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海濤
摘 要:作為當前最有效的政治組織形式,現代國家至少應具備五個基本特性:合法的壟斷權力、壟斷稅收、公共性、自主性和民主性。中國國家成長的歷史邏輯可以被認為是一個從專制王朝國家、獨裁普力奪國家、全能型國家、后全能型國家,最終到一個現代國家的不斷成熟和完善的過程。國家與社會實乃一種互塑的動態關系。對于當今的中國來說,現代國家建構應彰顯其公共性、自主性和民主性,并努力培育一個自由自主自治的公民社會,這將是一個長期的過程。
關鍵詞:現代國家;公共性;自主性;民主性
中圖分類號:D69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11)07-0031-03
從傳統走向現代,是近代以來中國歷史與社會發展的主題。現代化的過程是涉及經濟、政治、社會和文化等領域的系統性變遷,國家建設或曰國家現代化可以被認為是這個變遷過程的政治方面。在這個過程中,中國通過革命建立了獨立的主權民族國家,并隨后走上了社會主義的發展道路。但是,社會主義政權的建立只是為中國走向現代國家奠定了政治與制度基礎,并沒有完成在中國建立起現代國家的歷史使命。
中國共產黨已明確地把政治文明建設與和諧社會建設作為黨的不懈奮斗目標。從本質上講,政治文明以及和諧社會的建設反映在制度層面就是一個現代國家不斷成熟和完善的過程。本文試從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視角來分析中國現代國家的歷史生成邏輯,并勾勒出當下中國現代國家建構的重點。
一、現代國家特性的界定
國家是一定歷史發展階段的產物,而現代民族國家則是伴隨近代資本主義產生而構建的現代政治共同體。對于現代民族國家的特性,西方學者雖有不同的界定,但基本同意幾個共同的特征,歷史學家C.E·布萊克通過綜合性分析,把其總結為五點:政治權力的集中(決策的強化);國家職能比以前政治形式大大擴大;法律規范的普及;現代官僚機制的發展;公民在公共事務中作用的擴大。[1]339-340我國學者李強將馬克斯·韋伯、埃利亞斯以及奧爾森對現代國家特性的描述結合在一起,概括出三個基本特征:第一,現代國家體現為在特定領土上存在一套獨特的機構,這一機構壟斷了合法使用暴力的權力;第二,現代國家對使用暴力權力的壟斷是與它對稅收權的壟斷聯系在一起的;第三,國家壟斷合法使用暴力的權力與稅收的權力,目的不在于為國家機構自身或國家機構的成員謀求福利,而在于為一國的人民提供“公共產品”。[2]
需要說明的是,以上諸特征是基于西方歷史經驗的總結,論者對其是否具有普適性仍爭論不休。在西歐現代民族國家形成過程中,“公民”的自由權利觀念與生俱有,即所謂“天賦人權”,并有一系列制度上的保障。而中國的現代國家建設則不然,新中國的建立著重于社會某些階層的社會和經濟權利,而忽略了個人的自由權利。對此,學者徐勇有精當的見解,他認為相對于傳統國家的現代國家具有兩個基本特性:一是民族-國家,一是民主-國家。前者是現代國家的組織形式,以主權為核心;后者是現代國家的制度體系,以主權在民為合法性基礎。并認為對處于現代化全球化浪潮中的當今中國來說,主要的任務是建構一個民族-國家與民主-國家相對均衡的現代國家。[3]
參鑒以上諸位的觀點,筆者認為,作為當前最有效的政治組織形式,現代國家至少應具有五個基本特性:合法的壟斷暴力、壟斷稅收、公共性、自主性和民主性。如果從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角度分析,兩者實乃一種互塑的動態關系。國家不斷地型塑著社會,而現代社會又是現代國家生成的基礎。中國現代國家的建構就是國家向社會放權,社會的自主性和獨立性不斷增強,現代公民社會逐步生成的過程。國家則在此過程中適應社會的變化和要求,逐步凸現和完善上述諸特征,并最終走向現代國家且精益求精。
