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超
(安徽大學 中文系,安徽 合肥230039)
經濟話語和《推拿》的文本建構
王 超
(安徽大學 中文系,安徽 合肥230039)
《推拿》一書對盲人推拿師們的日常生活和情感追求進行了還原性的書寫,表達了對生命尊嚴和健全人格的關注和追求。其中,經濟話語無疑是十分重要的敘事要素。經濟不僅是小說中的敘事內容,而且還承擔了諸多敘事功能。經濟話語敘事對情節起著架構作用,為故事展開提供了線索。另外小說通過經濟話語客觀地描寫了人物真實的經濟和生存狀態,并借此揭示出人物的內心情狀和性格特征。小說在經濟話語的敘事中處處滲透著對盲人群體的人文主義關懷。
《推拿》;經濟話語;情節;人物
《推拿》以一群盲人推拿師作為描寫對象,對他們的生活、事業、夢想、愛情和欲望等進行了細致而生動地書寫,有效地表現了新的人際關系。小說去除了健全人天然的優越感,完全將視點聚焦在盲人本身,通過描寫盲人推拿師們的日常生活和情感追求表達了對生命尊嚴、健全人格的高度關注。小說的敘事打破了讀者閱讀的傳統和慣性,用畢飛宇的話來就是“還原一種常識”。在還原這種常識的書寫中,經濟話語是當中極為重要的構成和表現。細讀文本,我們可以發現小說的諸多故事情節都以經濟為線索而展開。經濟不僅成為小說表達的內容和對象,還成為其中的一種敘事推動力,承擔了諸多的敘事作用。需指出的是,本文無意亦無力面面俱到地考察其中的經濟學知識,而是立足于經濟話語和文本建構的關系,主要從經濟話語對情節發展、人物形象塑造兩方面所起的作用進行深入解讀。就表現形態而言,經濟話語的書寫具體表現為人物經濟化的生活和具體精準的數字以及事件與情節的具細處理等等。
小說以沙宗琪推拿中心作為主要場所展開故事,一開篇就大談了一番生意經。推拿本身就是一種職業,是盲人參與健全人世界的經濟方式。正如小說所描寫的那樣,經濟的發展帶動休閑娛樂業的興起,“推拿”漸漸地成為城市一些人固定的保健方式和生活程序,盲人則以推拿師這一全新的形象出現在健全人的面前。這一經濟活動則給小說確定了情節的框架,確立了敘事的中心。經濟活動在《推拿》中不僅作為背景出現,而且進入情節結構中,成為小說的有機組成部分,并占相當重的比重。經濟問題為小說的展開提供了敘事的線索,或推動事件發展,或賦予人物思想感情發展的內在脈絡,并照應其他敘事要素來推動情節發展。通觀全文,小說有兩大敘事主脈,一是以王大夫為中心,主要圍繞著王大夫和小孔的戀情展開;一是以沙復明為中心,主要圍繞沙復明創業及求愛的故事展開。其中夾帶書寫了小馬、張宗琪、張一光的故事、金嫣和泰來的戀情以及高唯等健全人的世界。其中無不牽涉到諸多經濟話語。
在第一條線索中,經濟問題或者直接說錢的問題是驅使王大夫從深圳回到南京的關鍵因素,并由此引發了一系列的故事。王大夫在深圳積攢了人生的第一桶金,用他的話來說:“錢簡直像瘋子,拼了性命往他的八個指縫里鉆”。[1](P5)為了讓小孔當上老板娘,他將所有的積蓄都砸進了股市,最終卻血本無歸。因為需要重新積累資本,王大夫帶著小孔來到沙宗琪推拿中心開始了新一輪打工生活。經濟敘事帶動整個情節的發展,由此展開了他們在沙宗琪推拿中心的故事。對王大夫而言,回家開店和娶小孔的計劃都由于經濟問題擱淺了,個人理想和現實之間隔著經濟的鴻溝。當小孔逼婚時,王大夫則因“沒錢”而自卑猶豫,這又引發了兩人之間的矛盾沖突。貫穿于文脈之間的經濟話語使得敘述跌宕、頓挫,進而強化情節的張力。而人物思想情感的內在變化如王大夫由自信到自卑的轉變都與經濟問題直接相關。這種關聯不得不讓人思考物質、現實對個人尤其是對殘疾人的壓抑。他們的世界并非是常人想象中那般的充滿關愛和單純,他們的生活同樣是具體瑣碎而現實的,加之身體的不便,“他們的勞動,他們的掙錢,他們的情感”則更為艱難,更欠缺安全感。
