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侯德云
侯德云微型小說(三題)
文丨侯德云

侯德云丨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大連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小說、隨筆集8部。主編各種文集數(shù)十部。數(shù)百篇作品被《小說選刊》、《散文選刊》、《作家文摘》等各種選刊或選集轉(zhuǎn)載。獲首屆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等數(shù)十種獎項。近年來,在《文學(xué)報》、《文藝報》、《書屋》、《文學(xué)自由談》、《博覽群書》等多家報刊發(fā)表大量的散文、隨筆和評論。
大舅突然打電話來,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你看你看,我都讓他氣糊涂了。我是說,大舅劈頭蓋臉把表哥一頓臭罵。表哥不接大舅的電話,大舅只好罵給我聽。大舅是一個很驕傲的人,他能這樣做,已經(jīng)是瞧得起我了。
大舅的驕傲由來已久。在我剛剛懂事的時候,我就知道,大舅瞧不起我。這不奇怪,他連我爹我媽都瞧不起,怎么會瞧得起我呢。那時候,大舅是工人階級,是吃商品糧的。隔三差五,大舅家的廚房里,就會飄出商品糧的芳香。說詳細(xì)一點,是大米飯的芳香。每逢這個時候,我都遠遠躲開。這是我爹為我指出的方向。我爹三番兩次對我說:“小兔崽子,你要是敢靠近,我就打斷你的狗腿。”我爹總是這樣,一著急,一生氣,就犯邏輯性的錯誤。他最常犯的一個錯誤就是,一個小兔崽子長了四條狗腿。
一晃很多年過去了,大舅身上的驕傲卻有增無減。他搖身一變,成了我們村里的首富。他成為首富的主要原因,是他的女兒,也就是我的表姐,嫁給了鎮(zhèn)長。這話還是不夠準(zhǔn)確。應(yīng)該這樣說,我的表姐夫,原先不是鎮(zhèn)長,后來才成了鎮(zhèn)長,就像我大舅,原先不是首富,后來才成為首富一樣。為這事,我爹的心情很不好。他郁郁寡歡,經(jīng)常走在田埂上,跟一只蜻蜓,或者一只蝴蝶,大發(fā)脾氣。他其實是恨自己,也恨我媽,怎么就不能生一個女兒呢?
大舅的家業(yè)很大,一個養(yǎng)蝦養(yǎng)海參的養(yǎng)殖場,一個育苗場,一個海產(chǎn)品加工廠,還有一個,用大舅的話說,“不爭氣的兒子”,也就是我表哥。其實我表哥挺好的一個人,愛好也廣泛。小時候喜歡跳高、跳遠、上樹、打鳥,還喜歡偷張寡婦家的雞蛋。長大以后,他的愛好就更廣泛了。他看到大舅的錢多得花不完,就想方設(shè)法替他花花。我覺得這是優(yōu)點。繁榮經(jīng)濟嘛,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嘛,是不是?反過來說大舅的缺點就是不舍得花錢。這很不好。
表哥在本質(zhì)上不是一個壞人。大舅說他“胡作非為”,其實也就是吃吃喝喝唱唱跳跳而已。大舅說他“狼狽為奸”,也就是喜歡跟女孩子胡鬧而已。他還沒有殺人放火嘛,還沒有打家劫舍嘛,還沒有走私毒品嘛,是不是?我就是這樣勸大舅的,大舅聽了我的話,更生氣了。
大舅說:“胡鬧?有他這樣胡鬧的嗎?今天這個懷了孕,明天那個又懷了孕,一年懷好幾次孕,哪次懷孕,不得花錢?”
大舅說到這個份上,我就不好再說什么了。我只能保持沉默。
大舅對我的沉默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憤慨。這是有錢人比較普遍的性格特征,我絲毫不感到意外。
大舅說:“還有你,巴巴巴,巴巴巴,你也不是什么好干糧!”
跟大舅的第一次通話就這樣結(jié)束了。我以為噩夢醒來是早晨,卻沒想到噩夢醒來還是噩夢。從那時開始,大舅經(jīng)常給我打電話,每次都是劈頭蓋臉對表哥一頓臭罵,以至于后來我開口就問:“大舅,誰又懷孕了?”
半個月前,大舅對我說:“你忙不忙?不管你忙不忙,你都得回來一趟,我得跟你好好說說那個畜生。”
我說:“大舅,過兩天行不行?”
