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里的探戈

李集彬

夏收，夏收過后，這個時間準確無誤。記得先前，田野里的稻谷高低錯落、一片金黃，風一吹，波浪起伏，揚起一陣稻香。一眨眼，稻谷矮下去，那片金黃消失了，留下空曠的田地、參差不齊的稻茬，和這里一堆那里一堆被陽光漂白了的焦枯的稻草。

傍晚，這個傍晚有點特別，特別之處是我喝了酒。當然，不是很多。不知這會不會增加某種特別的感覺，但這絕不會是幻覺。那時候，我坐在屋頂上，把目光轉向東邊那片田野。還有環境，說具體點：天氣。也許要下雨了，天空顯得有點黑。那種黑不是黑得那么透，原先淺灰色的天空，好像有誰拿一支毛筆蘸了墨往上面一涂一抹，一抹抹淡黑的云就在天邊浮現出來了。就這樣，天一點點黑下來。

這時，村里的電燈齊刷刷亮起來。接著，公路，那條分隔了村莊與田野的鄉村公路上，小車、拖拉機、摩托車、自行車、行人，不知從哪個角落里鉆出來，一齊涌進這一條公路。那些各處去謀生路的人們回來了。車的燈光，喇叭的聲音，以及人們帶著疲憊、夾雜著微薄興奮說話的聲音，混合一起，形成一條流動的河，疾速、沉著地漫向村莊，無聲消失到各處。

天上那些云一點點濃起來，變黑了，侵蝕下來，把田野染黑，只留下依稀的樹影和田園的輪廓。田野里的稻茬、稻草、青蛙、螞蚱，以及一切雜草、爬蟲，全都隱去，一切歸為淡黑，一切歸為寂靜。

這樣的情景中，我發現一條深黑的身影闖進那片淡黑，跨進一丘稻田，急急往這里那里奔去；彎下腰，抱起一捆什么——大概是稻草，往稻田中間去，疊放一起。稻田中間一抹黑影一點點高起來。然后，那條人影在稻草堆下蹲下去，收攏身體，手一揮，劃亮火柴。驀地，一團火苗在田野中間燃亮起來。那團火苗太小了，似乎抵擋不住越來越濃越來越重夜色的壓迫，忽閃著，忽閃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好像就要熄滅去，然而又頑強跳彈著燃亮起來。一雙手捧著它往黑的底下去，緩緩地，小心翼翼，終于靠到稻草邊緣，引燃起來，變成更大一團火。那一條人影那一雙手拉扯著那一團火圍繞著稻草堆緩緩游走，一周，兩周，三周。小山似的黑的稻草，這時候便鑲上一條金色的光圈。那光圈一點點向上，一閃，增加到兩條，一閃，增加到三條，一閃，增加到四條，急速起來。一些火苗，似乎是經過很長時間的等待，終于按捺不住，跳躍著躥將起來。起先只是一處，接著又一處。突然，一團火苗特別明亮，呼地躥起，伸出很長的舌頭，向上舔去。其余的火苗原先只極小，這時候好像受到鼓舞，試探著躥將起來，伸出或長或短的舌頭，向各處舔去。有煙從稻草堆中間冒出來，起先只是灰的一縷縷，接著匯往一處，變成白的一股，扭動著，騰挪起來。我聞到一種煙火混合著稻草香味的氣息。一會兒，那種氣息變淡了，放眼望去，火已經侵入到草堆中間去，火光突然大起來。這時候，我看到另一番情景了。

火已經融作一團，力量增加了，不斷擴大它的形體。而夜色，似乎是驚醒，或者是被灼痛了，撩起巨口，反向它撲過來。可是這時顯然無法把那團火吞滅了，于是惱怒起來，把一張大口變幻成幾十、幾百張小口，不斷咬噬它的形體。火的邊緣被咬得參差不齊，逐漸收縮它的身體，然而好像又不甘心，試探著伸出一只手，往這里擊一拳，撩起一只腳，向那里踹一腳，動作極快。看上去龐大無比沉重的夜色，這時候顯得身手靈活，很快跳彈開了，復又侵入進來。這樣反復幾回，火明顯收攏了它的身體。

