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周
(安徽大學歷史系,安徽合肥 230039)
呂思勉 (1884-1957),字誠之,江蘇武進 (今常州市)人。他在通史、斷代史和專門史諸多領域里,都取得了巨大成就。港臺史學界對他推崇有加,臺灣中央研究院著名史學家嚴耕望把呂思勉、陳垣、陳寅恪、錢穆一并推重為“前輩史學四大家”,并分析了呂思勉名聲沒有另外三位大的原因,說實際上呂思勉的成就不在另三位之下。[1]本文就呂思勉的歷史考據成就 (其中的古書辨偽,也應視為考證,因內容較多,限于篇幅,另文詳論,此文不贅)進行一點探討,期望能為呂思勉研究盡點綿薄之力。
呂思勉逾千萬言的著述中,很大一部分是有關古史的考據文章。其中有專門的考據論文,大部分以讀史札記的體裁寫作,后來結集出版的有《燕石札記》(1937)、《燕石續札》(1958)。198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呂思勉讀史札記》收錄了包括此兩書在內的526篇札記;1987年出版的《論學集林》收錄了另外的117篇札記,1995年出版的《呂思勉遺文集》收錄了87篇,200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重新出版的《呂思勉讀史札記》則將前幾本書的札記全部收錄,又增補了32篇未刊過的,這樣總共有762篇札記,共126萬多字。“其所錄札記或考證史實,或訂正文獻,更多的是對史事的分析研究……呂先生的那些有系統、有分量、有見解的論文、著作,就是在這種堅持不懈、有計劃地閱讀和撰寫札記的基礎上,再加以綜合研究,融合貫通而成的”[2]。有的考據成果是有機融合在著作中的,他的兩部通史《白話本國史》(1923年)、《呂著中國通史》(1940、1945年),四部斷代史《先秦史》(1941年)、《秦漢史》(1947年)、《兩晉南北朝史》(1948年)和《隋唐五代史》 (1959年),所有史實和論斷,都力求做到言之有據,不妄下斷言,充盈著精確的考據。呂思勉對這些史著的史料來源都詳加注釋、詳加考證,使人對該時段的歷史進程和各種典章制度的源流一目了然、無法置疑。其它專門史著作,也都有這種精確考證、詳加注釋、征引繁富的特點,其實都有大量考據工作在其中。他還有對考據學的理論總結,如在《歷史研究法》(1945年)一書中,論述了考據的必要性和考訂史事的方法,在《史學研究法》(抗戰前講義,后以《史學與史籍》為題編入《呂著史學與史籍》)中,專門論述了考證的方法,在《<史通>評》(1934年)和《<文史通義>評》(抗戰前講稿)中,都有關于歷史考據的理論闡述。他回顧自己的著作時說,“《中國民族史》,此書考古處有可取……《史通評》……亦附考據辯證。《經子解題》,論讀古書方法,及考證古籍,推論古代學術派別源流處,可供參考……《燕石札記》,考證尚可取……”[3]
呂思勉對古史的考證,范圍廣闊,內容豐富,古史的方方面面,凡有利于民族進步和學術發展之處,他都愿意去探索。在《中國通史》中,他專門考證了歷史上的婚姻、族制、政體、階級、財產、官制、選舉、賦稅、兵制、刑法、實業、貨幣、衣食、住行、教育、語文、學術和宗教;對歷史發展進程的敘述,也是考證式的,力求言之有據。在《先秦史》中,因為古史的茫昧特點,更明顯地體現了這種考證特色,也更集中地展現了呂思勉的考證功力。對古史進程作了考證之后,他又分民族疆域 (含先秦時諸民族、先秦疆域)、社會組織 (含昏制、族制、人口、等級)、農工商業 (含農業、工業、商業、泉幣)、衣食住行 (含飲食、衣服、宮室、交通)、政治制度 (封建、官制、選舉、租稅、兵制、刑法)、宗教學術 (含文字、古代宗教學術、宦學、先秦諸子)等幾個方面,集中進行考證,使讀者對于先秦古史的方方面面,有個較清晰可信的全盤印象。《先秦史》、《兩晉南北朝史》和《隋唐五代史》,與《先秦史》一樣,在對歷史發展進程作記錄后,大略都分社會組織、社會等級、人民生計、實業、人民生活、政治制度、學術、宗教等大的方面,下面再分小方面,進行考證。這些都是呂思勉認為歷史研究要認真考證的主要方面,基本涉及了政治和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這些考證都基于二十四史等基本的史料、常見的古書,呂思勉靠的是敏銳的眼光和卓絕的史識,通過對常見史料的爬梳揀剔、綜合歸納,從中發現歷史發展的大勢和細節。