二、中國現代國家成長的歷史邏輯
吉登斯在分析西歐時,指出其現代國家的生成經歷了從階級分化的國家、絕對主義國家,然后再到民族-國家的過程。[4]中國有些學者比照吉登斯對西歐國家的劃分,也把中國宋朝以前歷代國家形態稱為階級分化國家,把宋、元、明、清四朝稱為絕對主義國家。[5]這未必不是一種典型的運用西方習慣話語對中國歷史的切割。中國國家的成長顯然不同于西歐,它有自己特殊的歷史邏輯。下面筆者僅從國家與社會關系變遷的視角,通過對中國國家轉型的階段劃分來分析中國現代國家的成長邏輯。
1.專制王朝國家。從秦始皇建立高度中央集權的帝國到1911年的辛亥革命、清朝滅亡,我們把這一時期的中國國家形態稱為“專制王朝”國家,這一時期也是中國典型的傳統國家時期。吉登斯認為:“傳統國家的本質特性是它的裂變性。其政治中心的行政控制能力如此有限,以至于政治機構中的成員并不進行現代意義的‘統治。傳統國家有邊陲而無國界。”[4]這種裂變性集中表現在國家與社會之間的斷裂。由于受財力、統治技術和條件的各種限制,專制國家的權力觸角止于縣政,在縣以下實質維持一種鄉紳和宗族精英的自治。在中國古代的文獻記載中,雖無有意識的獨立于國家的“社會”概念,但正如費正清所說,“自古以來就有兩個中國,一個是農村為數極多的從事農業的農民社會,那里每個樹木掩映的村落和農莊始終占據原有的土地,沒有什么變化;另一個是城市和市鎮比較流動的上層,那里住著地主、文人、商人和官吏等有產者和有權勢的家庭。”[6]在古代中國, 雖然“城市是專制統治的堡壘”,是“權力的集裝器”,但它基本無礙于鄉村的相對自治的習俗統治。在傳統專制王朝國家下,雖有形式上發達的龐大官僚結構,也常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來形容君權的強大,但它仍是一個沒能完全合法壟斷暴力和稅收的傳統國家。家族、宗族、行會、地方勢力都在不同程度上擁有合法使用暴力的權力,稅收也被地方官員通過各種理由和方式侵蝕。傳統中國中央財政汲取能力不足、稅收流失嚴重始終是困擾歷朝皇帝而又無法很好解決的問題。另外,古代中國城鎮雖也有發達的工商業,但它不可能產生類似于西歐那種“自治城市”狀的市民社會。原因在于中國的商品經濟依附于官府,即所謂“工商食官”。而且中國奉行土地自由買賣政策,商人暴富后大量購置田產,商業資本難以做大,并且往往通過捐官和科舉考試等途徑進入官僚階層。由此形成中國特有的地主、官僚、士紳相互依存和轉化的超穩定統治結構。這種結構只是到了近代隨著科舉制的廢除才逐步解體。
2.“獨裁普力奪”國家。從辛亥革命之后到蔣介石南京國民政府形式上統一中國之前,中國處于軍閥割據、支離破碎時期,筆者稱其為“獨裁普力奪”國家時期。亨廷頓把欠發達國家產生公民秩序之前的時期稱為“普力奪制度”(Preatorianism)國家,[7]以表達其各種社會勢力都起而干政的政治化特征。而群起干政的后果必然是軍人專政。正如巴林頓·摩爾在分析這一時期中國政治特征時所說的那樣,“真正的權力落到了地方總督的手中,這種情況至少持續了15年。在這一階段中,在一些重要區域,掌握著權力的貴族要么轉變成軍閥,要么和個別軍閥結合起來。”[8]這里,筆者試圖用“獨裁普力奪”來表明這種既有霍布斯式的個人專斷,又有“參與爆炸”的特殊歷史時期。
