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敬之
20世紀中葉美國最為恐怖的,應該不是黑手黨的猖獗與肆虐,而是來自政府高層的兩股力量,一是胡佛統治的中央情報局,一是麥卡錫倡導的反共產主義。二者同流合污,把戰后的美國弄得人心惶惶、烏煙瘴氣。他們打著衛護國家利益的大纛,四處威逼,八面定罪,就連數屆總統羅斯福、杜魯門、肯尼迪和尼克松,都無可奈何。
來自中國的錢學森,用天才般的能耐和想象力,為美國高速空氣動力學和噴氣推進科學的發展,做出了不可置疑的偉大貢獻。然而,不論他是否曾打算申請為美國公民,是否娶了蔣介石軍事顧問的女兒做老婆,是否得到過美利堅政府的嘉獎,是否具備高純度的“忠誠和正直”,都未能避免當局的猜忌、懷疑、監控和最后的驅逐出境。他和共產黨基層干部馬利納、威因鮑姆是學術好友,參加過涉共組織122教授小組的休閑聚會,被人指控為30年代的外籍共產黨員……這樣的證據,使他的保密許可證被移民局吊銷了,令他必須遠離最高科技機密中心。他不能再擔任羅伯特·高達德講座教授,就連行李、郵件、外出、家庭生活,也受到特工們嚴密的監控,甚至遭到像犯人一樣的拘押和審判。
張純如結合相關史料、回憶錄和科學文獻,采訪知情人和錢學森親近的人,寫出了很有故事、頗具情趣、值得閱讀的《蠶絲:錢學森傳》。
錢學森在戰后,意識到中美之間有一場大規模的沖突發生,內心更是牽掛著國人,傾向了無奈的中國。但,為了航空事業,他希望能留在美國,那里有他的未來。而時局不容許他成為政治絕緣人,哪怕他再純粹,也被移民局的特工盯上。從他們一家離開時的裝扮來看,他已融入美國生活。而殘酷的現實,使他的清譽被謠言玷污了,讓他經受了一種不能原諒的侮辱,只能帶著遺憾離開,離開他熟悉的環境、戰友和事業。
航空學領域的學術巨擘馮·卡門對錢學森特別看重,但在錢學森遭受政治迫害的那五年里,他沒有挺身而出,直接干預。他們的暫時不相往來,也是一種理解和默契。他們都意識到了瘋狂的胡佛、麥卡錫們,根本不理會你是什么權威,有怎樣的價值,他們就連偉大的愛因斯坦,也敢接二連三地進行攻擊,整他的黑材料有1800多頁。
錢學森的回國申請,驚到了美國高層和身邊的人,特工們私自拆開他的信件,長期監控錢家寓所。海軍次長丹·金博爾無限制地推遲聽證會,還放話“寧愿把錢學森槍斃了,也不愿讓他離開美國”,因為“不管在哪里,他都值五個師”。
后來有人證明所謂錢學森涉共只是一種猜想和玩笑,并無真憑實據。而他不愿低調地茍活在麥卡錫主義的高壓環境中,等待真相大白。他巧妙地躲過特工的跟蹤,來到一家咖啡店,在一張從香煙盒上撕下的硬紙板上寫出回國的期望,寄給身在比利時的蔣英姐姐,再通過陳叔通轉達,最后來到周恩來的手中,使他成為了著名的“王炳南-約翰遜會談”上,第一個也許是唯一的一個有名有姓的具體對象,成為了中國用11個美國飛行員戰俘換回來的首席科學家。這位一心放在航空技術上的科學天才,最后帶著高超的航天尖端技術、太空科技智慧歸國,回饋給美國政府一個帶有不少諷刺意味的不屈背影。
歸來后的錢學森,對美國科技事業還是密切關注,但他始終不愿再踏入美國半步。母校故友邀請他重訪舊地,頒發榮譽獎章,他嚴詞拒絕了。他無法忘記當年的艱難和屈辱,時過境遷,麥卡錫主義和冷戰時代早已過去,但美國政府對他的驅逐令一直沒有解除,同時,還欠他一個合理的解釋和真誠的致歉。
張純如歷時三年考證與寫作,1995年在美國出版《蠶絲:錢學森傳》,抽絲剝繭地講述了錢學森的故事,重點展現了他在美國的科學追求和對反共勢力的抗爭,無情地嘲諷麥卡錫主義潛在為中國送回科技領頭人的愚昧、荒唐、狹隘和短視,也揭示了錢學森個性內向、沉默寡言的真實性格。
蠶,原產于中國,為了生存而不倦地吐絲,小小的軀殼,吐出數百米長的絲,至死方休。錢學森的科學生命,無疑與蠶有幾分相似,執著而堅韌。我們讀張純如筆下的錢學森,不僅要知曉他刻苦求索的科學人生,也該理解他服務美國科技的矛盾心理,更須感受到他堅強面對反共勢力欺壓的中國人血性。我想,這該是張純如客觀從實地表現錢學森的初衷和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