“人家都說我治史喜歡講考據,其實我是喜歡講政治和社會各問題的,不過現在各種社會科學,都極精深,我都是外行,不敢亂談,所以只好講講考據罷了。”[3]這當然是呂思勉的謙辭了。徐震在《呂誠之先生六十壽序》中評價道:“吾觀其所著書,閎雅似顧亭林,淵博似錢曉征,論證似戴東原,辯達似章實齋,而其所言者又皆出于一己之獨得,雖吾鄉乾嘉群彥能如此者亦鮮矣。”[4]壽序之作雖不免過譽,但此語如果用來評價呂思勉的考據學成就,似也不為過。武進陳協恭在為呂思勉的《中國民族史》作的《序》中說:“考證之學,以清代為最精。實詳于經而略于史。清儒之考史者,多留心于一枝一節,為古人彌縫其闕,匡救其災,其能貫串全史,觀其會通蓋寡;比合史事,發現前人所未知之事實者,尤不可睹矣。君之所為,誠足令先輩咋舌。附錄諸篇,若三皇五帝,昆侖、鬼方、長狄諸考,則又淹貫經子,雖專門之經生有不逮。”[5]
呂思勉為什么如此重視歷史考據呢?這跟他的學術求真的宗旨是分不開的。他認為學術的核心宗旨是一力求真,“治史旨在求真”[6]。在《在蔡孑民論》一文中,他寫到:“學術為國家社會興盛的根源……要研究學術,卻宜置致用于度外,而專一求其精深……其實學問只分真偽,真正的學術,哪有無用的呢?”[3]在《經子解題》中,他談到治學要客觀,忌諱主觀,“治學之法,忌偏重主觀。偏重主觀者,一時似愜心貴當,而終不免于差謬。能注重客觀則反是。”[7]歷史與其它的學術一樣,也要求真客觀,“歷史是一種學術,凡學術都貴真實。只要忠實從事,他自然會告訴你所以然的道理,指示你當遵循的途徑。”[8]“自然不論什么學問。研究的對象。都貴于正確。歷史是供給各種學問以正確的材料。其本身的材料。不能不正確。無待于言。這是不得已的事。提高學科的程度。其關鍵全在于此。”[9]在呂思勉看來,考據是史學求真的必由途徑,也是歷史學科得到發揚的關鍵。
治史的宗旨在求真,但歷史留下來的材料,其可靠性往往令人懷疑。呂思勉不是近代疑古派的成員,不像疑古派成員那樣逢古必疑,但他也對古史材料的正確性保持著高度的警惕。他認識到,“歷史上所傳的情節,多非其真,讀書的人不可不自出手眼。”[10]“古人言古事,信口開河者甚多,正未可據為典要。”[3]史學研究離不開考據,“各種學問,皆須求得正確之事實,然后歸納之而得其公理,史學亦猶是也。前人所記載之事實,無可徑認為完全、正確之理。從事于補足考證,實為第一步工夫。補足與考證,即前人之所謂考據也。故講史學離不開考據。”[3]而且,“宜考據精詳。治史學所最貴者為正確之事實,蓋史學既為歸納之學,其根本在于觀眾事之會通,以求其公例,若所根據之事實先不正確,則其所求得之公例,亦必謬誤故也。吾國史籍浩如煙海,所存之材料實至多,其足供考據者何限?向來史家記載,其疏漏訛誤,非加考據,斷不能得正確之事實者亦甚多,觀后世史學家之所考據者可見。”[11]即使不是什么都講考據,然而治史還是要了解點考據知識的,否則容易鬧出笑話,“凡治史,固不必都講考據,然考據之門徑,是不能不知道的;于注釋亦應留意;否則所據的全系靠不住的材料,甚至連字句都解釋錯了,往往鬧成笑柄。”[6]
呂思勉很小就受到很好的舊學教育,八歲時其母就取《綱鑒正史約編》為他講解,此后他一直勤奮讀書,心無旁鶩,淡泊名利,以治史為己任。民國時期的史學家,重視新出的史料,對二十四史等舊史料不是很看重,但呂思勉先后看了幾遍,這在當時的史學家里很少有。同時他緊跟同時代的學術前沿,對康有為、梁啟超、嚴復等人的著作也很看重,而且還利用國外社會科學的理論考證古史。正是有了如此廣博的知識背景,他才能在歷史考據工作中發現問題、解決問題。他說:“考據并不甚難,當你相當的看過前人之作,而自己讀史又要去推求某一事件的真相時,只要你肯下功夫去搜集材料,材料搜集齊全時,排比起來,自然可得一個結論。但是對于群書的源流和體例,須有常識。又什么事件其中是有問題的,值得考據,需要考據,則是由于你的眼光而決定。眼光一半由于天資,一半亦由于學力。涉獵的書多了,自然讀一種書時,容易覺得有問題,所以講學問,根基總要相當的廣闊,而考據成績的好壞,并不在于考據的本身。”[3]
呂思勉之所以在考據上傾注畢生心血,并不是認為只有考據才有價值,他也意識到考據之弊,“然考據之學,有其利亦有其弊;實事求是,其利也。眼光局促,思想拘滯,其弊也。學問固貴證實,亦須重理想。凡研究學術,不循他人之途轍,變更方向自有發明,為上乘。此時勢所造,非可強求。循時會之所趨,聯接多數事實,發明精確定理者,為中乘。若僅以普通眼光,搜集普通材料,求得普通結論者,則下乘矣。此恒人所能也。近日之學風,頗視此等下乘工作為上乘,誤會研究學問不過如此,則誤矣!章太炎氏二十年前演講,曾謂:中國學術壞于考據,拘泥事實,心思太不空靈,學術進步受其阻礙。此說,予當時不甚謂然。今日思之,確有至理。一切學問,有證據者未必盡是;無證據者,未必盡非。非無證據,乃其證據猝不可得耳。”[12]既然學問不僅僅是考據,且考據有時候還阻礙學術進步,那他為什么仍對考據孜孜以求呢?這里面就有個人的才性和興趣所在了,他在分析清代考據學時說到:“清代考據之學,極為興盛。