可以說每個推拿師都懷揣著一個“當老板”的夢想,對他們來說,經濟上的獨立和自信在很大程度上代表著人生的健全和生命的尊嚴。這一點在沙復明身上體現得尤為明顯。譬如沙復明關于對生活真相的認識——不是你為別人生產,就是別人為你生產——可見其對經濟關系的敏感性。為了當上老板,他不惜以命賺錢,落下了嚴重的頸椎病和胃病,卻不舍得去醫院花錢看病。當然他有經營思路,也有管理才能,推拿中心在他的領帶下蒸蒸日上。而追求都紅之后,他又不滿足于作合資店的老板,希望擁有一家屬于自己的公司。潛藏在這些情節的重要幕后推手就是經濟因素。羊肉事件則是沙復明想與張宗琪分店的直接導火索。推拿師們對羊肉多少、伙食好差之分的不滿,實則是他們對經濟利益,個人權利的敏感和維護。羊肉事件造成十分惡劣的后果:互相猜忌、人心渙散、人員流失,公司嚴重受損。這一經濟化的行為激化了推拿中心的矛盾,衍生了后續諸多故事,最直接的結果就是沙復明和張宗琪之間關于“一人一半”的半夜談話,實則是圍繞推拿中心領導權和經營權的爭奪。在此作家展示了盲人們的積極、堅強、自尊等比較陽光的一面,但并沒有回避他們的另外一面,比如多疑、封閉和嫉妒等局限性。
在以上兩條主脈的敘事中,經濟(或者說錢)無疑起到較大的敘事推動作用。由此形成較為客觀冷靜的敘事,還原了一個真實的盲人世界,有別于傳統的文學想象。同時小說還讓人感受到一種別樣的“體溫”——憐憫和同情,這迥異于強勢的道德關懷。畢飛宇在談論《推拿》的創作中談到:“憐憫一定是一個好東西,同情一定是一個好東西,它不是一種糟糕的人類情感,憐憫和同情一定是我們人類最好的情感之一,問題是你如何去表現它,這才是問題的關鍵。不能把它看成是一種賞賜,成為老爺對下人的一種有賞,那個就太糟糕了,那也不是真正的憐憫,那也不是真正的同情。所以我必須把這個界限,把這個事情一定要說得非常清楚,憐憫和同情是非常重要的,問題是我們在表達它的時候一定要找到一個干凈的、恰當的渠道?!保?]可以說經濟話語的敘事便是這樣的一個渠道,它將作家的人文主義關懷通過干凈、客觀和恰當的方式呈現在讀者的面前。常人對殘疾人的想象一般停留在性格扭曲,大苦大悲,不見溫暖和尊嚴,加諸其上的還有常人天生的優越感和賞賜式的同情。而這個文本就徹底打破了這種思維定勢,它通過經濟話語的敘述真實呈現了盲人們平凡的日常生活,拉近了盲人和常人的距離,實現了讀者對這個特殊群體的正常理解。作家以人道主義關懷去觀照盲人這個群體,為作品平添了一層溫情色彩而更具魅力。
劉旭在《底層敘述:現代性話語的裂隙》中指出,中國的底層概念是一個直接指向弱勢群體的直觀概念:“所謂底層,就是處在社會最下層的人群。這是個不需要思索的概念,處在‘最下層’就是劃分的標準,這個標準的內容如果再詳細些,可能包括政治地位的低下、經濟上的困窘、文化上教育程度低等,被稱為底層的,可能三個條件全部滿足,也可能只滿足其中一個條件。”[3]盲人無疑是當下社會的弱勢群體,甚至是底層人群,他們的經濟、政治和文化地位都為健全人的世界所壓抑?!锻颇谩繁憩F的就是這么一個群體。