大舅說:“不行。你要是不趕緊回來,你就不是我外甥!”
我放下電話,心里一陣感嘆,表哥闖禍,怎么拿我撒氣啊,還講理不講理啦。但我還得給大舅這個面子。回去吧,回去。
為了給自己也撈點面子,我把單位的車開回去了。
離老家不遠,才五十多公里,很快就趕回去了。連爹媽都沒看一眼,我直奔大舅家去了。大舅家住兩層小樓,在村子里,算是鶴立雞群了。
大舅迎出門來,看了一眼我開的車,咕噥一句:“什么破車。”
進了客廳,沒等我喘一口氣,喝一口水,大舅已經(jīng)開始演講了。他義憤填膺,他慷慨激昂,他唾沫飛濺。但表達的內(nèi)容,我都聽過了,一點新鮮東西都沒有。不管怎樣,我總得說話吧,總得想辦法讓大舅消消氣吧。奇怪的是,我一開口,客廳窗外拴著的兩條大黑狗就會汪汪地叫起來,那個吵哇,吵得我耳膜都疼。無奈,我只好閉嘴。我一閉嘴,狗就不叫了。你說,天底下怎么會有這種王八蛋的狗呢。
我閉上嘴巴,聽大舅發(fā)表演講。大舅一口氣講了兩個多鐘頭,嘴角泛起了白沫,像螃蟹一樣。兩個多鐘頭里,大舅的演講內(nèi)容,至少來回重復(fù)了三遍。我看得出來,大舅不是生氣,而是憤怒。
已經(jīng)到了晌午,看那意思,大舅根本沒有留我吃飯的想法。我只好硬著頭皮說:“大舅,走,我請你吃飯。”我一開口,窗外的大黑狗又汪汪地叫了起來。盡管很吵,大舅還是聽清了我的話。他站起身,往門外走。
我用“破車”把大舅拉到鎮(zhèn)子上,找了一家門臉闊氣的飯店,請大舅吃飯。咱不能讓有錢人笑話是不是?何況,那有錢人是大舅。
大舅一點都不客氣,大口吃菜,大口喝酒。我心里充滿了感激。大舅還真沒拿我當(dāng)外人啊。
席間,大舅的手機響了。剛一接通,大舅的臉色就變了。我能猜出來,肯定是表哥打來的電話。
大舅說:“你說什么?你再重復(fù)一遍!”
大舅說:“要五萬塊錢?你要五萬塊錢做什么?”
大舅說:“別問?我偏要問!”
大舅的手指頭都在發(fā)抖。他掛了手機,喘著粗氣地對我說:“我要好好懲罰一下那個畜生。他要是不告訴我要錢做什么,我堅決不給他。”
阿嬌跟我的聯(lián)系突然密切起來了。幾乎每天都聯(lián)系。一天一個短信,或者兩個短信,最多的一天,五個短信。是些祝福的話,或者是小幽默,或者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話。開始的時候,我沒太在意,一個星期以后,我覺得不對了。咱一個小老百姓,何德何能啊,值得人家天天祝福,天天幽默,天天莫名其妙。
我跟阿嬌很早就認(rèn)識了,是那種界限比較寬泛的朋友。男男女女的,一起吃個飯呀喝點酒呀,這種事也有過。彼此說話也比較隨便。但平常的聯(lián)系并不多。為什么出現(xiàn)了反常的癥狀呢?