這時候，躲在暗處的那一條人影再一次出現——很長時間里，我幾乎忘記了他。也許他站在哪里不動，和夜色融為一體，這時候動起來了，讓我復又發現他的存在。那條身影又開始在田野里急急奔跑：彎下腰，抱起一捆稻草，往火光里奔去，把稻草扔入火中；彎下腰，抱起一捆稻草，奔往火光里去，把稻草扔入火中。顯然，他是在為火增加助力。有了這樣的助力，火一跳一跳，終于長大，呼啦啦躥起來，似乎是想把先前的那一種壓抑全都爆發出來，火焰一下子騰起很高。夜色猝不及防，吃了一燙，一驚，遠遠逃開，火光一下子蔓延開去。夜色躲在暗處，怯怯向那邊窺伺，好像不甘心就此罷休，試探著侵入進來，很快被火光推開去。終于，那條黑色身影在火光里清晰出現——是一個農人。這時候，只見他躬著腰，仰著頭，望著火光，好像興奮起來，又到田園各處，把稻草一捆捆搬來，身體后退，瞄準了，突然甩出去。稻草落到火里去，火光暗下去，嘹亮起來。夜色被灼傷了，遠遠躲開，站在遠處觀望，踟躕不前，似乎想退去，又很不情愿，在那里彷徨、徘徊、猶豫不決。這時候，火再也沒有任何阻力，妖嬈地燃燒起來，把田園中心燒成一片金黃顏色。火光一點點向四圍擴展開去，形成一個圓形，而且不斷努力向外拓展，好像要把它的勢力范圍擴展到整個田野。

坐在那里呆望，一個雨點打在臉上：下雨了？抬起頭，只見遠處天邊，不知什么時候站滿烏云，列隊一般，整齊、緊密、井然有序，仿佛一個就要奔赴征途的隊伍。突然，一個悶雷，那堆烏云就像聽到號角，緩緩移動起來，漸漸加快，向這邊開進；到了田野上空，突然停駐，凝固不動。劈里啪啦，一陣雨。我一驚，慌忙躲進屋里去。站在窗前，雨又一陣，大起來。向田野里望去，火依然很大。那個農人好像并不在意開始下起來的雨，站在火光下面，仰著頭，望一會兒天空，又低下頭去察看火勢，把沒有燒到的稻草抱起來扔到火里去，圍繞著火堆走一圈，檢查完畢，這才動身，走出那一丘稻田，跨上田埂，往村莊那邊去；一腳跨進黑暗里，遲疑一下，又回過頭來向火光里望去：火沒有弱下去。走出光圈，消失在黑暗里。

起先，雨一潑一潑下，火撲閃一下，又騰起來，撲閃一下，又騰起來。漸漸地，雨緊密了，飄灑起來。火依然沒有弱下去的意思，反而更加頑強地騰挪起來。這時候，我便望見了動人的一幕：雨打下去，火撲騰起來；雨打下去，火撲騰起來。這樣較量著，或者幾回，或者幾十回。終于，雨和火好像為對方所吸引，雨舔著火、火纏著雨舞蹈起來。風，有節奏的風這時候也來湊熱鬧，加入進來，把那團火扭來扭去。那團火便有如人形，側身，起腿，跨步，旋轉。風在田野里奔跑，風聲和雨聲混雜一起，就像一場自然的交響。這樣的情景下，田野里的火有如在自然的交響里進行著激情的探戈，自由、熱烈、奔放、動人心魄。我沉醉了：多么動人的一幕！不曾想到，水與火互相排斥的二者，竟能融合一起，熱烈起舞，纏綿，沉迷，莊嚴，歡樂，讓人驚嘆。也許火擊退了夜色，消除了幽暗、隱秘和恐懼，讓你看到光明和希望，雨為火所吸引，便與之相擁起舞。

我想到那土地，由金黃變為黑色，這雨與火的舞蹈、融合、燃燒，化為灰燼，變為養料，愈來增加這土地的肥力，愈來增加那黑的顏色，來年，這片土地上那種金黃愈將顯得燦爛奪目：就這樣，這片土地完成一個輪回。這種輪回無有盡止，愈演愈烈，臻于生命的極致……想到這里，我對這一片土地、固守這一片土地的農人、火，以及那一種妖嬈舞蹈，便有了深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