其人實自視為無用之學 (他們至多謂非借重于此,則不能知圣人之道而已,并不敢以知圣人之道自居。)不過因深嗜篤好,不能自已而為之,此種精神,頗與近代科學精神相契合。梁任公是最愛好考據的人,其早年的議論,卻力詆考據之學為破碎無用,便可知此中消息。職是故,中國近代,需要純科學甚亟,中國近代學者的精神,其去純科學反愈遠。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看似無關實際,其實此為整個民族趨向轉變的一個大關鍵。非此中消息先有轉變,時局是不會有轉機的。”[3]這既是對清代學者的剖析,也是他的自況,他本人也是“因深嗜篤好,不能自已而為之”,而真正的學術正需要這樣的純科學精神,不為名利而潛心學術,也只有這樣的學者才是真學者,才真正能促進學術與文化的進步。
呂思勉考據成就的取得,還與對清代學風的承襲有關。其同時代的師友及學術大家,其實也受到清代學風的影響,他們給予呂思勉的影響其實還是來自傳統的考據風氣。“無論何種學風,時代相近,則關系密切。清代學風,自易為吾人所承襲。”[12]他早年生活的年代,距離清代很近,周邊的師長都是清代遺民,因此其不免受到熏染。而晚清學風,承乾嘉學風,最好考據,對不講考據的學術極其不屑。呂思勉在《自述》中回憶說,“少時讀史,最愛《日知錄》、《廿二史札記》,稍長,亦服膺《十七史商榷》、《癸巳類稿》。今自檢點,于顧先生殊愧望塵,于余家差可肩隨耳。”[13]“我治史的好講考據,受《日知錄》《廿二史札記》兩部書,和梁任公先生在雜志中發表的論文,影響最深。章太炎先生的文字,于我亦有相當影響;親炙而受益的,則為丁桂徵、屠敬山兩先生。”[3]“十七歲,始與表兄管達如 (聯第)相見,達如為吾邑名宿謝鐘英先生之弟子,因此得交先生之子利恒 (觀),間接得聞先生之緒論。先生以考證著名,尤長于地理,然我間接得先生之益的,卻不在其考證,而不為表面的記載所囿,其根基實值于此時。至于后來,則讀章太炎、嚴幾道兩先生的譯著,受其啟發亦非淺。當世之所以稱嚴先生者為譯述,稱章先生為經學,為小學,為文學,以吾觀之,均不若其議論能力求核實之可貴。”[13]“十七歲這一年,又始識同邑丁桂徵先生 (同紹)。先生為經學名家,于小學尤精熟,問以一字,隨手檢出《說文》和《說文》以后的文字,比我們查字典還要快。”[13]接觸的學者都擅長考據,對他的影響是可以想見的。
呂思勉是現代成就卓著的史學大師,他的著作先后出版的逾千萬言。他的著作里總充盈著崇高的道德修養、赤誠的愛國之心、對國計民生的關切、對社會改革的熱忱,這一切都足為后學范式。
[1]嚴耕望.通貫的斷代史家——呂思勉[M]//俞振基.蒿廬問學記.北京:三聯書店,1996:84-85.
[2]呂思勉.呂思勉讀史札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前言.
[3]呂思勉.呂思勉遺文集:上[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451,410,402,261,261,411,403-404,192.
[4]徐振.呂誠之先生六十壽序[J].常州文史資料,1984(5):57.
[5]呂思勉.中國民族史[M].上海: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7:序.
[6]呂思勉.呂著史學與史籍[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105,99.
[7]呂思勉.經子解題[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06:6.
[8]呂思勉.呂著中國通史[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74.
[9]呂思勉.本國史(新學制高級中學教科書)[M].上海:商務印書館,1924:例言.
[10]呂思勉.呂著史地通俗讀物四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242.
[11]李永圻.呂思勉先生編年事輯[M].上海:上海書店,1992:82-83.
[12]呂思勉.呂思勉論學叢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541,541.
[13]呂思勉.呂思勉文史四講[M].北京:中華書局,2008:192,195,1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