我開始反省自己。從靈魂深處,一鐵鍬一鐵鍬地檢討自己的所作所為。很快就想起來了,某月某日,我跟一群朋友聚餐,不知不覺就喝大了。搖搖晃晃出了飯店,迎面碰見了阿嬌。阿嬌的身邊還有一個男人,我不認(rèn)識,那就不理他。我說阿嬌你去哪兒。阿嬌說到街上轉(zhuǎn)轉(zhuǎn)。我說阿嬌我多長時間沒見你啦,快把我想死了。阿嬌笑了,還還還有了點羞澀狀。我說阿嬌咱擁抱一下吧。阿嬌很聽話,走上前來,讓我輕輕地輕輕地抱了一下。不輕輕地也不行,周圍好幾個人都瞪著警惕的眼睛呢。
說起來,這也不算個什么事。東北人大多是這個德行,二兩酒下去,就大大咧咧的。
問題是不是出在這里呢?我甚至想到,阿嬌身邊的那個男人,極有可能是她的丈夫。
我給阿嬌打了一個電話,表達了自己的歉意。說實在對不起阿嬌,那天我確實喝大了,酒后失態(tài),你多多包涵啊。阿嬌笑嘻嘻的,說,你說什么嘛。我再次解釋,阿嬌還是笑嘻嘻的,說,你說什么嘛。我說,那天你身邊的那個人,是不是你丈夫?阿嬌笑出聲來了,說,你說什么嘛。
阿嬌翻來覆去就這一句,什么意思呢?我急得汗都下來了。
最后,阿嬌說,我晚上請你吃飯,見面再談。口氣很嚴(yán)厲,都像是下命令了。
我猶豫了一會兒,覺得這樣也好,好好談?wù)劊言捳f清楚,省得心里七上八下的。
阿嬌像是變了一個人。顯然是精心打扮過了,看著還行,有點美女的意思。更要命的,好像性格也變了。以前從來不喝白酒,現(xiàn)在開始喝了。以前說話細(xì)聲細(xì)語的,現(xiàn)在嘎巴溜脆的。我一陣陣地犯迷糊,難道,地球真的要毀滅嗎?
阿嬌滿了一杯酒,說:“哥,我敬你。”
為什么要敬我呢?
“你喝了,喝完我告訴你。”
好吧,干!
又滿了一杯。阿嬌說:“哥,我再敬你一杯。”
怎么又敬呢?
“你喝了,喝完我都告訴你。”
好吧,干!
連喝三杯,阿嬌說:“哥,我離婚了。”
我嚇了一跳,想起擁抱那檔子事,又特別的不安。
看見我火燒火燎的樣子,阿嬌開心了,嘎嘎地笑。
阿嬌說:“哥,我離婚,跟你沒關(guān)系,一年前就離了。”
聽了這話,我懸起來的心,才慢慢地放了下來。他二姨的,嚇?biāo)牢伊恕?/p>
阿嬌說:“哥,謝謝你那天擁抱了我一下。”
我眉頭一擰,這又是從何說起呢?
阿嬌喋喋不休地開始了她的傾訴。她的傾訴里夾雜了不少形容詞和感嘆詞。有點亂,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不過大概的意思我還是聽出來了。阿嬌離婚以后,一個男人總纏著她。阿嬌不同意,男人卻步步緊逼。把阿嬌逼的,腦袋都大了。就在這個時候,我踉踉蹌蹌地出場了,在大街上擁抱了阿嬌一下。那男人一再追問,你倆什么關(guān)系?阿嬌說,什么關(guān)系你看不出來?你眼瞎啊。就這么,那男人死了心,從此不再糾纏阿嬌了。
我笑了,說:“這就好這就好。”
阿嬌也笑,說:“好個屁,我連敬你三杯,你咋不敬我?”
這要求不過分。我端起酒杯敬阿嬌,一杯,兩杯,三杯,干!
阿嬌好像有點喝多了,臉頰緋紅,站起來,晃了兩晃,晃到我身邊。
阿嬌說:“哥,你抱抱我。”
我慌張起來,說:“這可不行,那天我是喝大了,現(xiàn)在……”
不等我說完,阿嬌一下子撲到我身上了。她雙手勾住我的脖子,對我的后腦勺說:“哥,我也是,酒后,失態(tài)。”
人要是倒霉了,喝涼水都塞牙。人要是走運了呢?