不過小說并未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俯瞰這個群體,而采用一種客觀冷靜的態度表現人物,如有論者指出:“畢宇飛的《推拿》擺脫了僵化的道德姿態,更加客觀地審視了這個時代的經濟活動。資本運動使得盲人獲得了進入社會的渠道,他們不僅是‘資本’的受害者,也是既受益于經濟發達又受損于不規范經濟規則的群體?!保?]小說將人物放置與經濟背景中去觀照,經濟分析有效地配合心理分析,揭示了人物受到經濟規律制約的行為,表現人物的真實經濟和生存狀態,挖掘人物內在精神情狀和形象特征。
小說花了大量的筆墨來刻畫人物對待經濟(錢)的態度或者一些經濟化的日常行為。首先我們來看一組女性的形象。小孔摳門吝嗇,“錢一旦上了她的手,她一定要掖在胳肢窩里,你用機關槍都別想嘟嚕下來”,她甚至還為自己的摳門找到了理論,她說自己是金牛座,喜歡錢,缺了錢就如同缺了氧氣,連喘氣都比平時粗。如果她是一個葛朗臺式的守財奴便不可能獲得純真的愛情和友情。小孔的摳是有對象區別的,她決不愿把錢塞給前臺作拍馬屁之用;但對王大夫則表示可以用自己的錢養他。尤其當都紅出事之后,她率先拿出雙份的錢來幫助她。小孔對待錢的多種標準,折射出這個人物多種性格特征。對前臺(健全人),她的摳則因為“心氣高”,不愿向健全人的世界卑躬屈膝;對愛情和友情,她則可以付出所有,是一個善良姣好的女子。小說還塑造另一個重要的女性——都紅。都紅可謂是“美”的化身,不僅在于外貌更在于其人格。她極富音樂天分,彈得一手好琴,卻決然地拒絕了鋼琴和演出,因為它們會讓她背負著對健全人世界的欠債感。她最終選擇學習推拿來自食其力。推拿既辛苦又不體面,而且她也不具備做這項工作的先天性條件。不過她做得很用心,依靠自己的智慧和辛勤勞動維持自己的生活和尊嚴。在沙宗琪推拿中心,她獲得了一種平等和尊嚴,擺脫了健全人世界強加給她的種種關愛。由于一次偶然事故,都紅的大拇指斷了,這意味著她無法從事推拿工作,不能自食其力,也意味著她需依賴他人生活,這是她所不能忍受的。出院后,她謝絕了捐贈和寬慰,悄然離開推拿中心。都紅對自食其力的要求,對捐贈幫助的拒絕等,反應了她對經濟獨立和人格獨立的態度,進而體現了她高潔自尊的品格。
再來看經濟話語對一組男性形象的塑造。沙復明和張宗琪經歷千難萬苦,聯合創辦了沙宗琪推拿中心,但兩人性格迥異,體現在兩人對“當老板”的差異性態度上。沙復明性格外露,處事張揚,對事業極具理想和野心?!八矚g老板的‘風格’,熱衷老板的‘樣子’”,“客人一看就知道他是老板”。[1](P195)與沙復明不同,張宗琪則更為注重實際和實惠,當老板卻仍在推拿房上鐘。他不注重老板的虛名,但在關鍵時刻顯示出老板的心數。當“老板”的態度差異,實則是他們對待經濟利益的不同,表現了兩人一個張揚理想一個內斂現實的性格差異和矛盾。羊肉事件是兩人長期矛盾的一次爆發,而張宗琪最終“憑借心數,戰勝了沙復明,保住了個人利益不受損失,自己推薦的人不受辭退,也強化了自己在推拿中心的領導地位?!保?]借助這一經濟化的事件,作品對盲人的心理作了頗深的挖掘,沒有回避現實對盲人的物化等負面作用。經濟分析有效配合心理分析說明盲人性格中同樣存在爭權奪利、計算利害的局限性。
小說著墨最多的一個人物是王大夫。作品中采用經濟話語對王大夫進行了多層面的刻畫,這個形象可謂十分感人。王大夫有一番著名的自白:
“知道我們瞎子最愛什么嗎?”