眾所周知,中國在傳統的政治體系下企圖建立現代國家的努力出現于“清末新政”。其意圖是通過建立類似日本的君主立憲政體,使傳統的君主體制在現代文明的背景下獲得合法性基礎,從而緩解統治危機,并企圖加強對社會的控制。這種嘗試很快以失敗告終。不過這種嘗試的失敗卻為辛亥革命提供了歷史基礎。辛亥革命不僅推翻了腐朽的清王朝,而且建立起現代形式意義上的民族—國家—中華民國。中華民國是在“三民主義”思想的指導下建立的,其1912年頒布的《臨時約法》規定“中華民國之主權屬于全體國民”,“中華民國人民,一律平等”。可以說中華民國的建立,標志著中國從傳統專制王朝國家向形式上的現代民族-國家的過渡。可惜,辛亥革命是失敗的,這種失敗不僅緣于我們通常所說的沒有完成反帝反封建的任務,沒有滿足農民的土地要求,從而失去足夠的階級力量支撐,更在于沒能扭轉自晚清以后中央權威衰敗、地方軍閥坐大的頹勢。而這些地方軍閥又往往依附于各路帝國主義。因此,辛亥革命后建立的中華民國沒有獨立的對內對外主權。而主權是現代民族-國家的核心。沒有獨立的主權,是不可能建立起真正意義上的現代民族-國家的。這個時候國家權力的控制力量最弱。辛亥革命的果實被袁世凱竊取后,北洋軍閥政權根本不能控制社會,社會中自發的力量這時發展最快,中國共產黨的成立以及其他形式各異的社會團體的興起就是例證。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們稱其為“獨裁普力奪”國家。
3.全能型國家。從蔣介石形式上統一中國,并建立國民黨一黨專制到1978年改革開放前,我們可以稱其為全能型國家時期。當然,中華民國和1949年建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在國體和政體上都是完全不同的,這點無需贅言。這里僅從國家與社會的關系角度分析,認為兩者具有某些共同特征。這一劃分受鄒讜先生觀點的啟發。他曾提出全能主義的概念,認為這一概念“指的是一種指導思想,即政治機構的權力可以隨時地、無限制地侵入和控制社會每一個階層和每一個領域”,“全能主義政治則是以這個指導思想為基礎的政治社會,但僅限于表達政治與社會關系的某一特定形式,并不涉及該社會中的政治制度和組織形式”。[9]蔣介石在形式上統一中國后,以民眾素質不高,無法推行“憲政”為理由,長時期實行所謂的“訓政”,建立從中央到地方的黨政一體化體制,實行國民黨一黨專政。在基層用保甲制度控制鄉村社會,并把國家政權延伸至區一級。從國家與社會權力關系的角度看,這個時候國家權力逐步擴大,對社會實行近乎法西斯式的獨裁統治,這種獨裁統治最終以蔣氏政權被趕出大陸而告終。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標志著一個真正的主權獨立的民族-國家的誕生,中國的國家與社會關系出現了調整的契機。然而由于建國初期面臨的特殊地緣政治環境,以及物資資源奇缺條件下后發現代化國家的特殊“趕超”任務,國家建立了計劃經濟體制,并具體表現為農村的人民公社體制和城市的單位體制。這時社會幾乎消融于國家,毫無獨立和自主的權力可言。當然,對于后發趕超型的中國來說,在建國初期一定程度的有效集權是必要的。問題是,國家對社會長期的過分的統一控制阻斷了走出傳統的中國在經濟與產權上獲得獨立的可能,嚴重抑制了社會的活力和創造力。而黨政不分的體制,又一定程度阻礙了國家在憲法和法律范圍內擁有獨立行使公共權力的可能。沒有相對獨立自主的社會,也就自然不可能形成與這種社會相適應的現代國家。所以,全能型的國家體制,不僅限制了現代社會在中國的發育和成長,而且也限制了現代國家在中國的逐步形成和發展,其結果是導致整個國家陷入多重的危機之中,“文化大革命”就是血的慘痛教訓。
4.后全能型國家。1978年改革開放直到今天,以市場化為取向進行改革,黨向國家放權,國家向社會放權,一個具有相對獨立性和自主性的現代社會逐漸形成,我們可以借用蕭功秦的提法將其稱為“后全能型國家”。[10]在后全能體制下,中國社會結構變遷的一個重要方向就是國家在多個領域的作用逐漸隱退,與之相應的則是具有獨立自主性的社會實體活動空間的擴大,各種民營性經濟的興起、第三部門功能的強化都說明了這一點。我們之所以稱其為“后全能”,是因為這一時期還帶有全能時期基本政治與組織框架的胎記,國家對社會的關系并未發生根本改變,高度中央集權的模式尚存,“壓力型體制”[11]就是某種形式的全能主義的延續。在這種狀況下,中國政治改革的一個重要目標就是打破“后全能”,并逐步建構一個現代國家。