人要走運了,好東西噼里啪啦從天上往下掉。餡餅算什么?連黏豆包呀,火腿腸呀,三鮮餃子呀,什么什么的,也往下掉。偶爾,還能掉下一碗紅燒海參。
我最近算是走運了。走了鴻運。首先,公司里的兩位美女,小張和小王,頻頻跟我約會。其次……等會兒再說其次,先說首先。
一個周末,小張給我打電話,說,忙嗎?回答,不忙不忙。
一個單身男人,接到美女的電話,說自己忙,肯定是最大的傻瓜。
小張說,那你陪我散散心吧。我說,好啊好啊。
我得承認(rèn),我跟小張度過了浪漫的一天。我們逛公園。我們中午還一起喝酒了還。到了晚上,我們都累了。累了就休息一下吧。我打算找個軟乎乎的地方跟小張一起休息。小張矜持了,說,不了,我想回家,我有點頭疼。
另一個周末,同樣的故事在我和小王之間重新上演了一次。只是結(jié)尾稍稍不同。小王說,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這話我不愛聽。男女湊在一起,轉(zhuǎn)彎抹角地扯那些哩哏愣,歸根到底,不就是為了那個啥嘛。稍稍鋪墊一下,有點意思就行了,干嗎非得整出一部長篇小說來?什么時代了還整長篇?我看微型小說就挺好。
盡管如此,小王還是經(jīng)常跟我約會。小張當(dāng)然也不例外。但時間上從來沒有發(fā)生沖突。就是說,小張出現(xiàn)了,小王就會消失,連個電話都沒有。反過來也一樣。我還納悶?zāi)兀趺催@么巧啊。
接上面的話頭說,其次,總經(jīng)理答應(yīng)給我一套房子。
事情是這樣的。浪漫了不到兩個月,總經(jīng)理找我談話了。經(jīng)總經(jīng)理的暗示和點撥,我終于明白,小張和小王,都是總經(jīng)理的情人。也就是說,總經(jīng)理約了小張的那一天,小王就會約我。反過來也一樣。小張和小王,都是拿我當(dāng)?shù)谰吒偨?jīng)理慪氣呢。
我非常懊惱,非常恨自己。我鄭重地向總經(jīng)理道歉,我說我充當(dāng)了一個不光彩的角色,以后肯定改,以后肯定做一個讓總經(jīng)理放心的螺絲釘。
總經(jīng)理點點頭,把話題岔開了。他說,你也該成個家了。
我一臉的苦笑,說,我連房子都沒有,成什么家呀。
總經(jīng)理說,房子算個屁,你要是能在三天之內(nèi)結(jié)婚,我送你一套房子。
我心花怒放,但頭腦還算清醒。我說,多少平米呀。
總經(jīng)理想了想,八十,怎么樣?
我趕緊點頭,說行啊行啊。心里卻在嘀咕,不是耍我吧?
我的小心眼兒一下子讓總經(jīng)理看穿了。說你不相信是不是?來,咱們簽一個協(xié)議。
總經(jīng)理來真的了,真就跟我簽了一個協(xié)議。甲方乙方,簽字蓋章。但有一個剛性的條件,就是三天之內(nèi),必須把結(jié)婚證拿來。就三天。如果做不到,協(xié)議自動作廢。而且,我還要自動從公司里滾蛋。
我跟總經(jīng)理請了假,揣著協(xié)議,跑到大街上去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公司里的女人,除了小張和小王,都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倒是有一個寡婦,可那寡婦,給我當(dāng)媽比較合適。我除了到大街上去找,再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我在大街上跟蹤一個年輕女人,跟蹤了將近一個小時。我從正面、側(cè)面、反面,上上下下地觀察了一番,嗯,還不錯。
我做了兩次深呼吸,快步走到她面前,說,對不起,請問,你結(jié)婚了嗎?
女人愣了一下,說,沒有,怎么啦?
我說,咱們結(jié)婚,好不好?我有房子。
那女人還在發(fā)愣,說,你說什么?
我拿出那份協(xié)議的復(fù)印件給她過目。我多了一個心眼,把協(xié)議復(fù)印了幾張。我怕一旦遇上脾氣暴躁的女人,把原件給撕了就麻煩了。
那女人很認(rèn)真地看完協(xié)議,笑著問我,你不是神經(jīng)病吧?
我覺得有門兒,也笑,你看我像神經(jīng)病嗎?
接下來,那女人開始摸情況了,摸我的情況。包括:我的收入情況,婚史情況,家庭成員及主要社會關(guān)系情況,身體情況,等等。摸清了情況,那女人要求我?guī)焦究纯础Kf,我到門口看看就行。到了公司門口,她把我支開,跟門衛(wèi)老頭嘀咕了好長時間。
女人笑瞇瞇地走到我面前,說,你還挺誠實的,第一,你確實在這家公司工作;第二,總經(jīng)理確實叫劉大山。
我很慶幸,我遇到了一個精明的女人。
我跟那女人去領(lǐng)了結(jié)婚證,然后又一起去吃了午飯。吃飯的時候,女人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對我說,有一件事情,我忘了告訴你。
我說,什么事?
女人說,我懷孕了。
我心里瓦涼瓦涼的。不過說起來,這也不怪人家。我只顧考察外表了,誰知道里邊不達標(biāo)呢。
我尷尬地笑了笑,說,沒關(guān)系,房子才是最重要的。
女人說,對,房子才是最重要的。
責(zé)任編輯丨 曲圣文