史和文化背景下人們的實際同意。一種合理的理論必須要給具體歷史文化下人們的同意留下一定的空間,否則,這種標準即使再美好,也會對人們的自由造成傷害。因為,人們總是希望能夠按照他們的具體價值觀念來生活,而不是按照某種超歷史和跨文化的標準來生活。當然,不是說不需要一種普遍的標準,因為沒有它我們將無法彼此說服不具有同種價值觀念的人們,也不能使社會承認關系變遷正當化。只是說,這種普遍的標準應該能夠給人們的自主選擇留下足夠的空間。因此,只有在將普遍因素和歷史因素恰當結合的基礎上,我們才有希望建立一種合理的真正增進自由的承認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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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冬梅]
D0-02
A
1008-8466(2011)02-0049-04
2010-11-07
龔培渝(1980— ),男,重慶人,吉林大學行政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政治哲學與道德哲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