三、公共性、自主性和民主性:中國現代國家建構的重點
本文第一部分已經指出,現代國家至少應具有五個基本特性:合法的壟斷權力、壟斷稅收、公共性、自主性和民主性。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意味著一個現代民族-國家的建立,除臺灣之外,我們已經實現了國家的基本統一,并通過有效的政權建設而實現了對權力和稅收的壟斷。但由于種種原因,我們的民主法制體制很不完善,國家的自主性和公共性還有待提高。在當前的體制下,我們的國家建設更應該注重后三種特性。
強調公共性是指國家作為公共權力的擁有者,應以公共意志為基礎,以公共利益為基本訴求,為國民提供適量的公共產品和服務,這一特征也就是奧爾森所謂的國家政權與土匪或黑社會區別的根本所在。[12]強調自主性主要指的是國家與社會權力的分殊,國家與社會要維持明確的區分。國家代表公共利益、公共意志,它超越于各種個人或群體利益之上。同時國家干預的范圍應限于“政治”領域內,而不是侵入社會生活的所有方面。若非這樣,國家和社會的自主性與獨立性就會消失。當然,國家的公共性和自主性常常交織在一起,只有保持其自主性才能有效實現其公共性,反之亦然。強調民主性是因為建國后我們把政治統治的合法性單單建立在黨的歷史功績和領袖魅力上,結果發生了“文革”的悲劇。改革開放后強調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并以此重塑政權的合法性。但保持政治體系持續不斷地運轉單有經濟成就是不夠的,還必須注重民主政治制度建設。社會主義的國家政權性質已為人民真正當家作主提供了基本制度形式,但民主要有效地運轉起來必須有堅實的基礎,包括基本的物質條件、法治、相互信任的社會資本、一定的國民素質、平等的精神等等,這又決定了民主政治制度建設的艱巨性。
在當前的體制下,隨著市場化改革的大步推進,一個頗嚴重的現象是,代表國家的某些政府部門也出現了市場化或經濟化的傾向。一些公共部門向社會放權后,不再以控制社會為自己的主要職能,也不把主要職能用在為社會提供公共產品和服務上,而是淪為追求各自經濟利益的行為主體。看似國家具有了自主性,實際卻喪失了公共性,結果是自主性和公共性都沒有很好地體現。這就說明中國在現行的環境下構建現代國家必然面臨雙重任務,即“在縮小國家權力范圍的同時增強國家的能力,在限制國家專斷權力的基礎上強化國家提供公共產品的能力”。[2]國家不能在放棄不該管的事之后,連該管的事也不管了。把國家提供公共產品的核心職能作為業余職能是導致目前許多問題的癥結所在。
“現代國家建構”為我們理解和描繪當前的政治改革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視角。中國現代國家的成長也有其特殊的歷史邏輯。30多年的改革開放為中國在社會主義框架下走向現代國家提供了現實基礎。隨著全能型國家的逐步解構,國家向社會的放權,社會自主性和獨立性的擴大,一個現代公民社會正在形成。一個自由自主自治的公民社會又反過來要求建構一個彰顯公共性、自主性和民主性的現代國家。當然,“國家建設是一個連續的事業,它必須一直進行下去。”[1]367對于當今的中國來說,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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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亞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