“錢?!?/p>
“我們的錢和你們的錢是不一樣的?!?/p>
“你們把錢叫做錢,我們把錢叫做命?!?/p>
……
“我的錢是怎么來的?”
“給你們捏腳?!?/p>
“兩萬五我要捏多少只腳?”
“一雙腳十五塊,一只腳七塊五?!?/p>
“兩萬五我要捏三千三百三十三只腳?!?/p>
“錢我就不給你們了?!?/p>
“可我也不能賴賬。”
“我就給你們血?!保?](P238-239)
這一段自白發生在他為弟弟還賭債的現場。他本打算為家庭傾盡所有的積蓄,但最后一刻卻采用盲人所能做到的自殘的方式解決了這場賭債糾紛,迫使索債人離去,維護了家庭的安寧。為此他付出了血流滿地,傷口縫合160針的慘重代價。自白中一連串經濟數字和傷口縫合數目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對錢的維護實際是王大夫對生命尊嚴的維護,表現出一個堅強勇敢的男子漢形象。當然這個人物還具有盲人的一些共性,比如他為了不讓別人看不起,拿出兩萬元作弟弟的結婚賀禮,這些經濟細節對盲人過分自尊,虛榮的性格特點進行了極細微的把握和摹寫。在此,作家提供了一個有益的思考維度,盲人因為高速發展的經濟實現了自我的價值,但因為尚不規范的經濟規則又產生了諸多矛盾。經濟話語對底層盲人進行了客觀的書寫,凸顯了他們人的本體性和復雜性,更展現了盲人對人生健全和生命尊嚴的追求。
“近兩年,‘底層’正在成為一個頗為關注的話題……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底層問題在今天浮出水面,實際上折射出當前中國復雜的結構形態和思想境遇?!保?]如何狀寫底層,如何真實地反映時代并作出有效的歷史判斷,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畢飛宇的深刻藝術思考和成功的創作實踐則為我們提供了有益的思考角度。假如對底層盲人的書寫僅停留在道德化的文學立場,那么《推拿》就不可能獲得如此豐饒的精神質感。經濟話語在小說敘事中起到了一種很好的杠桿作用,巧妙地將我們帶入了一個真實平等的盲人世界,這里有真誠、勤勉、堅強、友愛,也有苦難、傷痛和私欲。小說滲透著辛酸而溫暖的人文主義關懷,處處閃現著樸質淳厚的人性光輝。
[1]畢飛宇.推拿[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2]畢飛宇.不要把憐憫和同情當作一種賞賜[EB/OL].http://book.sina.com.cn/author/subject/2008-10-14/1601245437.shtml.
[3]劉旭.底層敘述:現代性話語的裂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4]俞佩淋.探尋我們身邊的陌生人——讀畢飛宇的《推拿》兼談底層文學[J].西南交通大學學報,2009,(10).
[5]石興澤,石小寒.書寫盲人生活境況和心靈世界的力作--讀畢飛宇的長篇小說《推拿》[J].黑龍江社會科學,2009,(2).
[6]劉繼明.我們怎么敘述底層[J].天涯,2005,(5).
王超(1988-),女,安徽大學2011級中文系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